第九章 奇襲

  第九章


  奇襲

  1

  正月十七,墜雁關內外雪落千瓣,把這半月不斷的廝殺聲和血跡都粉飾了。焉軍和涼軍鏖戰了四次,互有勝敗。涼軍雖攻不破關隘,焉軍卻也拔不掉營寨,兩邊對峙不下,戰局終於僵住。而這四次交鋒,孫牧野都是在自己的營帳裏過的。他四次主動請纓,百裏旗前兩次拒而不納,後兩次避而不見,仿佛把孫牧野當作了轅門外的軍旗,數九寒天裏高高掛著,讓冰雪給封凍住了。


  百裏旗原先不清楚孫牧野的身世。他知道孫牧野是徒犯,可軍中士兵,十個有五個是充軍發配,五個有三個是株連獲罪,他見得多了,並不覺得奇怪,所以不曾深問。若他早知孫牧野是孫崇義的兒子,絕不會收他——縱然收了,也該叫他去做挖路搭橋的工兵,而不是重甲騎兵。


  念波城一役,百裏旗也在。當時,孫崇義駐守西門,他駐守北門,聽聞孫崇義有意投降,百裏旗趕到西門,力主抗戰,孫崇義執意不聽,兩人越爭越怒,最後操戈相向,百裏旗被孫崇義兩劍刺穿了胸膛,血流如注,愴然呼道:“征戰一世,未曾敗給賊子,卻死於同袍之手!”


  百裏旗的部下及時趕到,從劍下搶走了人,剛把他抬回北門,便聽城中叫聲不絕:“孫崇義開門迎敵了!孫崇義反了!”不願投降的士兵們背著百裏旗逃出北門,往寧州撤退,在雲寧邊界,他們與衛鴦同時聽見了那個駭人聽聞的噩耗:項兵盡屠念波城。


  孫牧野不知道百裏旗與父親的這段過節,卻知道自己的處境是因為父親的罪孽。他決意為這份罪孽負責,也知道贖罪的唯一方法,是以血以命為軍為國、建功疆場,縱然被百裏旗拒絕四次,他依然做好了第五次請戰的準備。


  這日,孫牧野穿著結了霜的鐵衣,踩過沒膝深的積雪,走到百裏旗的帳前,向衛兵道:“孫牧野請見百裏將軍。”


  那衛兵低聲道:“虎蠻子,百裏將軍的長子昨夜被涼軍殺害,他哪有心情見你?”


  原來正月初三夜,焉軍派兵襲擾涼軍營寨,孫牧野自請前往,百裏旗不聽,點了長子百裏晟,率晟字營八千兵,分三路出關,卻中了涼軍埋伏,天明隻回來八十餘人,三千兵戰死,百裏晟與五千兵被俘。涼軍想以俘虜為餌,誘使焉軍出戰,焉軍卻堅守不出,於是涼兵於正月十六在墜雁關下斬殺了百裏晟。


  孫牧野此時才得知消息,遂道:“轉告百裏將軍節哀。孫牧野還有話對將軍說:十萬涼軍遠途而來,後勤艱難,連日大雪封地,後方一定道路斷絕,補給難繼,到今日,多半糧草告竭,將軍若要為公子報仇,正是現在。”


  衛兵道:“記下了,稍後必如實轉告將軍。”


  孫牧野道:“多謝。”轉身回了營帳。他把頭上的熊皮帽換成鐵兜鍪,往箭筒裝滿大羽箭,負在背上,束緊了腰間皮帶,戴上了鎖甲手套,坐下來,把刀橫在兩膝上,雙手交握,看著火盆裏跳躍的紅光,聽著帳外的動靜。星官兒臥在他的身邊,百無聊賴。


  這是一舉殲滅涼軍的最好機會。孫牧野相信許多將士都明白這一點,縱然百裏旗不聽他的,也會有別人去進言,又或者,身經百戰的百裏旗自己也清楚這天賜的戰機。


  今日焉軍必然出戰。孫牧野在屏息等待。


  果不其然,酉時過半,營地中央響起集結的號角,東、南、西、北四方號角立即遙相呼應,雪景的安謐被打破了,方圓幾裏內,呼喊聲、奔跑聲、鐵甲摩擦聲、馬嘶聲,充盈於耳。孫牧野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卻提得更高了,帳布映著奔來走去的人馬影子,不知道有沒有一個身影,是向他而來。


  雜亂的聲音漸漸齊整,孫牧野知道,是士兵們列好了陣形。他伸手去理星官兒的毛,把一撮撮倒立的虎毛捋得順順展展。外麵安靜了,有位將軍在作戰前動員,沒過多久,傳來千萬個酒碗砸在雪地上的聲音,千萬雙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孫牧野似乎還聽見了墜雁關門鏗鏗然打開,他按在虎毛上的手一動不動了。


  忽然一道雪光射入帳內,帳門被人掀開,孫牧野繃緊全身,雙手按上橫刀,細看來人時,卻是親兵喬恩寶,他湧上心頭的血又退了潮。


  喬恩寶倒是一臉稀奇的表情,道:“百夫長,你猜今日是哪部兵出戰?”


  孫牧野低下頭,隨口接道:“雍州兵?”


  喬恩寶道:“是開元城來的王師——涅火軍!”


  孫牧野又抬頭問:“主將是誰?”


  喬恩寶道:“還能有誰?”他掇過一張小凳子放在火盆邊,坐下和孫牧野一起烤火,又道,“自然是聖上!”


  喬恩寶伸出雙手在火盆上翻來覆去地烤:“年都過完了,還是沒有擊退涼賊,聖上親自督陣不見效果,想來心頭惱怒得很,索性自己領王師出關,雍州兵蘆州兵一概不用,隻命他們在關後嚴陣待命。”他湊到孫牧野耳邊,低聲道,“我有句大逆不道的話,隻和你說。”


  孫牧野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喬恩寶笑了笑,聲音壓得更低了:“他如今不是將軍了,是一國之君,親身上前線,未免有些輕率,倘若有個三長兩短……”


  孫牧野搖了搖手,阻止他再往下說,又指了指帳外,喬恩寶豎耳一聽,有一匹馬自遠處飛奔而來,於是兩人都沉默了。


  馬在營帳附近停住,一個士兵高聲問:“孫牧野在哪裏?”


  孫牧野長身而起,疾步掀帳而出,道:“誰找我?”


  那士兵紅盔纓、明光鎧,戰馬全身玄甲,正是涅火軍騎兵,他朗聲道:“聖上口諭,命孫牧野即刻去關下,隨軍出戰!”


  孫牧野覺得自己在一座冰窟中困了許久,幾次攀爬不上,沒想到放下繩索來救他的竟是衛鴦,他慨然應道:“孫牧野領命!”


  喬恩寶跟出帳來,道:“我去集合隊伍。”


  那士兵道:“聖上隻宣孫牧野一人前往。”


  喬恩寶道:“他是百夫長,手下有一百人馬,自然和他共進退。”


  士兵道:“是聖上特囑,不得有違!”說罷,先行打馬而去。


  喬恩寶向孫牧野道:“百夫長,我是你的衛兵,該與你同去。”


  孫牧野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我早上在風陵山下摘了幾個野山梨,就在草席上,你放火盆裏烤了吃。給我留一個。”


  2

  黃昏早,濃雲黯,墜雁關下,五萬將士集結待發,戰馬鼻中噴出的白氣濃過了暮霧。衛鴦策馬陣中,縱橫巡視,高聲道:“天下誰人不知,大焉涅火軍,隨衛鴦征戰三十年,功勳赫赫——東抵章州,洛賊四戰四潰;南收夜州,荊人望風而靡;西拒寧州,項國連敗退兵;鎮守皇城,拱衛禦座如磐!如今旌旗北指,墜雁爭鋒,諸君試告訴涼賊,北境千裏,到底誰家稱霸!”


  將士齊聲道:“王師百戰,今日再添一勝!”


  衛鴦又道:“五萬子弟,無論老將新兵,人人都需明白,入了涅火軍,這支隊伍的榮辱都擔在諸君肩上,四代軍人打下的聲名,不容折殺!今日不但要驅除關外涼賊,還要讓關內的邊軍兄弟瞧瞧,中央之軍,豈是浪得虛名!”


  將士們意氣更甚,紛紛以矛擊盾,道:“北定邊疆,全看吾輩!”


  衛鴦一轉頭,見孫牧野縱馬提槊分陣而來,他欣然一笑,打馬迎上去,道:“孫牧野!你可準備好了與朕並肩作戰?”


  孫牧野道:“臣無一日卸甲,無一刻不在準備!”


  衛鴦點頭,以長刀指軍陣,道:“今日你聽朕號令,替朕殺賊,這軍陣的前排,終有你立馬之地!”他忽然看了看孫牧野身後,笑道,“怎麽這家夥也來了?”


  孫牧野回頭,隻見井然有序的軍陣有些動亂,兩排戰馬都往邊上讓開了,森立的馬腿中,一隻大虎跑了過來。


  星官兒跟著孫牧野長大,懂了許多人事,它一聽見軍號響,便知道孫牧野又要去搏命,常常黏著要跟去,所以孫牧野每次出戰前,都要用鐵鏈將它鎖在帳內,誰知今日來得急促,竟忘了給它套鎖,於是星官兒趁喬恩寶一個轉身沒注意,循聲追隨而來。


  孫牧野心中焦急,大聲道:“你回帳去!”星官兒弓身翹尾,在雪地裏伸了一個懶腰,理也不理,孫牧野正要下馬將它逮走時,進軍戰鼓響起來了。


  五萬匹戰馬奮蹄長嘶,踏著沉悶的鼓點,齊齊起步。孫牧野被排山倒海的力量裹挾,停不下也出不去,隻好打馬往前走,又向星官兒道:“別離我左右!”星官兒倒得意得緊,繞著戰馬又蹦又跳,隨大軍往涼兵的營地開去。


  3

  午夜北風吹得帳布獵獵作響,半尺厚的雪壓陷了帳頂。亥末,喬恩寶將帳樁紮得更深,將帳頂的雪掃了,又去馬廄看了看,果然,用稻草圍的廄牆被吹垮了,一群戰馬在冷風中直哆嗦,他把幾摞稻草重新壘好,給馬添了些料,才回帳等著。到子正,喬恩寶估算,無論勝敗,大軍都該回營了,便往火盆裏加了柴,將山梨用鐵簽串了,放火盆上烤,等那五六個山梨都烤熟了,孫牧野還沒有回來。


  喬恩寶披了件毛毯,又出了帳篷。待命備戰的士兵們站在雪中,籠手跺腳地聊天,喬恩寶走過去搭訕,問道:“三四個時辰了,怎麽還沒動靜?”


  有個士兵道:“已經有幾股士兵護著重傷員回來了。”


  喬恩寶一聽,忙問:“戰果如何?”


  士兵道:“寨子已經拔了,聖上親率大軍追擊殘敵,過不了多久就該班師了。”


  喬恩寶又跑去傷兵營瞧,百來個傷兵中並沒有孫牧野,他略略放了心,幫軍醫給幾個士兵止血包紮了,須臾,墜雁關方向終於傳來凱旋的號角。


  喬恩寶和許多士兵都跑到關下,分列兩旁,迎接入關的將士。千百支火把照得深夜如白晝,鵝毛大雪落在眾人的眉上肩頭。苦戰半夜,雖然得勝,將士們的臉上卻滿是疲憊,隊形也不如出關時有序,有戰馬失了主人,空著馬背;也有人丟了坐騎,徒步而回;還有許多連人帶馬都沒能歸來。


  喬恩寶踮著腳尋找孫牧野的身影。孫牧野穿的是細鱗甲,與涅火軍的明光甲不同,最好辨認,可他估算著有一萬多將士過去了,也沒見到孫牧野,便拉住一個步行的士兵問:“兄弟,可曾見到孫牧野?”


  那士兵搖了搖頭。喬恩寶又大聲問:“哪個兄弟見到孫牧野了?”無人回答。喬恩寶擠進陣中,一列一列地瞧,一個一個地問,遇到低頭的傷兵,他也扳起人家的頭來看,一直到近四萬人馬與衛鴦全都歸營,隻餘些散兵零零碎碎地回來,他依然沒找到孫牧野。


  喬恩寶舉著火把尋到一匹無主的坐騎,隻身出了墜雁關。關外,雪原被大軍踏成泥地,滿是汙冰,馬怕失蹄,越走越慢,依舊不斷遇見回關的士兵。他一直往北走了七裏,才見到雪花編成的簾幕中,奔出一隻獸影。


  喬恩寶高舉火把細看,獸影正是星官兒,背上還馱著一個人,喬恩寶大驚,下馬迎上去,星官兒也看見了喬恩寶,便停了下來,喬恩寶扶起那人一看,正是虛弱不堪的孫牧野,他忙將孫牧野抱上馬,領著星官兒回了關內。入軍帳後,喬恩寶把孫牧野放在席上,解開他的頭盔和甲胄,擦淨臉上的血跡,喚道:“百夫長,你哪裏有傷?”


  孫牧野眼睛半閉,疲倦道:“我沒受傷。”


  喬恩寶驚疑道:“一點傷都沒有?”


  孫牧野點了點頭。


  喬恩寶鬆了一口氣,笑道:“白嚇我一個晚上!”又去火盆裏取出山梨來,把灰都拍幹淨了,遞給孫牧野。


  孫牧野搖頭,想張口說話,卻發不出聲來。


  喬恩寶道:“好,你睡一覺,我守著。”


  孫牧野伸出右手,輕輕在喬恩寶肩上拍了拍,果然閉眼側身,快要睡著了。


  沒過多時,原本已經沉寂的帳外又驟起嘈雜聲,許多士兵奔走相告,呼喝不止,雖聽不出在說什麽,卻聽得清語氣裏的驚詫、焦躁和憤怒,拂曉的營地沸騰如一鍋烹油爆燃的鍋。喬恩寶走到帳口,掀開一條縫,叫住一個過路的士兵,問:“出了什麽事?”


  那士兵憤然道:“涼賊敗退前,將晟字營的降卒全殺了!五千條人命,一個未留!”


  也是此時,軍營各處都響起戰士們的怒喊:“涼賊殺降了!”


  “涼賊殺降了!”


  “咱們晟字營沒了!”


  四麵八方的聲音向已入睡的孫牧野耳中急灌,他猛然醒轉,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在了灰白的帳布上。


  4

  天明之後,雨雪停了,白日如圓盤,毫無冷熱地掛在灰渾的天上。衛鴦雙眉絞在一起,看著眼前這座巨大的死寂的雪墓。


  數日之前,晟字營襲擾涼軍失敗,主將百裏晟被殺,五千焉兵做了俘虜。涼軍在營寨的背山麵建起了俘虜營,四麵是坡,中間一個半裏方圓的凹地,用木頭圈了柵欄,將降卒關押於此。昨夜,一場沒有征兆的屠殺從天而降。近萬支長箭,攜帶著以鬆脂、硝磺燃燒的鏃,穿雨破雪,射向了手無寸鐵的士兵們。烈火燒了凍雨,朔雪又將灰燼掩蓋,當戰役結束,涼軍敗逃後,這裏的五千生命和一場罪行,都被深深遮埋了。


  衛鴦衝殺一夜,親手斬決了十餘涼兵,握著橫刀的右手兀自流血不止,他站在墓邊出神,左右來勸了三次,他方解下馬鞍上的酒囊,麵向雪墓盡數傾灑了,領兵往回走。


  臨近墜雁關,先見關下平原陰沉沉站滿了雍州軍的將士,個個如冰雕般一動不動,數千雙血紅的眼睛盯著馳來的衛鴦,竟不行禮。衛鴦饒是見多識廣,也被這懾人的氣勢震住了,勒韁減緩馬速,徐趨而來。近了,看見當頭兩人和淩公良,他便下了馬,走至二人跟前,也不說話,等著二人開口。


  淩公良先道:“陛下去見過五千弟兄了?”


  衛鴦道:“見過了。”


  淩公良道:“陛下有何打算?”


  衛鴦道:“五千義軍為國犧牲,當厚葬厚恤。”


  淩公良問:“僅止於此?”


  衛鴦目光閃爍,道:“淩將軍有話,不妨直言。”


  淩公良道:“兵家有兵道。兩軍交戰,不殺降人,是列國遵從的規矩,所以天下大爭而仁義尚存。如今涼賊背棄天理,欠下大焉五千筆血債,陛下難道不追究?”


  衛鴦反問:“依淩將軍之意,該當如何?”


  渾身鐵甲的淩公良砰然跪地,道:“臣請陛下下旨,準百裏將軍與臣帶兵追殲殘敵,涼賊一日不伏誅,臣等一日不回關!”


  鐵甲碰撞如雷,數千將士黑壓壓跪下了,齊聲道:“不滅涼國,枉為焉人!”


  衛鴦麵露痛惜之色,扶起淩公良,歎道:“衛鴦心中之悲憤,與諸君無異,隻是征討異國是大事,需從長計議。”


  淩公良憤然道:“犧牲的不是陛下的王師,是雍州兵,是淩公良身後這些人的父子兄弟,陛下可以從長計議,雍州人卻不能!”


  衛鴦厲聲道:“淩將軍何出此言!雍州子弟即大焉子弟,誰不是衛鴦的手足同胞!”


  淩公良毫不退縮,道:“果真如此,請陛下即刻下旨出兵!難道陛下見手足慘死也能無動於衷!”


  淩公良話裏有話,聽得衛鴦眼皮一跳,他沉默片刻,轉向百裏旗,詢問:“百裏將軍如何看?”


  百裏旗從得知長子死訊那一刻起,還未開口說過一句話,臉色陰成了晦霾,見衛鴦問,便道:“北涼荒陲小國,地不過四州,兵不滿二十萬,在墜雁關又折損十萬精銳,再無餘力與大焉抗衡,雄師出關,北涼覆國隻在旦夕,陛下還有何疑?”


  衛鴦被眾人一激,亦覺胸中豪氣勃發,便道:“拿酒來!”隨從趕緊奉上酒囊。


  衛鴦將酒囊遞給百裏旗,道:“百裏將軍,朕將此酒與眾將士都托付給你,若不能領兵攻城略地,朕要治你的罪。”


  百裏旗領命,接酒一飲而盡。


  衛鴦又環視眾人,高聲道:“衛鴦就在此地,親掌後勤,靜候雄師凱旋。前線若有一日糧草不繼,你們來治衛鴦的罪!”


  空曠的冰原上,千聲讚道:“陛下英明!”


  次日,雍、蘆兩州六萬兵,披堅執銳,大張旗鼓出了墜雁關。衛鴦站在關牆上,檢閱著這支複仇之師。烏黑軍列中,一支騎兵的鮮紅盔纓分外耀眼,衛鴦看著那個騎高馬、伴猛虎的年輕背影,若有所思。馬背上的孫牧野似乎感知到了衛鴦的目光,他轉回頭,仰看衛鴦,衛鴦對他一笑,他卻不知該報以什麽表情,遂轉頭往前去了。


  昨夜一戰,孫牧野得到了衛鴦的信任,衛鴦撥了一千兵給他,升他為千夫長,編入涅火軍,又命他隨百裏旗去北涼曆練。衛鴦心中有深遠的打算:如今焉軍中,挑大梁的還是老將,年輕的將士們沒有經過戰火的淬煉,還難當大任,而大焉急需後起的、蓬勃的力量,去應對即將到來的漫長亂世——有多少失土要收複,便有多少國家要征服。他思及於此,忽覺心潮澎湃,大步走到擊鼓的鼓吏身邊,道:“讓我來!”鼓吏將鼓槌交給衛鴦,衛鴦雙手持槌,擊出了更急更昂揚的鼓點,浩蕩的鐵流在催征聲中沿著白鳶江峽穀,向更北、更寒的地方而去。


  5

  六萬焉軍心懷手足被虐殺的激憤,挾著墜雁大捷的餘威,在兩日後追上了涼軍敗退的殘部,盡數殲滅了,馬蹄卻未就此止步:先是三路出兵,一個月攻陷了涼國平州全境;繼而會師平州、肅州邊界的轉馬關——若攻下轉馬關,肅州門戶大開,五日可到涼國王城之下。


  而焉軍的鋒芒似乎被轉馬關擋住了。


  平、肅邊界,高聳入雲的玉犀川橫亙八百裏,隻在此處裂開一條山縫,是由平入肅的必經之路。轉馬關扼守山縫,居高臨下,曆次強敵入侵涼國,均在此關铩羽而歸。關前山坡陡峭,堪堪隻容三萬焉軍仰攻,餘下的三萬焉軍,隻能滯留在山腳平地。百裏旗和淩公良各領三萬兵馬,以車輪戰攻了四次,毫無進展。


  唯一沒參加戰鬥的,便是孫牧野和他的一千騎兵。百裏旗進攻時,他隨淩公良在山下待命;淩公良出戰時,他隨百裏旗在後方休整。有一次淩公良主動請示,想劃撥孫牧野到自己麾下,百裏旗置若罔聞。


  孫牧野自關外決戰徹夜之後,仿佛大病了一場,雖然隨軍出征,卻不請纓要戰了,隻在軍帳中,白日煮飯燒菜,夜晚蒙頭酣睡,連軍情也懈怠打聽。直到三月將盡,北地春陽初現,他才漸漸恢複精神。


  這日天色晴明,孫牧野無事,領著星官兒離了營地去閑逛,兩個沿著玉犀川向西信步而行。他一邊走,一邊看這座將平州、肅州一分兩段的雄偉冰山。它從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直壁千丈,峰插入天,雖已是春末,卻積雪不化,雲霧在山腰縈繞,山巔迷茫不可見。


  星官兒出了軍營的轅門,便似脫了韁的野馬,撒著歡兒到處跑,不一會兒,叼來一隻野兔向孫牧野邀功,孫牧野卻在全神觀察玉犀川,豎看山峰形態,橫看山脈走向,並不理它。星官兒自將野兔吃了,又跑開去,過了半晌,叼來一隻母雞。孫牧野隻看了一眼,隨口道:“你別吃撐了。”又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他才想起一事,停下問:“哪兒捉來的?”星官兒便發足往前,孫牧野一路小跑跟在後麵,走出四裏地,看見山腳下有一戶人家。


  孫牧野命星官兒原地蹲著,自己上前去敲門,隻敲了一下,便聽見屋內響起驚慌的桌椅碰撞聲,他分明看見窗邊有個人影朝外張望,又忽地消失。孫牧野繼續敲,半晌無人應答,便一腳踢開房門走了進去,一對農家夫婦摟著一個孩兒縮在牆角,看著他,驚恐萬狀。


  孫牧野向那男人道:“你出來,我有幾句話問。”說完先出了屋等著。須臾,那人出來了。


  孫牧野指了指門前的玉犀川,問:“這裏有沒有路上山?”


  那人道:“兵家,你自己也看見了,這山麵兒直直像刀劈似的,哪裏會有路?”


  孫牧野又遙指半山腰,道:“那裏分明有條雪線折著往上,難道不是路?”


  那人道:“想是雪在一排石頭上堆多了,看著倒像條路。”


  孫牧野忽然伸出左手勒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拔出匕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喝道:“不要誑我!說實話!”


  那人緊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在屋內聽動靜的女子卻魂飛魄散,搶出屋來道:“兵家手下留情!我們是百姓,不是兵人!”


  孫牧野見那女子焦急,便將匕首一橫,在男人脖上劃出一溜血珠,又將刀尖抵住他胸口,道:“我問什麽,你答什麽,若有一句答得慢些,我立時剖他的心出來!”


  那女子不待問,急道:“山上有路!”


  男人怒道:“無膽的婦人!死怕什麽,如何為焉賊指路!”


  女子哭道:“國已破了一半,難道要家也亡嗎!”


  孫牧野又問:“路通往哪裏?”


  女子道:“翻過這峰,還可以走兩三重山,再往後,卻不能了。”


  孫牧野道:“後麵山峰還有幾重?”


  女子道:“九重十重,誰能知道,從沒聽說有人翻越了玉犀川。”


  孫牧野狐疑不決,還不肯放手,那夫婦的孩兒卻也衝了出來,道:“阿娘,小棚的阿爺就翻過玉犀川!”


  那女子生怕孫牧野覺得自己撒謊,慌忙道:“我並不知道此事!”


  孫牧野鬆開男人,負手將匕首藏在身後,問那孩兒:“他翻過玉犀川,去了哪兒?”


  那孩兒搖頭道:“不知道。”


  孫牧野又問:“他上玉犀川做什麽?”


  那孩兒道:“采藥!他采得好藥,往山這邊來,賣給我們;往山那邊去,賣到肅州。”


  孫牧野立刻追問:“肅州哪裏?”


  那孩兒又不能答。


  孫牧野向那孩兒道:“你回屋去想想。”


  女子也趕緊道:“快回屋去,想到了才準出來。”那孩兒聽話地回去了。


  孫牧野突然出手箍住那男人,一刀紮進他的大腿又抽出,血立時噴濺三尺高,男人慘聲大叫,孫牧野再拿刀抵上他的心口,低喝道:“總角小兒都知道,你們卻裝作不知!”


  那女子跪在地上,失聲哭道:“肅州杉樹坪!”


  孫牧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收回匕首,轉身喚來星官兒,走了。


  6

  次日晌午,孫牧野和星官兒才從雪山頂上下來,回到營地,見各軍整肅待命,便知今日又在交兵。相熟的士兵見了問:“虎蠻子,你怎麽失蹤了一日?”


  孫牧野卻問:“淩將軍在哪裏?”


  士兵道:“還在轉馬關下,今日打了兩個時辰了。”


  孫牧野便去轅門外守著,半個時辰後,等來了敗退回營的焉軍和淩公良,孫牧野喚道:“淩將軍!”


  淩公良黑著臉扭過頭來,見是孫牧野,麵色稍稍和緩了些。


  孫牧野道:“孫牧野有軍情上報,請淩將軍轉告百裏將軍。”


  淩公良道:“說。”


  孫牧野道:“轉馬關山險壁堅,不能強攻,卻可以偷越。往西走十八裏,玉犀川上有條小路,通向肅州的杉樹坪,正在守關涼賊之後。若以奇兵暗走玉犀,衝其後背,正麵再以大軍牽扯,涼賊腹背受敵,必敗!”


  淩公良道:“以往誰來打轉馬關,都想走玉犀,都沒越過去。”


  孫牧野道:“以往沒有孫牧野,這次有。”


  淩公良尋思片刻,問:“你去探過了?”


  孫牧野道:“我剛從山頂下來。”


  淩公良道:“再帶我去看看。”


  孫牧野道:“是!”領著淩公良離了營地,沿著昨日的舊路,把雪山又爬了一遍。兩人一虎站在峰頂,把茫無邊際的冰川雪海看了又看,議了又議,再下山時,又是次日早晨了。


  淩公良徑直走進百裏旗的營帳,孫牧野在外等著,聽見帳內先是論,再是爭,最後是吵,甚至有了杯擲地、刀出鞘的聲音,鬧了半個時辰,才算安靜了。又過了許久,兩人一起出帳來,四周的士兵知道兩位將軍幹了一架,都看著他們不敢作聲。


  百裏旗板著臉,手持兵符,道:“傳令,請雍州陳紀俞部、蘆州周誌部立刻集結。”


  淩公良看見人群後的孫牧野眼神裏閃過一絲失落,便道:“孫牧野最先出謀,應該領兵同去。”


  百裏旗冷哼一聲,道:“是了!孫大將軍智勇蓋世,不可或缺,現將孫字營一千人編為右虞候軍,當先開路,逢山鑿道,臨穀搭橋!”


  孫牧野假裝不懂百裏旗的嘲弄,應道:“是!”


  半個時辰後,飽食完畢的一萬士兵在玉犀川下聚合待發,將戰馬、輜重都留下了,脫下鐵甲鋼盔,換上棉衣皮帽,隻帶了六日幹糧,欲橫越雪山,潛伏涼兵後方,約定七日後的辰時,與關外之軍一齊進攻,內外呼應,打破轉馬關。


  淩公良前來送行,他在孫牧野的胸口捶了兩拳,道:“八百裏玉犀川,冰封雪蓋,山高穀深,至為凶險,多少軍隊打到這裏無功而返,虎蠻兒,打下它,就是當世軍人第一功!”又囑咐,“你是先軍,這一萬兄弟都跟著你,你既帶了他們上山,就要把他們好好帶下山。”


  孫牧野點頭,道:“上了山,就音信斷絕了,將軍莫忘七日之約。”


  淩公良道:“這七日內若我沒戰死,必與你關內相見。”


  孫牧野忽感悲戚,道:“孫牧野在雍州騎兵的時日,多蒙將軍教導武藝,關心冷暖,孫牧野從未開口言謝。”


  淩公良推開他,大聲道:“去!他日破了北涼,再提酒來道謝!”


  孫牧野點點頭,轉身向部下道:“動身!上山!”


  一千士兵齊呼:“上山了!”用稻草在鞋上纏了幾匝,手拿鐵鍁板斧,背著繩索,率先攀上那條羊腸小路,後有九千士兵魚貫跟進,隊伍九曲八折而上,在雪山上畫出一道蜿蜒的長蛇之形。孫牧野和他的一千兵很快隱沒在半山腰,雪霧最濃的地方。


  7

  采藥人用腳踩出的小路到第二座峰頂便戛然而止。玉犀川四季風雪肆虐,隻在每年的七八月才稍稍收斂惡劣的氣象,容人進山尋找世間最珍稀的靈藥。縱如此,采藥人也隻敢在邊緣的幾座山峰中流連,那更深處的冰川,百十年中,或有零星幾人窺過真容。


  孫牧野和他的一千兵是右虞候軍,肩負了探路排險、開道設營的任務。一千把鐵鍁邊鏟邊走,為後軍辟出一條一尺寬的小路。山中氣候無常,小路往往不到半刻便重被風雪掩埋,他們怕後軍找不到路,一路用紅布綁上樹枝立在當地,指明方向。


  進山第二日,隻見雪壁如劍鋒衝天,不能立足;冰淩似犬牙交錯,難以搭手。孫牧野領頭用鑿挖雪,以斧劈冰,生生刨出一條小階,階上濘滑,士兵們剪下麻氈的一角,撕成碎布纏鞋,以鐵鑿紮進堅冰借力,向上攀緣,一日一夜的工夫,隻翻過了兩座山。


  第三日,滿山皆是凝固百年不化的冰石,攀到半山腰時,鐵斧也不能斬斫,右虞候軍隻能修棧道,橫山而過。六百士兵尋木砍伐,以木身為橋,以劈麵為橋麵,孫牧野和四百士兵身係繩索,垂降半崖,在崖上釘樁,把獨木吊綁於樁上,兩木之間以鐵爪釘合,連起一座三裏長的棧橋來,孫牧野的先軍先走,陳紀俞的中軍次之,周誌的後軍斷後,一萬士卒相繼上橋,下橋後再清點時,便隻剩九千了。


  第四日,焉軍登上一座冰川之巔,離對山有兩裏的遠近,飛雲在半山回流,遮住了山下峽穀,深淺不可知。孫牧野挖開積雪,找到一塊石頭,往峽穀扔下去,許久才聽見沉悶的回響,他試著用鐵鑿抨擊山麵,頑石凝凍,敲之不碎。山麵陡斜,人不能站立,遑論徒步下走,獨有星官兒,俯衝而下,又騰躍而上,甚為輕易,喬恩寶見狀道:“千夫長,你可以騎虎下去。”


  孫牧野道:“一虎背不起一萬人。”


  喬恩寶道:“那怎麽辦?”


  孫牧野回頭問眾兵:“滾崖,你們敢不敢?”


  眾兵道:“千夫長若敢,我們就敢。”


  孫牧野便把身上的兵器工具全向穀底拋下,打開行軍背囊,取出毛氈裹在身上,縱身一跳,沿著坡麵滾了下去,星官兒在旁緊追不舍,眾士兵依樣裹氈滾崖,那在後觀望的中後軍大為震撼,紛紛效法,萬人取氈取毯,從高峻的雪峰直滾下穀,在茫茫山麵劃出條條長道,如萬石齊崩,至為壯觀。


  也不知滾了六十丈還是八十丈,才到了穀底平地。孫牧野在半山遭了一塊堅冰切割,右腹劃出半尺長的傷痕,他掀開毛氈坐起來,隻聽四周哀聲不絕,放眼望去,許多戰士都被冰割石撞了,輕者皮破肉爛,重者頭裂身斷,滿穀血淋淋的屍體,觸目驚心。半晌,周誌點清了傷亡,過來指著孫牧野道:“死了一千兩百八十二個,都算你的!”


  孫牧野沉默了片刻,站起來撿起器械,叫:“右虞候軍,和我向前去!”


  穀底有一條河,河麵寬三丈,深至胸口,圓桌大的浮冰滿河漂流,右虞候軍在穀底伐了十多棵合抱粗巨樹,從中劈開,用草索捆綁,一一相連,孫牧野與百個士兵涉冰蹚河,架起兩座浮橋,看著大隊後軍在過橋了,方繼續往前走,挖鑿更高的山。


  夜間,罡風大作,雪絲夾著凍雨,在山穀中橫穿亂舞,雪很快埋到過膝深,右虞候軍開拓更急,忽然後軍一個十夫長領著五十多個士兵前來,叫道:“虎蠻子!虎蠻子在哪裏?”


  士兵們口口傳話,把孫牧野從山上叫了下來。那十夫長道:“奉周將軍之命,送來五十七個士兵,供你差遣。”


  孫牧野道:“多……”剩下一個“謝”字還未開口,卻見那五十七個士兵或一身血跡,或病容憔悴,有一個已然站立不住,伏在了雪地裏,孫牧野問:“他們都有傷病,如何能當先軍開路?”


  十夫長反倒露出奇怪的表情,道:“傷弱殘之兵,就該填塹鋪路,盡最後之力,不然還有何用?”


  孫牧野怒道:“將來你若有負傷染病的一天,也必有人如此待你!”


  十夫長卻聳肩道:“入了軍營,誰沒這個覺悟?”說完轉身走了。


  孫牧野向那些士兵道:“你們跟在我們後麵走,不必做事。”又去扶那個倒下的士兵,翻過他的身體,借著雪光一看,卻怔住了——那人竟是苗車兒。孫牧野忙喚:“苗車兒,你怎麽了?”


  苗車兒半昏半醒,費力睜開眼,看了看孫牧野,卻無法開口。


  身邊一兵道:“他從上山後就感了風寒,怕是燒得不行了。”


  孫牧野摸了摸苗車兒的額頭,果然熱燙,隻好將他扶了起來。那苗車兒又胖又壯,比孫牧野還魁梧一圈,非兩三人扶不住。孫牧野看了看四周,眾兵皆又冷又疲,身負沉重的器械包裹,況且小路狹窄,僅容一人單走,誰都不能來扶苗車兒。


  有人勸道:“千夫長,暴雪來得緊,還要趕路,放下他算了。”


  又有人道:“留他在這裏,左虞候軍上來了,自然會管他。”


  孫牧野道:“若後軍不救,他還有活路嗎?”扶著苗車兒便往山上去,苗車兒雙腳無力,體沉難移,兩個人走得極慢,隊伍頓時停滯了,先軍雖不說什麽,後軍卻在催促:“再不走,大家都要被雪埋在穀裏了!往前去!往前去!”


  孫牧野把苗車兒的武器包裹全扔下,從腰上解下繩索,遞給身邊士兵,道:“把他綁在我背上。”


  幾個士兵將兩百多斤的苗車兒捆在了孫牧野背上,苗車兒此刻清醒過來,掙紮著要推開孫牧野,道:“你自去,自去!”


  孫牧野不聽,將繩索緊緊勒進腰中,背著苗車兒開始爬山。他若稍稍直身,便會仰倒,隻能以一手撐地,一手拿鐵鑿紮入冰裏,半跪半爬地向上去,苗車兒在孫牧野的背上左晃右晃,微有不慎,兩個人都要翻墜下崖,看得後麵的士兵心驚膽戰。孫牧野爬了一會兒,發現苗車兒毫無動靜,他怕苗車兒一睡不起,便叫:“苗車兒。”


  聽不見回應,孫牧野又叫:“苗車兒!”


  苗車兒哼道:“在。”


  孫牧野道:“你別睡!”


  苗車兒道:“嗯!”


  孫牧野再往上爬,爬出二十丈,又叫:“苗車兒。”


  苗車兒道:“在。”


  孫牧野道:“你瞧右手邊的天色。”


  苗車兒扭頭看去,道:“天是霽紅色。”


  孫牧野道:“是。天快亮了。”


  苗車兒道:“雪也要停了。”


  孫牧野道:“對!”


  苗車兒把孫牧野頭上的雪拍掉,道:“我,我太困。”


  孫牧野道:“不許睡!”


  苗車兒道:“是。”


  孫牧野道:“大聲說話!像個男兒樣!”


  苗車兒竭力叫道:“是!我撐得住,我不睡!”


  孫牧野每爬過兩丈,便要叫苗車兒一聲,苗車兒先是乏乏地應,到後來,被孫牧野喊清醒了,一聲比一聲應得有氣力,雨雪呼嘯,孫牧野的呼喊和苗車兒的應答都被狂風送了出去,滿穀都是兩個人的回聲,三軍的將士皆聽見了,無不暗自動容。


  天亮後,雪果真停了,大軍在山隘一處避風的平地設立崗哨,掃除積雪,搭起營帳,小作憩息。孫牧野把苗車兒背進自己的帳篷,放在草席上,用棉被把他蓋好,又挖了幾塊冰回來,用布包了,放在他的額頭上。營地不能生火,孫牧野把枯樹皮似的蒸餅撕碎,在懷裏捂了一會兒,再喂苗車兒。苗車兒吃著蒸餅,看著孫牧野一笑,孫牧野便也對他笑了笑。


  苗車兒道:“你若丟下我不管,我並不會怪你。”


  孫牧野道:“你阿爹阿娘會怪我。是我把你們帶進來的,就應該把你們帶出去。”他頓了頓,又道,“來之前,淩將軍囑咐我把所有人都好好帶下山,可我沒做到。你活下來,我的罪過才能少一分。”


  苗車兒聽他提起父母,忽然一陣悲傷,眼淚從黑臉上滾落下來,道:“我從沒這樣想家,想夜州。夜州的山青青的綠綠的,冬天下雪才頭發絲那麽一點,也不冷。”


  孫牧野道:“打完這一仗,你就回夜州去。耕田放羊,都比當兵強。”


  苗車兒問:“你呢?你回不回夜州?”


  孫牧野道:“不。”


  他將餅掰成細末,一點點往苗車兒嘴裏塞,道:“我父親欠了國家的債,我要留下來還。”


  苗車兒道:“他們說你是叛將孫崇義的兒子。”


  孫牧野道:“是。”


  苗車兒道:“你父親欠著一座念波城和五萬百姓的性命,哪裏還得清?”


  孫牧野的眼中也有一絲蕭索,道:“所以我回不去了。”


  他吹了一聲口哨,喚來星官兒,叫它在苗車兒的左邊臥下,自己在苗車兒的右邊睡,用他們兩個的體溫去溫暖苗車兒。


  苗車兒問:“現在你讓不讓我睡?”


  孫牧野見他氣色紅潤了些,摸摸額頭,熱也降了一些,便道:“你睡。下午我叫你。”


  苗車兒道:“好。”他閉上眼眯了一會兒,忽道,“我,我的腳癢。”


  孫牧野翻身起來,脫了苗車兒的鞋襪看,見他的雙腳凍得紫脹,皮膚裂開橫七豎八的口子,爛肉全翻了出來,分明是痛,因冷得失去大半知覺,所以隻覺癢,苗車兒問:“是怎麽了?”


  孫牧野道:“是冷的。”便解開衣襟,把苗車兒的雙腳塞入自己懷中,貼緊胸膛,苗車兒急道:“不行!”孫牧野緊緊把他的腳按住,道:“睡!下午還要趕路。”


  苗車兒拿眼簾關住淚水,假裝睡去,孫牧野卻坐在席邊,當真睡著了。


  8

  第五日,山越來越平,穀越來越淺,似乎最險峻的山穀已走完,離出川不遠了。黃昏時,右虞候軍走到一座山坡下,這坡斜緩,負手可上,於是孫牧野留在隊伍之後,陪著五十二個傷兵,其餘士兵先行登山,誰知士兵們剛上山頭,又倏地全趴在了地上。喬恩寶從坡上滑下來,詫異道:“千夫長,那邊有涼賊的軍堡!”


  孫牧野這一驚不小——若有涼軍攔路,焉軍進退失據,奇襲落空,前功盡棄,這場戰役便再無勝算了——他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山頭,果見山坳裏有座軍營,五座木屋,門窗緊閉,不遠處的峰頂,還有一座烽火台。


  孫牧野看了半晌,看不見涼兵的人影,暗道:“不能讓涼賊點燃烽火,傳遞訊息。”連指帶劃,點了五十士兵,命他們去把守烽火台,又點了一百士兵,隨自己抽刀在手,越過山坡,悄悄地向營地襲去。


  孫牧野當先衝到一間木屋前,先聽了聽,裏麵並沒有聲響,喬恩寶抬起一腳踢門,門應聲而碎,孫牧野闖了進去,誰知屋內空無一人,再細細打量,發現屋梁朽壞,棉被破爛,竟是多年沒人居住了。他走出門,眾兵也從別的木屋出來了,均道:“沒有人。”烽火台那邊也叫:“這裏堆的狼糞怕有十年了!”喬恩寶道:“涼賊把這軍堡廢棄了。”他向山後打了手勢,一千先軍這才下來。


  孫牧野將刀插回刀鞘,邊走邊想:“北涼也曾有人看出玉犀川的破綻,所以設立了軍堡,誰知常年無事,軍堡形同虛設,就撤銷了,北涼萬萬料不到,多年後的今天,孫牧野抓住了這破綻。鬆懈一日,能讓百年謹慎付之東流,北涼覆滅,必從放棄這座小小的烽火台開始!”他頂著大風前行,身上的涼血沸騰起來。


  第六日正午過後,本該走出冰川的大軍還在雪山環抱之中。前三日天晴氣朗,孫牧野晨看太白、夜觀長庚辨明方向,後三日雲昏霧暗,日隱星沒,隻能依直覺往前走。他和淩公良算過,從轉馬關到杉樹坪,走平原不過五十裏的距離,換作山路,走六日已足夠。他們本該在此時抵達杉樹坪,可四周冰川渺渺,全無臨近邊緣的跡象。


  孫牧野在夜州的千山萬壑中行走多年,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中後軍卻不信了。主帥陳紀俞親自來到先軍,問:“虎蠻子,你可帶錯了路?”


  孫牧野道:“一直在向北,不會走錯。”


  陳紀俞道:“明日辰時,我們就要呼應大軍攻關,今夜可走得出去?”


  孫牧野道:“隻能北走,再無他法!”


  陳紀俞道:“誤了軍機,你我都要軍法從事!”


  孫牧野點點頭,指著麵前的山道:“翻過這座山,一定看得見邊界。”


  他一邊爬山,一邊砍下樹枝鋪在路上,防止後來人打滑。近萬大軍踩過,枝葉都碎成了泥滓。過了三個時辰,總算近了山頂,士兵們走不動了,隻目送孫牧野獨自上去,都問:“千夫長,那邊是什麽?”孫牧野攀上山頭,抬眼一看,心便沉了下去,士兵們見他不應答,隻好自己爬上來看——山後麵,是更高的山。誰都不說話了,不知是對孫牧野的失望,還是對處境的絕望。


  酉時,三軍都翻過了山,聚到擋風的穀裏歇息,孫牧野什麽都不吃,和星官兒離開營地,爬上群峰中最高的一座,坐了下來。


  苗車兒神誌清醒了許多,他見一人一虎在那山尖坐著不動,便問喬恩寶:“千夫長是在做什麽?”


  喬恩寶猜道:“是在觀風向吧,這季節是吹西北風的。”


  苗車兒瞪著大眼,道:“這風明明是從八方亂來,怎麽分得清哪股是西北風?”


  喬恩寶點頭道:“隻怕他要在上麵坐很久了。”


  亥末,重雲開了,一鉤上弦月忽現中天。吹了兩個時辰冷風的孫牧野眉毛都結了霜,起身時雙膝發麻,從山尖跌了下來,幸得星官兒銜住其衣角,才沒直滾下山。回到營地後,他伸手遙指右方,道:“是那邊。”說完拾起兵械就走,先軍士兵都跟上了,中軍後軍的將士卻或坐或躺,毫無反應。


  孫牧野走了十幾步又轉回來,問:“你們怎麽不走?”


  一個人道:“最後一口幹糧都吃了,我們若被你帶進冰川深處,可再無餘力出來了。”


  另一個人指了指天上月:“還有五個時辰天就亮了,走錯了路,全無折返的時間,你可辨清楚了?”


  孫牧野沉默,他看著要去的方向,那山上不時有石磨大小的雪球滾落下來。他低聲道:“信我的隨我走。”說完往那邊去了。


  中軍的士兵問自家主將:“將軍,我們去不去?”


  陳紀俞先等著,直到先軍快上了半山腰,才道:“跟上吧!”順著他們的足印去了。


  子初,大軍翻過了山峰,孫牧野和星官兒打頭往下走,星官兒卻焦躁不安了,它忽而衝下去,忽而衝上來,銜住孫牧野的褲腳把他往下拖,似乎在嫌他走得慢,孫牧野拍拍它的頭,要它鎮定些。再往下走半裏,星官兒越發急嚎不已,孫牧野問:“你是冷還是餓?”星官兒惱怒孫牧野糊塗,拿虎身把他往山下頂,孫牧野順著它的力道走了幾步,忽然身後的雪球都滾到了身前,腳下一大片雪地也在滑,他回頭一看,大軍踩踏之下,雪山仿佛分成了幾大塊,每一塊都在撕裂,孫牧野大驚,叫道:“快走!雪山要崩了!”


  話音未落,地崩山摧之聲乍起,雪浪如千百匹白馬,突地從四麵八方冒了頭、現了身,滾滾向眾人奔來,三軍將士齊齊呼道:“雪崩了!快逃!逃!逃!”連跑帶滾向山下逃去,下一刹那,雪馬衝聚在一處,翻成洶湧的大浪,自上而下傾瀉,一瞬數裏,吞沒了山上如螻如蟻的人。孫牧野攙起身邊跌倒的同伴往山下逃,不出三步,雪流掀起凜風呼嘯而至,刮走了同伴,孫牧野一滾三丈遠,星官兒從迷霧中鑽進來,咬住他的肩用力拖,孫牧野急忙站起來,和許多模糊的人影一起奔逃。風雪中,無數人在互相勉勵:“別摔倒了!快!快!”隻是人聲越來越小,孫牧野回頭催:“跟上!”卻見雪浪漫天掩地,撲將而至,他隻覺一座山的重量都壓了過來,把他往雪裏砸埋進去,霎時間天昏地暗,什麽也不知曉了。


  不知過了多久,孫牧野先是覺得冷,而後又覺得有些濕熱,似乎有細細密密的尖刺在紮自己的臉,他知道是星官兒刨開了雪塚,在舔他清醒。他迷迷糊糊坐起來,星官兒欣喜地往身上湊,他攬住星官兒看四周,隻見月亮斜掛在西方,照著穀底死寂的雪地,不知六尺厚的雪被下有多少人生還,他大叫:“人呢?”


  無人應答。


  孫牧野站起身,向空蕩蕩的地麵問:“人呢?誰還活著?”


  依舊無人應答,孫牧野開始在雪地裏亂挖亂刨,道:“都起來!戰時到了,不能耽誤!”很快,一張臉被挖出來,是凍灰了的再無活氣的臉。孫牧野又去刨別處,再找出一個,臉上還有些血色,孫牧野搖他道:“醒過來!戰時到了!”那士兵虛弱地睜開一線眼皮,孫牧野顧不得了,他拍了拍那兵道:“快起來!”又去別處找尋,他一邊挖一邊叫,漸漸地,雪被下有了動靜,活下來的士兵們扒開積雪,爬了出來,和孫牧野一起救人,人影多了,人聲多了,仿佛死灰中燃起了火星。


  月亮落在山梁上的時候,孫牧野點清了人,三千士兵葬身雪穀,幸存的人已不足五千,他來不及歇息了,指著前方的山道:“時候快到了,繼續爬。”


  一個聲音叫道:“爬你祖宗!”


  孫牧野循聲看去,一個蘆州兵站出來,哀怒道:“我們周誌中郎將還埋在雪裏沒找到!”


  孫牧野道:“來不及了。”


  幾個蘆州兵一齊道:“是你出的這喪心病狂的主意!七日了,一個涼賊沒殺,我們卻死了五千人!”


  孫牧野撿起兵器往山上去,隻有自己親兵跟上了,那蘆州兵不動,雍州兵也不動,喬恩寶向後道:“你們到底走不走?誤了軍機,大焉就輸了這場戰!”


  一個人問:“孫牧野找對了路沒有?”


  又一個人道:“誰知道翻過這座山是哪裏?還是山怎麽辦?”


  再一個人道:“若還是山,戰機可就徹底錯過了,也沒有一顆米糧支撐我們走出去!”


  孫牧野以劍指月,道:“留在這裏也是死!此時轉馬關下,三軍已經集結,隻等我軍內應,此地多耽誤一刻,關下多犧牲百人!”


  他率先開始登山,一邊鑿路一邊道:“隨我去!若有一個落下,我必以軍法治他!”右虞候軍喝著號子開始劈山開路,不多時,雍州兵蘆州兵都追了上來。這山不是最高的山,路卻一定是最長的路,似乎每登一尺都要耗費一裏的氣力。到半山時,孫牧野看見西邊消失了大半的月鉤,心知已過卯時,離辰時進攻隻在頃刻,忙向下叫:“扔下!鍁鑿釺斧、被褥氈帳都扔下,全力翻山!”身後人同聲應道:“什麽也不要了!翻過去!”遍山響起了鐵器拋落之聲,三軍將士隻留橫刀和弓箭在身,個個赤手刨雪攀石,向上衝趕,二刻之後,山頂已近在咫尺,孫牧野忽然呼吸加快,雙手發抖,在心中默念:“若翻過這個山頭,還是不見終點,奇襲兵敗,一萬士兵白白命喪雪山,我隻能自殺謝罪!”他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奮力攀上了山脊。


  曉風拂麵,東方的地平線上,一輪春日噴薄而出,冰川被映照成了恢宏的金山。孫牧野俯瞰百丈雪山之下,被晨光籠罩的平原上,一群戰馬正閑散著尋草吃,一隊運糧的北涼兵車從山下走過,逶迤向轉馬關方向而去。


  9

  辰時,百裏旗和淩公良站在轉馬關下,身後三萬焉兵鴉雀無聲。淩公良麵色凝重,向百裏旗道:“關內毫無動靜。孫牧野他們興許遲到了。”


  百裏旗“哼”了一聲。他早知此行冒險太過,凶多吉少,隻是事已至此,也不好怪罪,他大刀在手,道:“有沒有內應,今日都要拚這最後一戰了。”


  淩公良也騎上戰馬,道:“我先攻。”


  百裏旗道:“你留下,我去攻。”向身後親軍道,“戰鼓擂起來!隨我衝上轉馬關!”


  進軍鼓點響如急雨,一萬五千步騎兵以甲護馬、以盾護身,往轉馬關衝了上去。五千弓箭兵在遠處拉弓射箭,以作掩護,隻是關在半山,箭頭難及。五千騎兵當先衝至關下,向上仰射鐵矢,涼兵也以大矢還擊,兩邊弦戰焦灼,步兵趁機抬著木梯趕到。轉馬關呈斜坡狀,載人的攻城梯推不上去,隻好以簡陋的木梯叩城。涼兵見狀,在關頭推出投石車來,把百斤大石射向關下,石力借了地力,越發迅疾沉重,石落處,一架木梯應聲而碎。百裏旗策馬護在戰陣之前,揮舞大刀擋開箭矢,鼓勁道:“莫畏懼,莫退縮,加緊攻城!”


  須臾,二十多架木梯抵達城下,步兵開始撿梯而上。涼軍早有對策,守將一聲令下,關頭射下一排排燃著火球的箭頭來。北地苦寒,焉軍耐不得冷,多數卸了鐵甲,穿了棉衣,隻以皮革護身,那硫黃箭頭之火遇皮則燒,遇棉則燃,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中了箭的焉兵轉瞬燒成火球,從梯上滾落下來。三五遍弦響過後,木梯十有七八起了火,遍地焉兵滾來滾去,試圖壓滅身上的火焰,更不知中了多少鐵矢和落石,關頭涼兵見狀便開始擊掌叫好,這景象,霎時激怒了百裏旗。他曾在墜雁關頭親見兒子被涼軍砍下頭顱的慘狀,也曾聽聞五千降卒被涼軍火箭燒死的噩耗,莫非當初的戰俘營,也如眼前這般慘烈?百裏旗悲痛難抑,揮起大刀叫道:“攻城!殲滅涼賊,為焉軍兄弟報仇!”他棄了馬,奮不顧身向木梯爬去,親兵們皆道:“百裏將軍當心!”上來攔阻。百裏旗把刀橫過去一指,喝道:“誰攔我,誰死罪!”自向梯上爬去。涼兵紛紛指道:“那邊有個頭領,射他,射他!”


  十來支火箭齊向百裏旗飛來,他把八十二斤的陌刀掄得呼呼作響,把火箭一一打落下去,焉兵們見主帥親身登關,都振奮了精神,道:“將軍不惜命,士卒不怕死!”騎兵們紛紛下馬,隨百裏旗向關頭爬去,涼兵的火箭穿不透騎兵鐵甲,又換了投石車上來,向下亂砸,百裏旗的頭盔被砸歪了,他扯斷盔繩扔下頭盔,頂著花白的頭發向上去,離關頭隻剩三尺遠,忽然一塊環抱大的碎石從天而降,正中木梯,木梯斷成兩截,百裏旗從城頭摔了下去,摔在一名焉兵的屍身上,幾個親兵慌忙叫:“將軍!”過來護住他,百裏旗吼道:“我要登關!”卻血湧腦門,又撲在地上,親兵把百裏旗背起來往戰場外撤,他不甘地回頭看還在爬梯的焉兵,忽問:“關上的涼賊是不是少了一些?”


  親兵們也回頭看,見涼兵在陸陸續續下關,都道:“涼賊是不是撤了?”


  正在此時,關後驀然響起一聲焉軍號角,百裏旗喜道:“是奇兵到了!快放我下來!”親兵們道:“將軍一身是血,要馬上醫治。”百裏旗怒道:“我還能殺賊!”正爭執間,卻遇上趕來支援的淩公良,百裏旗道:“你聽見沒有?”


  淩公良道:“聽見了,孫牧野到了!”


  百裏旗伸手與淩公良相握,道:“前方戰場交給你,一定要牽扯住!”


  淩公良應道:“是!”


  兩人擦肩而過,淩公良急命號兵吹起號角,與關後遙相呼應,隨後領兵投入了戰鬥,他手持弓箭穿梭城下,重整散亂的陣形,命道:“盾兵護住弓弩兵,射箭矢!騎兵遊射,步兵登梯,重盾在前,輕盾在後,快!快!”原本六神無主的軍隊重新有了主心骨,手持大方盾的步兵再次登城,淩公良和騎兵們以弓箭護佑步兵向上爬,他有一手好箭術,但凡一個涼兵冒頭,便被他射栽下來,箭筒空時,已有二十多個涼兵墜了關。涼軍一麵應付前邊,一麵不得不撤兵去後邊支援,矢石越來越稀少。淩公良一邊縱馬仰射,一邊發號施令,那涼軍的神箭手知道了這是個將軍,三支弓箭對準了他,淩公良卻渾然不覺,隻鼓舞將士:“奮力作戰!把涼兵全引過來!”話音剛落,一支利箭射入了他的心髒。


  淩公良陡然栽下馬,親兵慌忙來救,淩公良道:“莫管我!登關!登關!”


  親兵道:“將軍,已經登關了!”


  淩公良扭頭看去,果然,木梯空了,焉兵上去了,關頭卻沒有打起來——涼兵不知怎的已全然消失不見,隻剩下一堵血跡斑斑的關牆。


  沉寂隻持續了半刻,很快一聲轟響,關門被打開了。淩公良撐起身子望過去,看見門洞下,涼兵屍身堆成了丘,一臉鮮血的孫牧野以刀為杖,站在屍丘旁,大口大口地喘息,目中射出殺戮後的精光。


  淩公良又喜又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仰天喊道:“關破矣!”說罷,緊攥陌刀的手鬆開,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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