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晚上,龐耀祖把尤妮和馮寧約到一個歌舞吧裏說事。尤妮先到了。馮寧卻遲遲不來。尤妮顯然很不習慣歌舞吧裏這種過分嘈雜熱鬧的氣氛,略有點不安地問龐耀祖:“你約了馮寧幾點到?他怎麽還不來?”
龐耀祖看看手表:“應該快了。你還想喝點什麽?”
尤妮問:“你們在日本經常泡這樣的酒吧?”
龐耀祖說:“怎麽可能呢?那時候太緊張了。白天在證券交易所實習,晚上還要看資料,補習日語,寫當日學習小結。每天最多隻能睡四五個小時。偶爾能早下兩個小時的班,可以休息一下,想上哪兒放鬆一下,比如去泡泡酒吧,也泡不起啊。在東京的酒吧裏,喝這樣一杯酒,你知道得花多少錢?”
尤妮說:“那你怎麽老想帶我們出來泡酒吧?這酒吧有啥好玩的嘛。吵死了。亂死了!”
龐耀祖說:“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想不通日本人怎麽那麽愛泡酒吧。後來,日本朋友請我們去泡過一兩回以後,就體會到它的好處了。尤其像日本那種競爭非常激烈,生活工作節奏高度緊張的國家裏,好像隻有到酒吧裏,端上一杯清酒,男人們才能完全放鬆一下……”
尤妮冷笑笑:“哼,就是你們這種男人事多!還找理由哪!”
這時,馮寧走了進來。龐耀祖看看手表:“兄弟,遲到了。”
馮寧忙說:“該罰該罰,今天我埋單。”
龐耀祖嘿嘿一笑道:“小子,現在可真是大老板的氣勢,一張嘴就是‘今天我埋單’!那塊地的事情,這兩天有進展嗎?”
馮寧落座後,忙說:“進展太大了。土地管理局已經答應給我辦理轉讓手續了。”
尤妮喜出望外地說:“真的?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先告訴我?”
馮寧說:“這不剛得到通知嗎?科技園區籌備指揮部也派人來跟我接洽,談這塊地的出讓問題,是一次性地讓他們買斷,還是願意參加拍賣。”
龐耀祖忙問:“你怎麽答複他們的?”
馮寧說:“我說讓我再考慮一下,我總得來跟你們商量一下。”
龐耀祖說:“關於這個問題,回去看我當初留給你的第二封信。那裏有答案。”
馮寧看了龐耀祖一眼,將信將疑地說:“真的假的?那會兒你就全預料到事情後續的這許多情況了?”
龐耀祖得意揚揚地說:“真的假的,你去看信不就清楚了嘛。哎,貨運編集站那兒還追著跟你要那幾百萬嗎?”
馮寧說:“就是那兒還有點麻煩。什麽時候能替我再約一下宋書記,能不能請他出麵幫我給貨運編集站打個招呼……再搞1958年‘大躍進’時代共產主義式的平調,太不合適了嘛。”
這時,酒吧的一個男侍應生恭敬地走了過來:“龐先生,您的電話。”
龐耀祖忙對馮寧和尤妮說了聲:“你們稍等一會兒。”就向吧台附近的電話間走去。
尤妮低聲問馮寧:“這兒的服務員怎麽會認識龐哥的?外邊打一個進來,他們怎麽知道誰是龐耀祖?也沒聽見他們廣播找人。”
馮寧笑道:“用得著廣播找人嗎?你真逗!龐哥是這兒的常客嘛。他們怎麽會不認識他?”
尤妮陌生地看看離去的龐耀祖背景,又看看那些在極其嘈雜的音樂和眼花繚亂的燈光中喝酒交談和扭動的年輕人,不解地說道:“天呐,掏錢來遭這份罪受,都是一幫子啥人嘛?!”
這時,龐耀祖接完電話匆匆回到桌旁。馮寧忙問:“怎麽這麽快?啥事?能說嗎?”
龐耀祖一口喝幹自己杯中的酒,說道:“我得先走一步了。”
尤妮不高興地說:“怎麽了嘛?把我們叫來了,自己又先溜了?!”
龐耀祖說道:“真的非常抱歉。是宋書記的秘書打電話來,讓我馬上去見宋書記……”
尤妮和馮寧都有點吃驚:“宋書記叫你?什麽事?”
龐耀祖說:“啥事?我猜,一定是跟你馮寧這塊地有關。”
馮寧:“為什麽一定是和我有關?他說了嗎?”
龐耀祖匆匆說道:“好了,沒時間再扯了,我得趕緊走了。”
馮寧趕緊問:“要我們在這兒等著嗎?”
龐耀祖想了想說:“如果你們沒有太急的事要辦,就等我一下吧。”
尤妮皺起眉頭說:“要等也不在這兒等。吵死了!”
馮寧忙對龐耀祖說:“行,我們就去那邊山間半條溪茶室。不管你跟宋書記談到多晚,我們一定在那兒等著聽你的回音!不見不散。”
送走龐耀祖,馮寧去櫃台上結了這邊的賬,又驅車趕到那個山間半條溪茶室。果然是個環境古樸淡雅且又十分幽靜的好去處。透過鏤空的格扇窗,可以看見,三五個身穿中式藍印花旗袍的茶妹子似隱似現地或穿行或肅立在人工製造的枯藤小橋流水之間。他倆索性要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間,又要了一壺鐵觀音,要了幾樣小吃,便安安心心地在茶室裏等待起來。不一會兒,略感無聊的尤妮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今年炒作龍井,聽說一斤當年新采摘的龍井,能賣到三四千元。”
馮寧撇撇嘴道:“一斤三四千元算什麽?去年有人炒作‘大紅袍’,最名貴的那棵茶樹上做出來的大紅袍,一兩能賣到五萬。而水果中,一顆最貴的荔枝,賣了十二萬。”
尤妮驚叫道:“瘋了!一顆荔枝賣十二萬?純金打的也不該賣這個價啊!”
馮寧笑道:“市場經濟,什麽是該?什麽是不該?”
尤妮說道:“那也不能胡來!”
馮寧感歎道:“是啊是啊,市場經濟也不能由著性子來,否則還是會受到市場懲罰的。最近我抽時間讀了幾本書,發現西方的經濟學家並不像我們一些偏激的學者所介紹的那樣,對市場一味地捧場。他們早就很客觀地說過,市場經濟能充分激發人的創造熱情,但它不能保證價值和價格的一致性,同樣也不能保證分配的公正性。”
尤妮突然問道:“馮寧,你對未來有過憂慮嗎?”
馮寧想了想說:“暫時還沒有時間來憂慮三五年後的事情。”
尤妮再問:“我們應該有所憂慮嗎?”
馮寧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尤妮,感動地拿起尤妮放在桌麵上的那隻手,輕輕地握了一下:“尤姐,你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子。難怪龐哥會在你身上花那麽多時間……現在還能提出這樣問題的女孩兒,真的少之又少了。”
尤妮臉微微紅起:“說啥呢?”
馮寧笑笑:“你知道今天這個約會,其實是龐哥的一個小小的‘圈套’。我的遲到也是事先設計好的。你別看龐哥那麽個大智大勇的人,他一直不好意思公開單獨來約你。就讓我來當燈泡,然後讓我遲到,他可以多一點時間來單獨跟你說一會兒話……”
尤妮一驚:“真的?至於嗎?!”
馮寧笑道:“至於,他還是有點心理障礙的。畢竟老家的那檔子婚姻還沒有了斷……”
尤妮故意板起臉:“你告訴他,我可不跟有婦之夫亂搞!”
馮寧忙說:“你說什麽呢?龐哥怎麽會是要跟你亂搞呢?”
尤妮說:“怎麽不是亂搞?老家還放著一個老婆,這兒又盡出歪心思來套別的女人上鉤。”
馮寧說:“尤妮,龐哥真的很愛你。”
尤妮說:“少來這一套。你們男人啊,在把女人搞到手以前,說‘愛你’就跟嚼花生豆那麽簡單容易。一旦搞到手了,再讓他說一聲‘愛你’,比讓他去殺人放火還難!”
馮寧說:“不能一概而論吧?”
尤妮哼哼道:“不能一概而論?你有多長時間沒搭理人家小陶怡了?”
馮寧歎道:“這完全是兩碼事嘛!”
尤妮氣呼呼地說道:“什麽兩碼子事?你明明知道小陶怡是喜歡你的,而且特別看重你跟她之間的那點感情……”
馮寧委屈地說:“她現在不是有新歡了嗎?”
尤妮說:“啥新歡!她一個小丫頭,一下到了深圳這麽個繁華世界來了,一時可能會有點眼暈,有點找不著北,跟錯人,都是可能的,也是正常的。這就傷了你大男人的自尊了?就再不搭理人家了?”
馮寧說:“我沒不搭理她……”
尤妮啐嗔道:“別跟我狡辯!”
馮寧無奈地歎了口氣:“行行行,不狡辯,不狡辯……”
這時,由一個茶妹子引領著,龐耀祖走了過來。
“怎麽這麽快?沒見到宋書記?”馮寧忙拉開一把藤椅,讓龐耀祖坐下,又示意茶妹趕緊給龐耀祖斟上一杯茶,親自給端了過去。
龐耀祖接過茶,習慣性地屈起中指和食指,用指尖輕輕擱在桌麵上點擊了兩下,以示謝意,並說道:“怎麽能沒見著?是他叫我去的嘛。”
馮寧順便也坐了下來,問:“那怎麽那麽快就談完了?”
龐耀祖端起茶,小小地抿了一口道:“你還想要談多長時間?”
尤妮也問:“他跟你說什麽了?”
龐耀祖猶豫了一下,然後對尤妮正色道:“尤妮,有件事,我必須……必須得馬上跟馮寧單獨說……”
尤妮開始以為龐耀祖在開玩笑哩,後來再看,才知道龐耀祖是正兒八經地在要求她離開,臉上便馬上露出一點不悅。
馮寧也說:“你搞啥名堂呢,整得那麽神秘兮兮的,有什麽事要回避尤姐的?!”
龐耀祖很認真地對尤妮說:“對不起……你必須回避一下……”
尤妮臉一紅,拿起包,就向外走去。龐耀祖趕緊對馮寧說了聲:“你稍等我一會兒……”便追了出去。追到外頭停車場上,龐耀祖連連叫道:“尤妮……尤妮……你聽我解釋,這完全是公事。你別誤會。”尤妮根本不理睬龐耀祖,徑直走到自己那輛舊桑塔納車旁,一上車,便發動著了車,向停車場外馳去。
回到茶室裏,馮寧看出龐耀祖有一點沮喪,便笑道:“有必要一定得把尤妮支走嗎?我剛替你做了工作。這一下可好……”
龐耀祖歎了口氣道:“這件事,除了你和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是宋書記交代的。所以,也隻能這樣了。”
馮寧說:“你就是讓尤妮留下來聽一聽,他宋梓南能知道啥?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何必讓尤妮不高興呢?”
龐耀祖一下變得十分嚴肅起來:“馮寧,你小子給我聽著,你現在已經不隻是一個熱血沸騰的退伍大兵,也不隻是一個到深圳來尋找自身社會定位和個人價值的迷惘青年,更不隻是當年蛇口那幫年輕人引以為自豪的那種‘個體淘金者’。這塊荒地引發的這場風波,從現在開始,將把你帶進一個突擊隊裏,這個突擊隊和你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不隻是要決定你個人的前途和命運,還和成千上萬個有誌於改變整個中國命運的鬥士一起,在這個曆史關鍵時刻,從事一場決定深圳命運和中國命運的偉大事業……這件事還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前途有關聯。”
馮寧定定地看著龐耀祖,笑道:“別嚇唬我。我真的膽小。”
龐耀祖立刻指著茶室的大門對馮寧說道:“你要不能認真地聽我說,就給我滾!”
馮寧臉一紅,不作聲了。
龐耀祖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和緩下口氣,繼續說道:“剛才宋書記叫我去,談了他的一點設想……”
馮寧也正色起來,問:“什麽設想?”
龐耀祖說:“你想過沒有,為什麽你的公司要發展,會遭遇那麽多障礙?為什麽中國那麽多老大難的國有企業舉步維艱?是那些數以百萬計、千萬計、億萬計的職工們沒有好好幹嗎?不。他們一步一個血印,為這些企業獻了青春、獻子孫。有的祖孫三代人在一個企業裏掙紮,到頭來卻麵臨破產的結局。問題在哪兒?”
馮寧反問道:“你說問題的根源在哪兒?”
龐耀祖拿出一本打印的材料放在馮寧麵前:“你回去先看看這份材料。”
馮寧瞟了那本材料一眼:“什麽材料?”
龐耀祖說:“宋書記在中央黨校省部級進修班學習時寫的一篇畢業論文。”
聽龐耀祖這麽一說,馮寧來情緒了,忙拿過那本材料看,隻見封麵上印著的標題是“關於當前所有製問題的一點粗淺看法”。“所有製問題?什麽意思?”他問龐耀祖。
“扼要地說,宋書記認為,中國的問題,根本上是一個體製問題。要讓勞動者真正擁有產權,人民才能真正當家做主,才能真正解決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麵臨的各種老大難問題……”
馮寧想了想,說道:“雖然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直覺告訴我,宋書記這一針可能是紮到了穴位上。說得好!”
龐耀祖又說:“宋書記準備在你的公司裏先行做一個試點……用經濟學上的一個概念來說,就是試行一種股份製……”
馮寧一怔:“股份製?”
“對,股份製。”
“讓企業的員工都擁有企業的股份。讓企業的好壞跟每個員工的前途都綁在一起。”
“這個好!這個好!”
“別急著叫好,先回去認真讀讀他的論文。然後我們再考慮一個具體實施方案,報送他老人家審批。不過,有一點你要特別注意,這件事什麽時候能做到哪一步,能讓什麽樣的人參與進來,都是有嚴格限製的。隨意擴散,就可能把好事辦砸了。這是必須遵守的工作紀律。”
馮寧忙答道:“是!”
龐耀祖又說:“還有一點,我也必須告訴你,對宋書記的這篇論文,社會上有相當多的議論,有的反對意見還相當尖銳和激烈。所以我們搞這個試驗一定要講分寸,講方式方法,用老爺子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們這種人隻能做半個理想主義者……”
馮寧忙問:“什麽叫‘半個理想主義者’?還真沒聽說過。”
龐耀祖說:“剩下的半個必須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要清醒地處理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矛盾和阻力,才能保證理想的實現。”說著卻淡淡地笑了笑。
馮寧問:“你笑什麽?”
龐耀祖說:“老爺子讓我們講究方式方法,把握分寸,隻能做半個‘理想主義者’,他自己行動起來卻往往像個熱血青年一樣,像個百分之百的理想主義者,有時還冒失得很。”
馮寧感慨地說:“是啊,一個比較可愛的老頭兒。”
龐耀祖說:“不是比較可愛,而是特別可愛,也特別可敬,有時也特別可怕、特別固執的老頭兒。最難得的是,一個人活到這個年紀,經曆了那麽多挫折和風浪,可以說從天堂到地獄,一切的一切他們都經曆過了,也品嚐過了,可以說,在當今中國,隻有他們才最有資格‘看破紅塵’,但居然還能保持這樣一股探索精神和前進的熱情……在這一點上,他和蛇口的餘董事長、省裏的任書記都是一類人,是我們黨內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難得啊……而我們這一代人,包括下一代中的許多人,很可能都會變得越來越現實和世俗……也可能會變得越來越自私……”
馮寧一愣,怔怔地問:“是嗎?”
龐耀祖:“我這次到日本去,一是真正體會了日本的發達和文明。絕對不是我們想象的輕視的那種‘小日本’。但是,也看到了他們青年一代陶醉在對物質享受的進取中,所發生的異化……也看到了日本老一代人,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對他們青年一代的憂慮……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能避免這個趨勢嗎?”
馮寧說:“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也會異化成一個非常自私的經濟動物嗎?”
龐耀祖說:“我不隻是在擔心你,也在擔心我自己。市場經濟的無情和殘酷,有一點就是它一定會表現在對人的改造和人性的異化上。今天你聽到有人叫你老板,還覺得反感,過一段日子,你會習慣,會感到舒服,到那時候,如果沒有人叫你老板,你會非常生氣。你也許會像巴爾紮克筆下的那個守財奴老葛朗台一樣,把個人的金庫看得重於一切。”
馮寧說:“這難道不好嗎?隻要奉公守法,不去傷害別人,每個人都看重自己的那個‘金庫’,努力豐富自己的金庫,負責任地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國家不也就跟著富裕和強大起來了嗎?”
龐耀祖說了聲:“但願吧……”卻不再說了。
馮寧再問:“你這家夥怎麽回事?你不是一向主張我要當好這個‘老板’,辦好我這個公司。今天卻說這些喪氣話,到底想幹嗎?”
龐耀祖苦笑笑:“沒什麽,沒什麽……太遙遠的事,不去說它了。”
說完事,兩個人付了茶資,匆匆來到停車場上,找到自己的車,鑽進各自的汽車(龐耀祖開的是一輛公家配給他的車),剛要發動車,卻看到停車場外停著一輛車,突然向他們閃起前大燈。兩人仔細一看,卻是尤妮的車。兩個人趕緊啟動車,開到尤妮的車跟前停了下來。
馮寧放下車窗,忙問:“你沒走?”
尤妮挖苦道:“首長們都沒走,我能走嗎?敢走嗎?”
龐耀祖裝作特別心疼的樣子叫了聲:“天哪,你就一直這麽在車裏等著?”
尤妮沒好氣地:“不在車裏等著,還在樹上吊著?”
龐耀祖忙說:“對不起,對不起。一會兒,我請兩位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