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120急救車把馮寧拉到醫院,在急診室做了緊急處理。好在傷的都是皮肉傷。凶手似乎並沒有想取馮寧性命的打算。得到大夫的允許,警察見馮寧也還清醒,便詢問道:“被擊打時你沒有看清嫌犯?”


  馮寧低聲答道:“沒有,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但還沒有等我轉過身來,頭上就挨了那一下了。”


  警察問:“有人說,當時有一個叫‘欒叔’的人和你一起上的樓?”


  馮寧說:“事情發生的時候,‘欒叔’和他的那兩位朋友都已經走了。”


  警察又問:“你能確認傷害你的人不是‘欒叔’和他的那兩位朋友?”


  馮寧點點頭說:“能確認!”


  “你為什麽不告訴警察,打你的就是‘欒叔’和他的那幫黑道朋友?!”尤妮開著她的那輛二手車,帶著馮寧緩緩馳離醫院大門,她不解地問馮寧道。


  頭上裹著繃帶的馮寧隻是半閉著眼睛,不作聲。


  尤妮問:“他們威脅你了?不讓你指證他們?”


  馮寧仍然不作聲。


  汽車開到公司寫字樓門前了,該下車了,馮寧卻坐著不動。


  尤妮問:“不回公司了?”


  馮寧說:“尤妮,你讓我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尤妮低聲叫道:“到底是誰打了你?他們打你的時候跟你說了些啥?你不能跟警察說,總能跟我說吧?或者我把陶怡叫來,你跟她說。”


  馮寧執意說道:“讓我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尤妮無奈地說:“那好吧,我送你上樓。”


  馮寧一手扶住還有點暈暈乎乎的腦袋說道:“別……”


  尤妮著急地說道:“你說你都這樣了,能讓你自己一個人上樓去嗎?”


  馮寧無奈地說:“好吧好吧……”


  尤妮攙扶著馮寧走進大辦公室時,辦公室裏已經集聚了一些聞訊而來的員工。他們都極其關切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道:“怎麽回事?”“沒傷著骨頭吧?”“這小區保安真有問題……”“您瞧咱們馮經理,一個帥小夥兒這一下都變成啥了。”……


  尤妮忙說:“請大家各就各位。馮寧同誌需要休息。”


  大夥兒趕緊閃開一條道。尤妮把馮寧扶進裏間,扶著馮寧在一張沙發上躺下。這時有幾個員工關切地推開門來探望。尤妮衝他們揮揮手,讓他們走開。


  那幾個員工立即知趣地帶上門走了。


  尤妮從自己的提包裏取出好幾瓶藥:“這是吃的,這是喝的,這是外敷的。你先歇著,晚上我再過來。”


  馮寧有氣無力地說:“先別忙著過來。需要的時候,我會叫你的……”


  尤妮說:“這是陶怡的電話號碼。她本來想一起過來照顧一下你的,但她不好意思……”


  馮寧苦笑一下:“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尤妮說:“說實話,這一回還真多虧了她,她先看出苗頭來,覺得你這兒有可能會出事,才會有後來一係列的救險動作。要不,你一個人昏迷在地板上,大門緊閉,二門不開的,再那樣流血不止下去,就很危險了。”


  馮寧又苦笑了笑。


  尤妮說道:“我決定把我那中介所關閉了,過來跟你一起做這個公司。”


  馮寧突然坐起:“你別衝動……現在下一步怎麽做,能不能做得下去,還很難說……別再把你那個職介所再賠進去……”


  尤妮一驚:“什麽叫‘下一步怎麽做還很難說’?什麽叫‘下一步還能不能做得下去’?你真讓他們這三拳兩腿地嚇住了?”


  馮寧慢慢倒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已經要走的尤妮,這時卻又不想走了,她靠近馮寧坐著,俯下身,認真問道:“打你的到底是誰?這幫人到底有什麽背景,有多大的威勢?你說呀!”


  馮寧一下坐了起來,像是要說什麽,但隻是張了張嘴,卻並沒有發出聲來,然後又強忍著頭部傷口的疼痛和陣陣暈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尤妮,還是一副想說什麽卻因為被一種難言之隱阻擋著,而說不出來的樣子,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低聲懇求道:“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好好地想一想……我需要冷靜地想一想……行嗎?”


  尤妮不說話了,低下頭沉默一會兒,替馮寧的茶杯裏倒上一杯熱水,最後又叮囑了一句:“可以的時候,一定別忘了給陶怡打個電話。她一直在惦記著你哩!”便轉向走出辦公室去了。


  尤妮一走出裏間,那些在外間一直等候著消息的員工們立刻都站了起來,把關切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尤妮輕舒了一口氣,對大夥兒做了個安慰似的動作:“經理的情況還算好,傷情穩定下來了。警方正在追查凶手。他現在需要安靜。各位如果有什麽追凶的線索,可以及時向警方提供。”然後轉向對那個戴眼鏡的女秘書說道,“經常進屋去看一看。有什麽情況及時跟我聯係。”


  戴眼鏡的女秘書應了聲:“您放心!”


  而這時,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呆站著的馮寧,突然抓起桌上一個玻璃茶杯,用力向地板上砸去,然後又抓起一隻煙灰缸向牆上砸了過去。茶杯和煙灰缸碎裂時發出的巨響傳到外頭,讓在大辦公室工作的那些職員都震驚了。好幾個人都要衝進裏間去看個究竟,但被那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員工攔住了。當馮寧再一次抱起一個非常漂亮的魚缸要向地上砸去時,他好像有點清醒了,他沒有再砸,隻是搖搖晃晃地抱著那隻碩大的魚缸苦笑著,然後突然舉起魚缸,把缸裏的水,都傾倒在自己的頭上。水草、沙礫和那些小裝飾物順著他的身體流淌到地板上,有的則黏附在他的臉上、頭發上和衣服上。幾條鮮紅晶亮的小金魚也可憐地被甩了出來,在地板上掙紮著、蹦跳著。


  外頭大辦公室裏的人們屏息靜氣地等待著,等待裏間完全平靜下來。不一會兒,裏間的門突然打開了。一身狼狽不堪的馮寧走了出來。他手裏拿著一條大浴巾,一邊向衛生間走去,一邊對那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員工說:“去收拾一下。”那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員工和戴眼鏡的女秘書一聲不敢問地忙向裏間走去。


  馮寧走到衛生間裏,脫掉衣服,打開沐浴器,熱水從蓮花噴頭裏嘩嘩地噴射到他的頭上。水很快濕透了頭上的繃帶。鮮血從繃帶裏滲透出來,慢慢地染紅了繃帶,也染紅了他的半邊臉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蓮花頭下,讓熱水連續不斷地衝刷著自己。漸漸地,他完全清醒過來了。他關掉了淋浴器。水流消失了,嘈雜的水聲也消失了,但窄小的浴室裏依然氣霧彌漫。他在這濃霧似的浴室裏稍稍又呆站了一會兒,就回到一個專屬他個人使用的一個小房間裏。


  半個小時後,頭上換上了新繃帶,身上也已經換上幹淨衣服的馮寧坐在辦公桌前,慢慢地從抽屜裏取出了那兩封信。這時,桌上的電話機突然響了起來。電話鈴聲在此時聽起來,是那麽的刺耳,甚至都有點駭人。馮寧愣怔了一下,外頭大間的那些員工也都被這個電話鈴聲驚駭了一下。


  馮寧慢慢拿起電話。


  電話是尤妮打來的:“你現在應該是已經取出龐哥留下的那兩封信了吧?為什麽還不打開來看?”


  在沉悶了好大一會兒後,馮寧說道:“我真希望這還不是我馮寧一生最困難的時刻……我真希望我馮寧可以永遠不用去打開這兩封信就可以順順當當地走向我事業的巔峰……可是我真的頂不住了……尤妮,我真有點後悔到深圳來了……我他媽的為什麽不留在東陽求發展?為什麽我馮寧要逞這個能?我馮寧有啥能耐可逞?留在東陽,我安安生生地在政府小車隊裏做一個司機,上有我老父親那點人脈和曆史淵源關係罩著,下有我多年的老同學、老戰友、七大姑八大姨們捧著,我什麽舒坦日子過不上?我犯什麽葛兒抽什麽風?啊?……你在聽著嗎?”


  電話那頭,尤妮卻沒作聲。


  馮寧大聲地問道:“你還在嗎,尤妮?怎麽不吭氣呢?”


  尤妮冷靜地說道:“說完了嗎?抽風抽完了嗎?”


  馮寧眼眶濕潤了。


  尤妮說:“照你這麽說,我更不該到深圳來了。我他媽的都是地委書記的兒媳,我犯啥格兒抽啥風,要到深圳來受這罪?那麽究竟誰應該到深圳來?乞丐、文盲、地痞流氓、小混混、走私賣淫抽大煙的?可你現在數數,深圳來了多少留學歐美的大秀才高級專家?有多少在內地政治地位和經濟生活都相當穩定優裕的學者官員都湧到深圳來了?還有那麽些高級技工年輕學子,著名作家、演員,他們都那麽順溜嗎?誰到深圳沒有一番辛酸的創業經曆?告訴你吧,我那會兒讓人從新園賓館開除出來,連死的心都有!我在我老家受過這樣的氣嗎?誰敢給我這樣的氣受?但那是另一種活法。咱不是不想那麽活著嗎?咱不是就想找一種新的活法嗎?到深圳就是想重新開始一種人生嘛。你他媽的還用得著我這小女子來給你開導嗎?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把龐哥那兩封信都取出來了,可又不甘心低下頭來受人指導。瞧你那德行!打開它吧,別再打腫臉充胖子了。看看龐哥的信,不等於你就是服輸了,不行了,更不說明你馮寧無能。一個好漢三個幫,一棵大樹還得三根樁哩!”


  尤妮一通數落,讓馮寧清醒了。不大一會兒,尤妮又把他約到附近一個高檔的茶室。在茶室的一個小包間裏,馮寧把打開了的龐耀祖的一封信遞給尤妮。


  尤妮問:“隻有一封?”


  馮寧說:“龐哥說一封一封地看。”


  尤妮笑道:“他還真把自己當三仙姑了,弄得神神道道的!他說啥了?”


  馮寧說:“你自己看嘛。”


  尤妮說:“你先說個大概。我懶得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馮寧說:“他估計到,如果我能拿到這塊地,方方麵麵都不會放過我。”


  尤妮說:“你瞧瞧,你瞧瞧。多吃十年飯,在內地衙門裏多混了些日子,這龐耀祖就是知根知底,了解我們這個體製的痛癢關節。”


  “他說,中國當前還不習慣讓個人擁有那麽多的權益,但正朝著這個方向前進。他讓我一定要堅持、一定要頂住。他說我現在保衛的不隻是一塊地所能給我的那點經濟利益,而是每個人應該享有的那種生存發展權利。他說,幾千年來,這種權利在中國總是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重視。這種個人應得的權益,總是被各種各樣貌似有理的說法和規定取代了掩蓋了扭曲了。深圳的改革開放,中國這一回的改革開放,最終目的就是要徹底解放人的能量,讓每一個人都能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和這個國家的主人,享有屬於個人擁有的這種權利……”


  尤妮忙說:“打住!打住。這些都是他信裏說的?”


  馮寧眉頭一皺:“讓你看你不看……給你說,你又不信。這些當然都是他信裏說的。”


  尤妮說:“扯球蛋嘛,說那麽遠幹啥?到底咋辦,他說具體解決問題的辦法了沒有?”


  馮寧說:“說到具體解決措施,他隻有一句話。”


  尤妮忙問:“怎麽說的?”


  馮寧說:“找宋梓南。”


  尤妮稍稍愣了一下,苦笑一下,輕輕地歎了口氣,低下頭去默坐著了。


  馮寧問:“怎麽了?”


  尤妮長歎一聲:“我以為他還能給你出什麽高明點子哩。他龐耀祖也沒法免俗啊。出了問題找清官,這都是中國人用了兩千年的老辦法了。”


  馮寧也歎道:“那你說咋辦?你不找當官的,還有誰能解決問題?能找到清官,就算是我們的福氣了。他說他接觸過宋梓南這個人,有血性,敢作敢為,是個官,但少官僚氣,頭腦還清醒,是個大官,但心裏還有小老百姓。”


  尤妮說:“你現在遇到的阻力不光是貨運編集站那個母公司和暗中對你動武的黑道,還有有關部門不也突然中斷了給你辦理產權轉移手續嗎?”


  馮寧說:“龐哥已經料到這一些了。他說,如果政府有關部門也給了阻力,這很正常。千百年來,不管是哪朝哪代,改革的實質都是利益和權益的再分配。如果這場改革,它是真正的,而不是虛偽的,是決心取得成效的,而不是隻想走走過場的,是給多數人雪中送炭的,而不是隻為少數既得利益者錦上添花的,它在某些掌權者中引起的震蕩和妒忌心理,必然是深層次的、廣泛的,更多的時候還是隱性的和貌似合法的。現在有幸的是,我們這個中央政權是個真正想改革的政權,是個真誠為人民謀利益的強力集團,它挑選的這個深圳班子又是大力推行這個鄧小平路線的。所以……”


  尤妮說:“所以,我們還得去求這些‘白臉包公’‘包大人’來解決問題。”


  馮寧再一次苦笑笑說:“那你說怎麽辦?”


  尤妮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我說怎麽辦?我這個小女子有啥辦法?純粹傻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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