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馮寧興衝衝地走進貨運編集站辦公室時,編集站的老主任已經在那兒等著他了。“怎麽了,我的大經理?辦完大事回來了?”主任不緊不慢地從裏間踱出來,調侃道。
馮寧興奮地說:“那批元器件找到下家了,全部順順當當地兌出去了。”
主任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哦?”
馮寧說:“他們還準備繼續和我們合作下去。我來就是想請主任給我們特批兩個車皮,爭取明後天就把所有庫存都發走。”
主任說:“好啊好啊。居然有這樣的好事。不錯,不錯,真對上那句老話了,‘時來運轉’啊!”說著,把手伸給身後一個辦事員。那個辦事員立即遞給他一封電報。主任接過電報後,故意看了一眼電報上的收報人名字,問:“先生您是叫馮寧吧?”
馮寧笑了笑:“主任,你跟我逗什麽樂呢?”
主任繼續不冷不熱地說道:“您是深圳貨運編集站萬達國際科貿公司的總經理吧?”
馮寧一愣,到這時,他開始覺出主任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好像是出了什麽意料之外的大事了。
主任:“馮總,這裏有一封剛到的加急電報,我替您代收了。您老先生能抽個空看看嗎?”
馮寧遲遲疑疑地接過電報一看,上麵赫然寫著這樣一行字:“情況有變,請緩發貨。”
馮寧一怔,剛想去抓電話,主任卻已經把電話機遞過來了。馮寧接過電話,剛要掏出小本來查找那個老板的電話號碼,主任卻已經報出他的號碼來了:“0103389339。”馮寧打開小本一看,那老板的電話號碼果然是“0103389339”,一點都不差。
馮寧詫異道:“你……你怎麽會有那老板的電話號碼的?”
主任說:“是那位老板告訴我的嘛。他已經跟我通過兩三次電話了。了解你的情況。”
馮寧忙問:“你跟他說什麽了?”
主任說:“他馬上會到深圳來找你的。你讓他自己跟你說吧。”
那個老板一到深圳,馮寧就把他帶到一家大飯店的雅座間裏。不等馮寧發問,那個老板就對馮寧說:“你的老板說你能幹、聰明……”
馮寧說:“他不是我老板,隻是我的領導。”
那個老板問:“這不一樣嗎?”
馮寧說:“當然不一樣。他隻是我行政上的領導,經濟上他管不著我,我自負盈虧。我才是我公司的老板。”
那個老板嘿嘿一笑道:“你分得那麽清啊?”
馮寧說:“這當然要分得很清。要不,我跟他的關係就跟過去國營單位裏廠長和車間主任一樣了。但現在不是。在經濟上我是自負盈虧、獨立經營的!”
那個老板說:“你這家夥腦袋瓜確實夠用的。”
馮寧問:“主任還說我什麽了?”
那個老板說:“他說你這人身上有一股子狼性,而且還是隻白眼兒狼……”
馮寧說:“所以你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想要我的這批貨了?”
那個老板說:“我要你的貨,是為了讓你來當我的合作夥伴。如果我花那麽大代價請到自己身邊來的隻是一隻白眼兒狼……你說我會有多冤多虧?”
馮寧說:“他還說我什麽了?”
那個老板說:“他說你不會答應做我的合作夥伴的。他說你這人,野心要多大就有多大。你隻想支使別人,絕不會對任何人低頭。他說你現在推銷這些電子元器件,完全是為了實現和滿足你自己一個更大的野心。他說,不是不能跟你打交道,但跟你打交道時,千萬要小心,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鬧不好,就進了你的圈套,把我給賣了,我還傻乎乎地幫你去數錢哩。”
馮寧愣怔了好大一會兒,然後無奈地幹笑了一聲說道:“我怎麽會給他留下那麽個印象?”
那個老板說:“我也挺納悶兒的。我雖然跟你隻有那麽一點交往,不能說已經非常了解你了,但憑我那麽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經驗,你給我的第一感覺不錯啊。我能那麽看走眼嗎?要不,你騙術高明,演技一流,真是天下第一大騙子?”
馮寧忙說:“我騙過你什麽?瞞過你什麽?我一直說得非常清楚,我想自己辦個公司,我不太願意跟人合夥。我可以保證,給你的那些東西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但我不可能用這個來做交換,把自己賣給你。你公司需要我的這些元器件。這是我們做這筆生意的第一前提和基礎。至於,我是不是能做你的合作夥伴,到你的公司裏去做你的副手,這是咱們這次交往的衍生產品、附加產品。成,當然好,不成,也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那老板哈哈一笑道:“你小子就是會說。我身邊就是缺你這麽個人啊!”
馮寧說:“我跟我主任其實並沒有鬧過太大的矛盾,就是為了去不去參加這一回的展銷訂貨會,我沒聽他的,頂了他一下……那也不至於就把我看成白眼兒狼了。”
那老板說:“好了好了,不去說你那位主任了。你沒當過國營單位的領導。我可知道這玩意兒。那家夥,說是全民所有,其實就是一把手所有。所有人都把一把手慣得不像樣了。你不聽一把手的話,那怎麽成?”
馮寧著急問:“你真的不要我這批貨了?”
那老板也問:“你真不能來給我當副手?你才二十來歲吧?你還沒多少資產吧?你的翅膀還沒長全。你的後腿筋也還沒長硬。你爹媽就是給你了天大的能耐,你現在還是個小馬駒哩。給我這個四十來歲的人,資產上千萬的老總,當一回副手,就真那麽委屈你了?”
馮寧誠懇地說:“我不是不能給人當副手。”
那老板說:“你能這麽說,咱們就好商量!”
馮寧說:“我不知道該叫你田哥,還是田叔?”
那老板說:“當然是田叔。”
馮寧說:“田叔,您能耐下心來聽我說一段我的家史嗎?”
那老板笑了:“啊?李鐵梅想教育李奶奶了?新鮮!”
馮寧拿出父親去世時戴的黑紗:“這是我父親的忌物……我父親和您一樣,也曾是個老同誌了,當然他比您還要大個十歲八歲的,資曆可能比您還要老一些,但是他死了,死得非常委屈……我能繼續說下去嗎?我父親的死,給我的刺激和教育非常大。他曾經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用一個例子就可以給您說清楚。那年,他被裹挾到逃港的風潮裏去了。當時他受了傷,處於半昏迷狀態,被人帶到了海裏,他醒來後,發現自己是在向香港方向漂浮,他立即掙紮著向岸上遊去。當時成千上萬個人都在向香港遊,就他一個人拚著命地向大陸岸上遊,衝著邊防軍的槍口,他叫著:‘我是四八年參加革命的,我是某某市實驗中學的副校長,請別開槍……’他就是這麽一個人,但他後來卻死了……他用他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您還想聽下去嗎?”
田叔一動不動地說道:“說下去。”等馮寧說完,那位田叔顯然被他的講述打動了,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呆坐不動。過了好大一會兒,田叔卻問:“你想告訴我什麽,除了這些個動人的情節……”
馮寧說:“我們想解放全世界還沒被解放的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這沒錯。但這種解放,究竟是恩賜的、派發的,是由少數領導指定的,還是應該在一種公平的、寬鬆的、和諧的社會環境中,由民眾自己來救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田叔不耐煩地揮手說道:“不要跟我講那麽些理論,直截了當說,你想幹啥?”
馮寧說:“我想做一件我父親一直想幹一直也沒能幹成的事,那就是試著自己來救自己,自己來解放自己,這也是我要到深圳來的理由。它現在是特區,它有可能給每一個到這兒來的人創造一個自己救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大環境。說到底,自己當家做主。”
田叔眯起眼,咬著牙說道:“你小子……說淺了,是不簡單;再往深裏說……就是腦後有反骨!”
馮寧忙站起來說道:“我不害人,也不去妨礙任何人,我不給社會添亂,我隻想要我那一份生存的權利。我想做我自己,我創造,我努力,我守法……我想活得更滋潤……”
田叔慢悠悠地說:“然後去支派別人?”
馮寧說:“有朝一日,我有那個可能了,隻是想為別人創造一個環境,讓他們也去創造,也去努力,也去活得更滋潤,更像一個人……”
田叔不說話了。
馮寧又說:“一會兒,我帶你去看樣東西,你就會明白,我到底想幹些什麽了。”說著,他把田叔帶上一輛出租車,馳到遠郊那塊荒地旁,帶著田叔走到荒地中央。
田叔茫然四顧,問:“這塊地有多大?”
馮寧說:“一百五十畝左右吧。”
田叔說:“你有把握將來你說的那條高速公路,一定會從這兒通過?”
馮寧說:“商場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事。”
田叔說:“那萬一那條高速公路不從這兒走呢?你不是要輸得連褲衩都穿不上了?”
馮寧說:“按深圳的發展前景和發展速度,就算是今年高速公路不從這兒通過,兩三年之內,也得從這兒通過。”
田叔問:“你絕對看好這塊地的增值前景?”
馮寧說:“是的,隻要深圳要發展,這塊地就一定有巨大的增值潛力。不說是百分之三百的把握,也得有百分之二百九十九的把握吧。我不要您擔任何風險,隻要您把我庫存的那些東西全買下。”
田叔說:“另外給我什麽好處?”
馮寧說:“等我拿到這塊地,運作這塊地的時候,我給你百分之十的份額。”
田叔說:“百分之二十。”
馮寧說:“百分之十。”
田叔說:“百分之十五。”
馮寧說:“百分之十。”
田叔說:“你他媽的這是在跟人談生意嗎?”
馮寧仍固執地說:“百分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