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那天上午,宋梓南把“賣地”還是“租地”的問題,提交到市委常委會上去了。那時,市委和市政府已經各自分戶獨立了,分別都搬進了新建的辦公大樓裏去了。
宋梓南說:“是賣地,還是租地,各位有什麽高見?”
沉默。
宋梓南看看周副市長。
周副市長在會前告訴宋梓南,昨天晚上他又想到了一種更平和一些的提法,似乎比“賣”和“租”更能讓那些憂心忡忡的同誌接受。宋梓南讓他上了會,先把這個新想法說一說。他說道:“如果我們對外不提賣地和租地,怎麽樣?隻提土地有償使用,這樣做,在實質上也不觸及我們的根本大法和公有製的社會根基。有償使用,畢竟隻是一個使用的問題,並沒有改變土地的產權歸屬和我們社會體製的性質。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還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還是馬克思主義嘛。”
在座的常委們還是沒人表態。
做記錄的秘書怔怔地坐著。
記錄本上一片空白。
這是一次有記錄以來,開得最沉悶、最緊張,除了宋、周二人以外,再沒有一個常委在會上發言,會程也最短的一次常委會。創造了整個會議全過程居然沒有一個常委發言,記錄本保持空白的曆史記錄。
那天傍晚,宋梓南讓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來自己的辦公室。在此前,他已經怔怔地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呆坐了一下午。怎麽才能讓人相信,他們在深圳賣地或租地,是真正有利於中國的社會進步和曆史變革的呢?
宋梓南怔怔地坐著。
小馬走進來報告:“政策研究室主任來了。”
宋梓南:“快請進。”
不一會兒,政研室主任便走了進來。
宋梓南一下走到這位研究室主任跟前,都沒請他落座,就吩咐道:“你們研究室的同誌緊急行動起來,到馬恩列斯毛的原著裏,給我找一點理論依據,看看老祖宗們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社會主義國家的土地是可以出租、拍賣或有償使用的。”
主任遲疑了一下,問:“什麽時間要?”
宋梓南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表,說:“給你們二十四小時,明天這個時候交卷。”
主任一愣:“二十四小時?您這是要我去大海撈針啊。隻給二十四小時?”
宋梓南說:“對,二十四小時。最晚也不能超過後天淩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這些秀才,該出來曬曬太陽了。”
到晚上,宋梓南又突然得到消息,那個老戰友、老領導、老病號張凡夫到深圳了。事後他回憶,那一天,是他就任深圳市委書記兼市長以來心理負擔最為沉重的一天。得知張凡夫到深圳已經兩三天了,而且一直住在一個什麽氣象局還是水利局辦的小招待所裏,他便匆匆趕了過去。
“到深圳兩三天了,才給我打招呼。你這是什麽意思?”宋梓南真有點不高興了。
“你們忙嘛……”張凡夫淡淡一笑道。
“再忙你也不能這樣!誰讓你住這兒的?”
“住這兒又怎麽了?”
“你這不是反而在給我添亂嘛?走。快跟我走。”
宋梓南立即把張凡夫安排到當時深圳最好的賓館(當然要除去迎賓館)上海賓館,給他安排了一個裝潢精美又寬敞的大套間。
張凡夫在那個大套間裏,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挺不安地說道:“你瞧瞧,幹嗎非得住這麽闊氣?我知道現在能供你支配的人、財、物相當了得,這也是我不願意一來就跟你打招呼的原因之一。”
宋梓南卻說:“我可跟你說好了,下不為例。你以後再到深圳,不馬上給我打招呼,我可就不樂意了。準備在深圳多住些日子吧?我們現在的條件雖然還不算好,但還是可以有那麽點本錢,好好給你安排一下的。你在深圳好好轉轉、看看,多指導。說實在的,我非常希望你這樣的老朋友、老上級能多來,給我出出主意。現在有些人請他來,還不敢來,不願意來,怕沾了我們資本主義的邪氣……”
張凡夫說:“這兩天,我上街轉了轉,也看了一些老朋友,明天他們還想帶我去蛇口看看。”
宋梓南立即說道:“蛇口很值得看……”
張凡夫笑了:“是不是怕別人說你宋梓南老在壓製忌妒人家蛇口,所以故意那麽熱情地向我推薦蛇口?”
宋梓南也笑了:“如果我宋梓南在政治上至今還那麽不成熟,不成熟到了十分幼稚的地步,那麽,您這個當年的入黨介紹人,也沒什麽光彩的。”
張凡夫笑道:“那你小宋有啥讓我看的?”
宋梓南說道:“我們正在籌建國內最高的一幢大樓……”
張凡夫問:“誰掏的錢?又是港資,還是日資,還是美資?”
宋梓南答道:“是合資,但我們占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張凡夫突然站了起來,顯得相當的激動,大聲問道:“多年以後,在你們深圳還能不能找到一塊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來讓我們自豪地升起五星紅旗?也許到那時候,你這個共產黨的市委書記事先還得給這些帝國主義者和資本家們打個請示報告,求得他們同意以後,才能在深圳的某個角落裏升起我們的五星紅旗?”
宋梓南一開始還以為老張隻是拿外間的這些流言來跟他開個“玩笑”而已,於是就說道:“你怎麽也會跟著說這種話?”
張凡夫的神情一下變得十分的嚴肅起來:“我跟著說?我是有調查研究的,不是盲目跟從的。我問你,宋梓南,外頭正在傳你們準備賣地給香港的資本家,這是真是假?!”宋梓南愣怔了一下,喃喃道:“不是賣,是有償使用……”
張凡夫哈哈一笑:“‘有償使用’,哈哈,說得真好聽。前兩天,華東一個大城市的一家黨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你注意到了沒有?”
宋梓南:“什麽文章?”
張凡夫:“談舊中國租界的由來。”
宋梓南:“注意到了。”
張凡夫:“知道這篇文章的背景嗎?”
宋梓南:“聽說了一些……”
張凡夫:“不會隻是聽說吧?”
宋梓南不作聲。
張凡夫:“據我了解,指導寫作這篇文章的同誌,還是我們黨內一個很重要的理論權威。而他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拋出這樣一篇文章來,就是要警醒全黨同誌:發生在舊中國的恥辱,有可能在今天的中國重演!聽說他還親自到你們這兒來考察過,明確地對你這位市委書記講過,深圳目前的狀態,不能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的,至多也隻能被稱為‘國家資本主義’。有這麽回事嗎?”
宋梓南默默地點了點頭。
張凡夫扳著他那幹瘦而又蒼白無力的手指,數落著:“一個黨內的理論權威,一家黨內的大報,一篇由黨內的理論權威們寫成的大塊文章,雖然是資料性的,但它所傳遞的,卻是血一般的沉痛曆史教訓和千百萬共產黨人、真正的馬列主義者毛澤東思想捍衛者們的心聲。所有這些在你宋大書記眼裏,難道都隻是一些‘謠傳’‘流言’而已?”
宋梓南仍然不作聲,他不願意在這時候在這個地方和這樣一個老同誌發生激烈的爭執。
這時,小馬突然推門走了進來。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突然推開的門和突然闖入的小馬嚇了一跳。
在任何場合都顯得相當溫文爾雅的張凡夫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變得很不耐煩和急躁,馬上責問小馬:“你是誰?為什麽不敲門?”
宋梓南忙解釋:“哦,他是我的秘書……可能有什麽急事……”說著轉過身很嚴厲地批評小馬道,“為什麽不敲門就往裏闖?瞎躥個啥嘛!”一邊說,一邊推著小馬往外走,自己也跟著出了豪華的大套間。在走出大套間的那一瞬間,隨手把門給帶上了。
走到套間門外的走廊裏,宋梓南對小馬做了個手勢,讓他走得離門稍遠一點,自己帶頭向走廊的那一頭走去,待站定後,低聲問:“有事嗎?”
小馬還沒有從剛才被張凡夫斥責的驚恐中恢複過來:“沒……沒什麽太大的事……”
宋梓南也有點不高興了:“沒什麽太大的事,你來搗啥亂?”
小馬這時才想起自己為什麽要闖進屋去“搗”這亂的原因了:“我……我是想讓您出來一下,也好讓這位老首長冷靜冷靜。他怎麽可以這麽訓斥您,像訓自己的孩子似的。您好歹也是個在職的副省級領導……”
宋梓南忙“噓”了一聲,讓小馬小點兒聲,然後催問道:“快說,到底有啥事?”
小馬說道:“白天有件事,我忘了給您匯報。餘董打過一個電話來,說,他們恢複實行新獎罰製度後,當天的工效就翻了四番……”
宋梓南這時完全沒有心思再跟小馬議論蛇口的工效問題,隻是應付似的說道:“那好……真該祝賀他們……”
小馬接著說道:“餘董還說,市裏能不能在戶口審批、邊防證發放、物資進口和企業成立的審批等方麵,把權限下放給蛇口自己去辦。”
宋梓南馬上打斷了小馬的話:“這些事咱們回頭再說吧。你現在趕緊回去給餘濤同誌打個電話,告訴他,張凡夫同誌明天一早就到他們那邊去了,讓他把遊艇準備好。張凡夫同誌的意思是,明天中午飯肯定在遊艇上吃。張凡夫牙口不好,要為他多準備一些軟食,就是青菜一類的東西也要煮得稍微軟和一點……”
小馬說了聲“知道了”,就轉過身走去。
宋梓南忙叫住了他:“別慌著走,一會兒打電話時,千萬別帶進剛才對張凡夫同誌的那種情緒。張凡夫這樣的老同誌對革命有過大貢獻,我們一定要把他對我們的批評看作對深圳的愛護,千萬不能隨便擴散對老人家的任何偏見。”
張凡夫是按計劃好的時間表上了蛇口工業園區事先準備好的那個遊艇的。但一上遊艇,他就鑽進了客艙裏,說什麽也不願意到甲板上去好好看看蛇口的海、蛇口的碼頭建設,而且始終滿臉慍色地端坐在那裏,也不跟任何人說話。
餘濤小心翼翼地提議:“張老,我們陪您上艙外看看吧,那兒空氣更好,視野也更寬闊。”
張凡夫端坐不動。
餘濤又說:“一會兒拐過彎去,您就可以看到我們碼頭工地了……”
張凡夫突然問道:“小宋今天為什麽不來?”
餘濤說:“他今天可能有個外事活動。”
張凡夫馬上就說道:“那,不看了,回去。”
餘濤忙說:“我們已經在遊艇上準備好了午餐……”
張凡夫卻起身了:“不吃了,回去。”
餘濤說:“明後年我們的碼頭就可停泊兩萬五千噸的貨輪。從香港鋪設過來的海底電纜也將在明年送電。我們還準備和英國老牌的殼牌公司合作搞一個大型的石油產品儲存中轉基地,和美國總統輪船公司聯合開辟國內第一條去北美的集裝箱運輸航線……”
張凡夫極其不耐煩地揮著手,像是在驅趕一隻蒼蠅似的說道:“回去!少跟我提這些美國、英國佬!被他們瞧得上,你們覺得很光榮,對不?離了他們,中國就活不了了,對不?”
到晚上,張凡夫把宋梓南叫到賓館的房間裏。這時,他的情緒已經和緩多了。他讓宋梓南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小沙發上,和顏悅色地說:“梓南,我明天就回廣州了。然後,還要去一次北京,到解放軍總部的三〇一醫院做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
宋梓南忙說:“需要我這兒派人陪您去嗎?”
張凡夫搖搖頭說:“不必了……”
宋梓南又勸說道:“或者,您就在深圳多住些日子,好好地休養休養。”
張凡夫又一次輕輕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我的難受不是生理上的。你別看我瘦弱,體質好著哩。我是……”他指指太陽穴,“這兒難受……”
宋梓南不說話了。
張凡夫誠懇地看著宋梓南說道:“梓南,你能聽我好好地說一說嗎?”
宋梓南忙挪了一下身子,做出一副貼近老頭兒的樣子,同樣誠懇地看著張凡夫說道:“您說。”
張凡夫停頓了一下說道:“梓南啊,這次有一些老戰友知道我要到深圳來,特地到我家來,有的讓我帶話給你,有的希望我再跟你好好談一次,心平氣和地談一次。他們知道,建這麽個特區不是你宋梓南的主意。從大的方向和今後的前程來說,你宋梓南個人也是無法左右得了這個局勢的。但現在你在這兒主持工作,你畢竟還是能起相當的作用的。他們讓你不要忘了和我們一起戰鬥過的那些同誌、戰友,那些為了共產主義理想而沒能活到今天,用他們年輕的生命為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鋪平了掌權生涯的同誌戰友……”
宋梓南的神情這時也莊重和肅穆起來,但又略略地滲透了一些無奈和沮喪。
張凡夫接著說道:“有個情況我一直不便於告訴你。當年發展你入黨時,支部裏有相當一部分同誌是不太同意的,認為你太有棱角、太強勢,對許多問題的認識,總是過於強調個人的理由,比較不注意團結其他同誌。如果你不健忘,當時的支部書記就是我,我力主要發展你,真可以說是力排眾議,不僅力排眾議,還挑頭為你做入黨介紹人。實事求是地說,如果沒有我這個支部書記當時的這種堅決,你的入黨問題,也許還要拖一段時間才能解決。當然,這些年來,你為黨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進步很快,這都證明,我當年沒有看錯人。但是我希望你繼續用行動證明我沒有看錯人,也向所有這些老戰友、老同誌們證明,你當年在黨旗下宣誓時所擁有的那一種理想和信念是堅定的,是繼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的。”
宋梓南怔怔地看著張凡夫。應該說,他沒料到張凡夫會向他傳遞這樣一番“希望”和“期待”,一時間,他有點不知所措了。
這一夜,宋梓南又失眠了。他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又在房間裏轉圈,一會兒又對著燈光點點的窗外發呆。他轉過身來走到床頭櫃前,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摸出好幾個煙盒,但一捏,全都是癟的。
他拿起電話,撥號,想讓小馬給他送一盒煙來。電話撥通了,受話器裏已經傳出正常的撥號音了,他卻又掛斷了電話。他不想這時候叫醒小馬,年輕人好睡。這時候被叫醒,是他們非常痛苦的一件事。雖然,依小馬的素質,書記有事叫醒他,他是絕對不會表示不高興的,但能夠不去吵擾這些年輕人,盡量還是不去吵擾的好。反正,煙少抽一點,也是件好事……宋梓南又倒在床上,想閉眼休息一會兒,但還是睡不著,隨手拿起一本書,看看是那本《政治與市場》,翻了兩頁,又心煩意亂地扔下了。
書掉在地上。他剛想彎腰去撿,有人輕輕地敲他的門。
他很不耐煩地問:“誰?”
門外應了聲“我”。聽聲音,好像是小馬。
宋梓南一愣,忙去拉開門。
果然是小馬,下身還穿著睡褲,上身披著一件外衣,手裏拿著一條煙。小馬聽到電話響了一下,但等拿起電話,電話卻掛掉了。他忙打電話到總機房查了一下,問剛才是誰要的電話,得知是書記。他猜,一定又是書記通宵沒睡,缺煙了,於是趕緊拿了條煙走了過來。
小馬放下煙,替宋梓南從地上撿起書,又替他把茶杯續滿水,這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他隻能做他該做的事,不能去打聽書記今晚為什麽又失眠了,為什麽又通宵睡不著。雖然他就像一個忠誠的兒子似的,非常想知道“父親”今夜為什麽輾轉不眠……但他不能問……
等小馬走後,宋梓南點著一支煙,在窗前坐了下來……煙點著了,但他卻並沒有去吸。是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一支已經點著了的煙,還是因為滿心焦慮而無意去吸?這時的他,望著窗外特別明亮的月色,卻隻是一味地呆坐著、沉思著。
耳邊再一次響起張凡夫的聲音:“這些年來,你為黨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進步很快,這都證明,我當年沒有看錯人。但是我希望你繼續用行動證明我沒有看錯人,也向所有這些老戰友、老同誌們證明,你當年在黨旗下宣誓時所擁有的那一種理想和信念是堅定的,是繼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的。”
宋梓南站了起來,用力在煙缸裏掐滅了煙,向外走去。
宋梓南剛走出他住的那幢樓,就看見警衛這個院子的一個戰士陪同一個老人向這邊走來,他覺得這個老人有點眼熟,便放慢了腳步。
走到跟前一看,那老人居然是張凡夫。
警衛戰士向他敬了禮:“宋書記,有個老同誌堅持要來看您,但又沒帶任何證件。我們跟馬秘書聯係了一下,他同意讓這位老同誌進來。”
正說著,小馬跑了出來。
小馬說道:“要給你們找個說話的地方嗎?沏壺茶,還是煮一壺咖啡?”
宋梓南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別管我們了。”
小馬和警衛戰士各回各的地方去了。
院子裏隻剩下宋、張兩位“老人”。
宋梓南說道:“我正想去找你。”
張凡夫說:“是嗎?為什麽?”
宋梓南說:“你這麽晚了還來幹啥?白天還沒批評夠?”
張凡夫說:“你這話裏好像挺有情緒的啊?”
宋梓南說:“老張,你和那些老戰友真的覺得我在這兒就是在複辟資本主義?我們都在黨教育下工作了這麽多年,誰不想一夜之間進入共產主義?誰不想天下勞苦大眾一夜之間都能坐上勞斯萊斯、奔馳?可是,我的老張同誌,我們已經幹了幾十年了啊,正麵的、反麵的,輝煌成就的和災難性的……我們都經曆過了。現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就是,麵對深圳河那邊的香港,麵對海峽那邊的台灣,麵對所有我們必須麵對的當今這個世界,我們用什麽來告訴他們,我們這個製度,我們這個理想,我們這個信念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美好的,最能給人民帶來富足和幸福的?用什麽?空洞的口號並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難道這樣一個淺顯而真實的定律,還需要用多少具浮現在海麵上的偷渡者屍首,才能讓我們一些好心的同誌接受它?我不是說我們深圳的工作沒有缺陷,隻是想說,中央決定建立特區,大家心裏都很忐忑,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但深圳的同誌和大家一樣,幹好幹壞是我們個人的能力問題,但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想把中國的事情辦好,把黨交的任務完成好,讓老百姓真正能過上好日子。”
張凡夫冷靜地說:“說完了?”
宋梓南激動地說:“沒完!”
張凡夫笑道:“你還想怎麽的?”
宋梓南說道:“我的張凡夫同誌,我問你一個問題,很嚴肅的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地回答我。”
張凡夫說:“請問。”
宋梓南說:“今天晚上,你跟我說的那話,完全是你自己想說的呢,還是別人讓你帶話來的?”
張凡夫問:“你打聽這個幹什麽?是我的意思,還是別人的意思,有什麽區別嗎?有必要追究這個嗎?”
宋梓南說:“當然有必要,而且是大有必要。”
張凡夫問:“必要性在哪裏?”
宋梓南說:“你先告訴我,你的那一番話,到底是源自誰。”
張凡夫說:“我一開始就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是我自己的意思。完全是我要說的。”
宋梓南不作聲了。
張凡夫問:“怎麽了?”
宋梓南說:“張凡夫同誌,你不應該這麽做。”
張凡夫一怔。
宋梓南:“你不覺得,今天你說的這些意見,真正涉及我深圳具體工作的幾乎沒有……”
張凡夫:“那又怎麽樣?”
宋梓南:“你的批評矛頭主要針對著十一屆三中全會所決定的這個改革開放總方針……”
張凡夫:“你這個綱上得夠高的了。”
宋梓南:“難道你覺得我說過火了?”
張凡夫不作聲。
宋梓南:“我不是說,對改革開放這個方針,不可以討論,不可以批評,但你我不是一般的工作同誌,我們都是黨的一個高級幹部。作為黨的高級幹部,我們可以對黨的決定保留自己的意見,但是不能背著黨在外頭散布和從事與中央決定不一致的言行。”
張凡夫質疑地說:“我怎麽在從事和中央決定不一致的言行?”
宋梓南說:“你要我用行動證明,你當年沒有看錯人,證明我當年所擁有的理想和信念是堅定的,是繼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的。”
張凡夫立即反問:“這話難道說錯了?”
宋梓南說:“你還說,建這麽個特區不是我宋梓南的主意。從大的方向和今後的前程來說,也不是我一個宋梓南能左右得了的。但現在我在這兒主持工作,我畢竟還是能起相當的作用的。我沒記錯吧,這是你的原話吧?我再笨,也能聽出你這裏的‘醉翁之意’。你已經說得非常明確了,要我利用深圳一把手的權位,在工作中盡可能地改變中央決定的這一係列改革開放的基本方針,回到我們過去習慣了的老路上去,也就是你所謂的‘當年的理想和信念和正確道路’。”
張凡夫說:“我們的願望隻是希望你辦好這個特區……我們對於中央決定改革開放,還是擁護的,我們希望中國真正強大。你懷疑我們這些老同誌的這個動機?”
宋梓南說:“對這一點,我當然不懷疑。但對於一個高級幹部,在當前這樣一個曆史性的大轉型時期,僅僅有這樣一點良好的願望是不夠的。必須在政治上和黨、和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要和黨共渡難關。”
張凡夫不作聲了。
宋梓南問:“我說錯了嗎?”
張凡夫仍然不作聲。
宋梓南說:“如果我說錯了,請你批評我。”
張凡夫苦笑著慢慢地搖了搖頭。
這時,小馬匆匆走了過來。
張凡夫馬上說道:“好啦,你的秘書來了,咱們就說到這兒吧。好話、賴話,你我都好好地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說著就轉過身向大門外走去了。
小馬要去送。
張凡夫立即轉過身來,做了個很堅決的手勢:“你們別管我。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小馬隻得站下了。
宋梓南也暗示性地看了一下小馬,讓他由著張凡夫自己去走一走。
張凡夫踽踽地走出了大門。
小馬悄悄地問:“張老沒事吧?”
宋梓南目送著張凡夫,輕輕地搖了搖頭,卻反問小馬:“你有事嗎?”
小馬說道:“團市委的方書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