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在方方麵麵的調查組雲集深圳的第二天下午,蛇口就接到市裏的一個通知,要他們立即停止實行那個“四分錢獎勵製”。


  一個小時後,工業園區政策研究部的兩位主任匆匆走進餘濤的辦公室,十分不理解地問餘濤:“為什麽要下令停止實行新的獎勵製度?實際效果那麽好……”


  餘濤僵坐在靠背椅上,繃著個臉,不作聲。


  那個主任說:“你總得說出一個能說服人的理由……”


  餘濤突然冒出一句話:“別犯書呆子毛病了,啥理由不理由,叫你停就停。”那個主任還想爭辯:“可是……”


  餘濤已經不想再跟那個主任多說什麽了,一起身,就向門外走去。


  他的專車正在門外等著他。不大一會兒,專車載著他來到了市委市政府大樓前了。


  走進宋梓南辦公室,宋梓南已經在那兒等著他了。宋梓南忙起身握著餘濤的手,說了句實話:“稀客,少見啊!”


  餘濤不想笑,生硬地應了句:“甭管是稀客還是稠客、少見還是多見,反正我今天來就是要你宋書記一句話。”


  宋梓南笑道:“別著急嘛,坐下慢慢說。想喝什麽茶?烏龍、鐵觀音,還是雲霧毛尖?哦,我想起來了,餘董是有點崇洋的,不愛喝茶,愛喝咖啡。”


  餘濤揮揮手:“你啥也不用折騰,我一會兒就去廣州。”


  宋梓南明知故問道:“交通部在廣州有活動?”


  餘濤說道:“書記同誌,咱們就別兜圈子了。前兩天你沒派人到蛇口來跟著那幫人一起折騰我,我感激不盡。可是今天一早,我辦公室的同誌告訴我,昨天晚上,市裏有關部門下了個通知,讓我們立即停止在蛇口碼頭工程工地上試行新的獎罰措施,一切都回到老的軌道上去……”


  宋梓南問:“停了嗎?”


  餘濤冷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哪敢不亡?這不是咱這偉大祖國千古不變的光榮傳統嗎?”


  宋梓南說:“餘濤同誌,你言重了。”


  餘濤說:“可……可……這難道不是兩千年來我們所共同經曆、經受的事實嗎?”


  宋梓南問:“現在工地上的情況怎麽樣?”


  餘濤哼了一聲:“怎麽樣?完全跟預料的一樣,今天上午工效直線往下降,估計到今天晚間,總的平均工效,將比前天下降百分之一百二十。到明後天,情況會更糟糕。”


  說到這裏,他激動地一下站了起來,繼續說道:“我們的新獎罰製度隻是在工人完成當日的定額以後,每一車獎勵兩分錢。超額以後再幹的,每一車才獎勵四分錢。多推一車土,多給四分錢,可憐的四分錢,可是實行這個製度後,工人日均推土量從過去的二十至三十車,一下提高到五十至六十車。最多的一天,現在已經能推到一百車了。我們計算了一下,這樣的話,工期能提前兩個月,能為國家多創造價值一百三十萬元。而多發的獎金數隻不過是兩萬六千元,我們用兩萬六千元給國家換來了一百三十萬元的價值。這樣的生意都不想做?這些掌握政策的人心裏到底在想啥呢?說中央有規定,必須刹住濫發獎金之風。什麽叫濫發?發了獎金,不能創造更多的價值,這才是濫發。如果你發給他一分錢,他能給你創造一毛錢、一元錢,甚至十元錢、一百元錢的價值,這樣的獎金為什麽要限製?為了少發給工人一粒芝麻的獎金,寧可讓國家損失十個、一百個西瓜。寧可守著那些過時了的規章製度拿錢去買棺材,也不願意讓別人突破一下拿錢去治病。這就是我們現在一些人的毛病!書記大人,我說得不對嗎?”


  宋梓南沉穩地問:“工效變化有書麵統計數字嗎?”


  餘濤又哼了一聲:“當然有啊。”掏出一張表格遞給宋梓南。


  宋梓南仔細地看了看說:“這還是今天上午的數字。”


  餘濤問:“想要今天全天的情況?方便,我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


  宋梓南立即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餘濤立即走到宋梓南的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然後對電話說:“我是餘濤。碼頭工地今天的戰況統計什麽時間能出來?”


  指揮部的那個統計在電話裏答道:“總得下午五點半左右吧。”


  餘濤問:“最早能幾點出來?”


  那個統計答道:“最早也得五點才能出來,再早,就不能反映全天的情況了。”


  餘濤拿著電話猶豫了一下:“那好吧,如果我等不到五點就去了廣州,你們把今天的工程進度戰報送一份給市裏的宋書記。直接送到他辦公室,交到他本人手裏。他本人不在,就交給他秘書。”


  統計連連答應道:“行行行。”


  等餘濤放下電話,宋梓南卻對餘濤說:“你就別去廣州了。”


  餘濤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不僅要去廣州,還要去北京、中南海。”


  宋梓南說:“你不就是要解決這四分錢獎金的問題嗎?”


  餘濤說:“你這兒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宋梓南說:“何以見得?”


  餘濤說:“就是你市裏的有關部門叫停我這個獎勵製度的。”


  宋梓南說:“我已經批評市裏叫停你們這個獎罰新製度的有關部門領導。”


  餘濤馬上說:“我已經了解過了,這件事的根子還不在你們市裏,甚至都不在省裏,是最高方麵的有關部門發了指令。反正我一級一級地找,實在不行,就去找總書記,再不行,就直接去找小平同誌。既然允許我們蛇口搞試點,那就放開我們的手腳嘛。用你當初說過的一句話,搞錯了,殺我的頭,可是你不能不讓我搞不讓我試啊。中國再這麽墨守成規下去,真沒法救了。”


  宋梓南說:“我同意你的看法,這個四分錢是個大事。但我覺得,現在就去闖中南海,好像還早了點。”說到這裏,他看見餘濤的手一直還沒離開電話機,便對餘濤笑道,“能把你的尊手離開一下電話嗎?”


  餘濤醒悟似的忙縮回手。


  宋梓南拿起電話,按了一個按鈕:“小馬,讓唐大記者上我這兒來一下。”


  不一會兒,唐惠年便走了進來。宋梓南向唐惠年介紹道:“餘濤。”唐惠年忙上前握手:“久仰久仰,我去蛇口采訪過您。餘董是大忙人,可能不記得了。”餘濤一邊追憶著,一邊禮節性地握著唐惠年的手。宋梓南趕緊向餘濤介紹:“這位是《人民日報》駐我省記者站的軍事記者,赫赫有名的大記者唐惠年。”這一下,餘濤的態度立即熱烈起來了:“哦,唐惠年,知道知道。幾十萬邊民逃港事件給中央上過磕頭帖的大記者,久仰久仰。你們這些記者啊,的確不能隻說好話,隻說上邊愛聽的話,得報一點實情。”唐惠年笑道:“我現在改行了,不跑軍事口,改跑經濟口了。”餘濤笑道:“哦,也下海了?”唐惠年笑道:“是的是的,也算是下海了,趕個時髦吧。”


  餘濤轉過身來對宋梓南說道:“你是想請唐大記者捅一篇內參上去?”


  宋梓南點點頭道:“英雄所見略同!”


  餘濤用力揮了一下手說道:“好!這個點子好!”馬上轉身對唐惠年說,“你需要什麽材料、數據,我負責供給。要什麽給什麽。”


  宋梓南笑道:“那當然得由你餘濤負責供給啦。你餘濤不供給,誰供給?”


  宋梓南、餘濤和唐惠年共同策劃的這份內參,很快就送到了中南海。那天晚上,穀牧副總理還在辦公室召開一個小型會議,桌上那部很醒目的紅色電話機突然響了起來。穀牧立即對那些與會的同誌低聲地說:“各位稍等一下,中央領導的電話。”他拿起電話,果然是耀邦同誌打來的。耀邦同誌先問:“穀牧同誌,沒打擾你休息吧?”


  穀牧忙答:“沒有沒有,我們正在開個小會。總書記,您有什麽吩咐?”


  胡耀邦說道:“幾分鍾前,我批了新華社一個關於蛇口碼頭由於停止實行獎勵製度而延誤工程進度的內參,請你看到後,立即過問一下此事。我記得中央討論獎金問題時,並沒有哪位同誌讚成獎金額不得超過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工資額的硬性規定。為什麽我們有些部門要死守住以往的老規矩辦事,而且還辦得這麽積極?看來,我們有些部門並不是在搞真正的改革,仍然依靠做規定發號令過日子。這怎麽搞‘四個現代化’呢?請你順便在財經領導小組例會上提一提這件事,這個問題值得引起我們整個工交財貿戰線上的同誌們重視。”


  放下電話後,穀牧對與會的同誌說了聲“請各位再稍稍等一下”,便馬上走到外間,問秘書:“有個批給我處理的新華社內參,中辦轉過來了嗎?”


  秘書查看了一下收發文登記簿:“還沒有。”


  穀牧說:“你馬上去取一下。總書記剛才打電話來催問這件事了。”


  到散會時,秘書已經把那份有總書記批示的內參取了回來。穀牧很快看完了那篇內參,又認真地讀了總書記的批示,拿起紅筆,沉吟了一下,準備下筆圈閱,但想了一想,重新拿起那篇內參,又看了一遍,這才很快做了批示,交給秘書:“馬上送國家進出口管理委員會。”當時,特區建設的許多工作,在國務院由國家進出口管理委員會來負責處理。


  秘書一邊回答:“好的。”一邊拿起那份批件就要走。


  穀牧笑道:“我還沒說完哩,是不是困了,有點迷糊了?”這時已經是深夜兩點來鍾了。


  秘書略略紅起臉:“沒有沒有……”


  穀牧說:“找一下進出口管委會的江副主任,如果他還在辦公室,請他接個電話。”


  秘書一想,這時候江副主任很可能已經不在辦公室了,便問:“要是不在辦公室,已經回家了呢?”


  穀牧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那也得找到他。”


  江副主任居然還沒離開辦公室。


  “江副主任嗎?深圳蛇口那邊又出了點事啊。”穀牧說道。


  “蛇口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餘濤天黑前給我打了個電話,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個多小時。這個餘濤真應該去搞宣傳工作,說話很有煽動性,很有激情,也有一定的理論高度。”進出口委員會的江副主任說道。


  穀牧說:“總書記非常關心深圳蛇口改革的進度,對我們一些同誌仍然用老的規章製度製約深圳和蛇口,很不滿意,把這個問題提到了是不是真心在搞改革,想不想把‘四個現代化’建設紮紮實實進行下去的高度來認識。我想請你親自去處理一下。總的方針就是,既然在深圳、蛇口實行特殊政策,那麽,某些部門的某些規定在深圳、蛇口就可以不實行;如果同意這個方針,也請通知他們省裏。”


  江副主任立即答道:“好的。”


  穀牧又囑咐:“要快。”


  江副主任笑道:“一定盡快落實總書記的批示。要不,餘濤他天天往我那兒打電話,我也受不了啊!”


  穀牧說道:“我馬上派人把總書記的批示和那份新華社內參給你送去。”


  這時,在蛇口工業園區臨時指揮部的那個小會議室裏,燈火還通明著,但會議室裏並沒有更多的人,空蕩蕩的隻坐著馮寧自己。不一會兒,餘濤在幾個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走了進來。馮寧忙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餘濤微笑著打量了一下馮寧,然後回過頭來問那幾個工作人員:“你們在哪兒找到他的?”一個工作人員笑道:“真費了我們牛勁兒了。你讓他自己說說,怎麽跟我們捉迷藏來著!”


  餘濤笑著衝那幾個工作人員揮了下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那幾個工作人員立刻走了。


  餘濤走到馮寧麵前坐了下來,問:“馮寧?”


  馮寧忙站了起來:“是的。”


  餘濤看了一眼手上的資料:“二馬馮?列寧的寧?”


  馮寧答道:“是的。”


  餘濤做了個手勢,示意馮寧坐下,又問:“退伍軍人?”


  馮寧說:“是的……”


  餘濤說:“你給我們工業區捅了個大婁子,還驚動了中央主要領導。”


  馮寧惶惶地說:“對不起……”


  餘濤哈哈大笑道:“別對不起呀。我要重獎你。”


  馮寧一愣:“重獎?我經受不起,別趕我就行了……”


  餘濤說:“啥意思?不相信我會重獎你?”


  馮寧默不作聲。


  餘濤問:“怎麽回事?”


  馮寧仍然不作聲。


  第二天,餘濤把幾個工作人員都找了來,問:“你們昨天找到這個小青年時,對他動粗了?”


  一個工作人員說:“怎麽可能嘛!當時我們瞅見他摟著一個小女孩兒在一個居民樓的門洞裏親熱哩,都沒敢打擾他倆。足足等了有十來分鍾,等他倆完事了,走出門洞了,才上去叫住他的。”


  餘濤問:“真的沒對他來硬的?”


  那個工作人員說:“您跟喬部長下的任務是一定要找到他,把他請到您這兒來;喬部長也是這麽給我們下的任務,把他請到您這兒來。我們再沒水平,‘請’這個字還是聽得懂的嘛。既然是‘請’,我們還能怎麽的他了?”


  這時,另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報告道:“馮寧這小子跑了!”


  餘濤一驚:“跑了?怎麽又讓他跑了?”


  那個工作人員說:“昨天晚上您跟他談過後,我們就按您的意思,給他在工業園區招待所開了個房間,說好今天上午十點,再陪他過來一起見您的。可是,剛才上他房間去一看,他已經不在了,臨走時,把房門鑰匙都交前台了,也沒留任何話……”


  餘濤非常生氣地說:“你們當時到底是怎麽跟那個年輕人談的?”


  工程處的一個領導說:“我們勸他暫時離開蛇口……”


  餘濤問:“讓他離開蛇口?為什麽?”


  工程處的那個領導欲言又止。


  餘濤道:“說呀!”


  工程處的那個領導說:“當時我們認為,那個‘四分錢’的點子是他出的。他走了,上頭就沒法追究下去了……”


  餘濤哭笑不得地說:“他一個年輕打工仔,不管出什麽樣的點子,沒有我們這些手握大權的人點頭、批準,這個點子能全麵推廣實行嗎?點子是他出的,但責任在我們這些人身上。上麵開始追究了,你們就把責任全都推到他一個年輕打工仔頭上去了,怎麽都那麽聰明,那麽會當官呢?”


  工程處的領導都不作聲了。


  餘濤非常生氣地說:“這事傳出去了,外邊的人會怎麽看咱們蛇口,啊?誰還敢到咱蛇口來?就是來了,誰還願意替咱們出新點子?誰都不出新點子,誰都按老框框、老條條做事,咱們這個蛇口還搞什麽試驗,搞什麽改革?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出這麽一點事就趕緊把責任往下麵推、往老百姓身上推,眼睛裏隻有自己頭上這頂烏紗帽,為了這頂烏紗帽,可以不擇手段,甚至可以忽略和傷害老百姓應該享有的權利。這符合中央的要求和小平同誌的思想嗎?這種事情絕對不允許再發生在蛇口!”


  工程處的一個領導慌忙應道:“我們馬上派人去找他……”


  但這時,馮寧已經上了巴士,他沒有買到坐票,就站在車門附近。擠滿旅客的巴士車緩緩地駛出了車站大門,麵前的公路似乎漫無盡頭。車裏的人昏昏欲睡,馮寧也有些瞌睡了,但因為無依無靠,他不敢真正睡過去,隻能一手抓住車門把手,偶爾地打個盹兒。這時,在他旁邊座位上坐著的一個年輕母親從隨身帶著的旅行包裏掏出一包食品給孩子吃,然後就隨手把包食品的報紙扔在了地上。


  報紙飄落在了馮寧腳旁。


  瞌睡中的馮寧當然不會在意這張並不完整的舊報紙。但是不經意間,他忽然看到報紙上有這樣一個大標題:“工程處總結改進勞動付酬方法,餘濤董事長在大會上勇做自我批評”。


  一下子,瞌睡醒了,他忙彎下腰去撿起這張報紙。在字裏行間,他竟然多次看到自己的名字“馮寧”,並且還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工程處的同誌現在急切地想找到這個叫馮寧的年輕人,還要表彰他這種一切從實際出發、敢闖、敢突破、敢創新的改革精神。”


  馮寧震驚了,他呆住了,他拿起報紙向司機走去,他想下車。他對司機說:“師傅,您能停一下車嗎?我有東西落在車站了。”


  司機瞥了他一眼:“回車站去取東西?我可沒法等你!”


  馮寧忙說:“不用您等。不用……您隻要停一下車就行了。”


  蛇口工業園區臨時指揮部所有的人都不會想到,那個自行失蹤的馮寧居然又“自行”跑回來了。秘書急匆匆去向餘濤報告了這個消息。餘濤也覺得“不可思議”,笑道:“這小夥子,跟我們在玩啥呢?”一直到馮寧掏出那張舊報紙,放在餘濤麵前,說明了,要不是報紙上的這個報道,他還真不敢再回來見董事長,甚至都不想再回蛇口。


  餘濤拿起那份報紙看了看,笑道:“看來,這報紙媒體什麽的,還真管點用。”


  馮寧不好意思地笑了。


  餘濤說:“小夥子,我說過,要重獎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當過兵?”


  馮寧說:“五年。”


  餘濤說:“好,我們要建公安派出所。怎麽樣,去當警察吧?再給你一個蛇口的正式戶口,還想要啥?”


  馮寧卻說:“謝謝餘董。”


  餘濤問:“聽口氣,你好像不太滿意我這點獎勵?”


  馮寧忙說:“不是……”


  “那到底有什麽要求,快說!”


  “今天能見到餘董,我特別高興……”


  “少說這些廢話!”


  “我到蛇口來,有兩大心願:一是想感受一下咱們蛇口的改革氣氛,再一個就是妄想著有朝一日能近距離見見您餘董。”


  “我又不是什麽明星。”


  “明星有什麽好見的,不過都是一些水上浮萍而已。”


  “好大的口氣。”


  “我爸是個老革命,市實驗中學的老校長。今年死在我老家看守所的監室裏了……”


  “他改行去看守所工作了?”


  “不,他當時的身份是看守所裏的一個嫌犯……”


  “哦?”


  “我爸是一個特別正派老實的好人。您一定會很奇怪,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被關進看守所的。”


  “你知道我的經曆嗎?我在中國最高等級的一個監獄裏被關過五年,其實我也是一個特別正派、特別老實的大好人。”


  “但您那時是在‘四人幫’時期,我爸不是……”


  “‘四人幫’倒了,這標誌著中國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但是,年輕人,你也要看到,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的變遷,不跟開燈關燈似的,‘啪’,拉一下燈繩,全都亮了。‘啪’,再拉一下燈繩,又全都黑了。幾十年來的許多習慣勢力、許多習慣的做法,特別是某些政策法令都還沒有改變,一些人的觀念一時半會兒更是難以改變,他們還堅守著老的那一套。這時候,如果有先行者想衝破這些政策法令的局限,就有可能要付出重大代價,甚至還會頭破血流,會頭破血流的啊。小夥子,迎接新時代的曙光,在實際生活中,並不像想象的那麽輕鬆浪漫,有時還是需要一批人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代價的。我不了解你父親的具體情況,我想他可能就是屬於在社會轉型的軌道上,被犧牲的一個悲劇性人物吧……”


  馮寧低下頭,沒接餘濤的話茬兒。這一段時間以來,關於父親,他已經說得太多了,遇到一個熟人,他就會說一遍。一開始是自己特別想說,後來,自己不太想說了,但那些熟人特別同情和關心,總想問個究竟,他就得從頭到尾地再說一遍。後來,他下決心了,不說了,絕不說了。不做無能的祥林嫂,重要的是不讓自己重蹈父親的覆轍,再不讓任何人發生父親那樣的人生悲劇。


  “現在,你老家那兒,應該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了吧?再發生你爸那樣的事,應該不會再有人去逮捕關押他們了吧?”餘濤問道。


  馮寧很難過地說道:“政策是有了變化,事情也平反了,可我爸已經不在了……”


  餘濤長長地歎一口氣說道:“是啊,也許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代價’吧……”


  馮寧說:“他們想留我在老家給市領導開車。”


  餘濤問:“那也不錯呀,為什麽還要到蛇口來?”


  馮寧說:“許多人都說,在蛇口、深圳,可以看到中國的明天。”


  餘濤說:“但現在還不能說在蛇口和深圳看到的就是中國的明天,現在還不行。”


  馮寧認真地問:“那還得多長時間?”


  餘濤淡淡一笑:“那很難說的,最起碼也得三五年後,試試看吧。這的確很難說。”


  馮寧不說話了。他想,如果連這麽一個赫赫有名的,碰到什麽事,既敢幹也有那個能耐直接闖進中南海去說話的餘董都覺得“難說”,那還有啥可說的呢?


  餘濤停頓了一會兒問:“不想去當警察,蛇口戶口呢,要不要?蛇口戶口也不要?”


  馮寧沉吟了一下:“讓我再想想。”


  餘濤打量了一下馮寧,很認真地說:“蛇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


  馮寧慚愧地說:“可我沒有文憑。”


  餘濤問:“你不會拒絕讀書學習吧?”


  馮寧忙說:“那怎麽會?我也琢磨過要不要去考個大學。”


  餘濤忙點點頭說:“這個想法不錯,你畢竟還很年輕。”


  馮寧說:“但後來我又覺得,當前對我來說,最最重要、最最緊迫的,還不是去搞一張文憑。”


  餘濤問:“你覺得對你來說,當前什麽最重要、最緊迫?”


  馮寧猶豫了一下:“反正不是拿文憑……”


  餘濤笑著問道:“不想跟我說,跟我還留一手?”


  馮寧忙說:“不是不是……”


  餘濤揮了一下手,說:“好吧,不說就不說吧,咱們誰也別勉強誰。歸根到底,人生的路隻能靠自己的腳去走出來。”說著,在台曆上寫了個電話號碼,然後撕下這頁台曆,交給馮寧,“以後有事,打這個電話就可以找到我。這是我秘書的電話。”


  馮寧拿起那個電話號碼看了看。


  這時秘書走了進來:“餘董,今天工地上的戰況報來了。”


  餘濤對馮寧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便走了出去。


  餘濤一走進大辦公室,就被那些工作人員包圍住了。一個工作人員激動地對餘濤說:“今天工地上全線飄紅。人均日推土量從昨天的二十五車提高到今天的九十六車,提高四倍左右。最高的一個工人今天推了一百二十五車!”餘濤立即從那個工作人員手裏把那份戰報“奪”了過來,仔細地看了看,馬上走到電話機旁,給宋梓南撥了個電話。但怪了,無論是書記辦公桌上的直線電話,還是秘書那兒,都沒人接。遲疑了一下,剛想掛電話,電話裏卻傳來宋梓南秘書小馬的聲音:“你好。宋書記辦公室。請問您是誰?”餘濤應道:“蛇口餘濤。”


  小馬忙問好:“是餘董啊,您好。”


  餘濤問:“宋書記呢?”


  小馬說:“他在開常委會。”


  餘濤“哦”了一聲。


  小馬恭敬地問:“有什麽事需要我轉告的嗎?”


  餘濤想了想,問:“他這個會大概還得開多長時間?”


  小馬說:“這可說不好,他經常讓人把晚飯送到會議室,讓常委們邊吃邊開,一直開到後半夜……”


  餘濤遲疑了一會兒說:“那好吧,請你替我轉告宋書記,今天一早,我們接到省有關部門的通知,蛇口可以繼續執行新的獎罰製度……效果之明顯令人驚歎……僅今日一天,日平均工效就比昨天提高四倍左右……感謝市委、省委和中央對我們蛇口改革事業的支持……另外,前些日子,我們給市裏打了個報告,希望市裏在戶口審批權、邊防證發放權、物資進口的批準權和企業成立的審批權這幾個方麵給蛇口以更大的獨立處置的自由空間……”


  餘濤給小馬打完電話,回到辦公室裏,馮寧已經不在了。餘濤愣了一下,忙叫:“哎,人呢?”


  秘書忙應聲跑過來問:“誰?”餘濤問:“那個小夥子啊!”秘書說:“哦,他說他不打擾您了。走了。這是他留給您的字條。”


  餘濤忙拿起字條。


  隻見那字條上寫道:“尊敬的餘董,今天我見到了我一向以來所敬重的人,我會記住今天這個日子的。我會好好幹下去的。謝謝,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今天的召見。馮寧敬上。於即日。”讀完字條,餘濤發現,馮寧並沒有帶走那張他特地寫有他秘書電話號碼的字條。是無意間的疏漏,還是故意顯示清高?還是什麽……


  對這個毫無政治背景的年輕人居然表現得如此的“高傲”,餘濤真有些不理解了。他拿起那張字條,將它揉成團,扔進字紙簍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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