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傍晚時分,蛇口工業園區的臨時指揮部辦公室裏,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是碼頭工地工程處按日常慣例向指揮部匯報當天工程的進度。接電話的秘書隨手就把電話交給了每天匯總工程進度、編製當日“戰報”的那個統計員,便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了。那個統計員也不急不忙地接過電話,一邊從牆上拿下一摞表格,又從桌上一個用德國易拉罐空筒(當時國內還沒有製作易拉罐的廠家)改製的筆筒裏抽出一支削尖了的鉛筆,這才對電話那邊說道:“報吧。好……好……好……”準備填寫對方報來的各種數字。辦公室裏所有的工作人員早已習慣了這種工作流程,他們明白,自己隻是整個工業園區這部大機器上的一個零部件。雖然對於外部世界來說,蛇口工業園區擔負著整個中國經濟改革的試驗田任務,是一個充滿著時代激情和革命性理想的偉大曆史工程,但是對於他(她)們這些這部大機器上的“零部件”來說,需要的是精準和可靠,也就是說他(她)們得用他(她)們點點滴滴無處不在的“精準”和“可靠”來保證這“時代激情”和“革命性理想”的實現。這也是餘濤平日裏反複向他(她)們灌輸的和要求的,也是這樣來培訓他(她)們和篩選他(她)們的。


  匯總完當日工程進度,打印出“當日戰報”,呈送總指揮餘濤和工業園區的其他領導,抄送市有關部門後,今天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他(她)們就可以像往常那樣下班了,回到租住的小屋裏,和千千萬萬大學剛畢業、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帶著一點疲乏,帶著一點埋怨,再帶著一點“心有不甘”,再去做自己其他種種的人生之夢。


  平凡,依然是這個偉大試驗區日常生活的主調。


  但,那天的傍晚,在那個年輕的統計員接聽電話的兩分鍾後,這種平凡和單調,卻被一聲尖叫聲,準確點說,是被驚叫聲暫時地打破了,發出這驚叫聲的就是那個統計員。


  “什麽?”他大叫了一聲,好像有人在電話裏告訴他,他突然被提拔起來當了副總指揮似的,“你再說一遍,你說清楚了,今天人均推多少車土?說慢一點。多少車?五十八車?你沒開玩笑吧?昨天你們人均還隻有二十六車,今天怎麽就五十八車了?是車變小了,還是土變輕了?”


  碼頭工程處報戰況的同誌回答道:“誰跟你說是車變小了,土變輕了?車,還是原來的車;土,還是原來的土。不過,今天的平均工效確確實實是五十八車,最多的一個工人推了九十四車。”


  那個統計員用最快的速度抄收完戰況,都來不及打印,拿著抄收下來的當日戰況草稿,就向餘濤的辦公室衝去:“喜訊,特大喜訊……”


  餘濤的秘書忙衝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噤聲。


  那個統計員仍然控製不住地說:“特大喜訊啊……”


  餘濤的秘書再一次向他做了個嚴厲的噤聲手勢。


  那個統計員這才冷靜下來了。


  隻聽餘濤在裏屋用很大的嗓門兒在說話,好像是在跟誰吵架似的:“這些情況我已經向你通報過不止一次了,但是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嘛!我們希望得到這幾個方麵的審批權,比如說戶口審批權、邊防證發放權、物資進口的批準權和成立企業的審批權等,這些都是為了簡化行政審批程序,加速蛇口工業園區的建設。完全不是像有些人挑撥的那樣,我們蛇口工業園區想要脫離深圳市委的領導,搞什麽獨立。市裏的同誌應該信任我們嘛……”


  餘濤這是在和宋梓南通話。他大聲地在為自己申辯,也在為蛇口工業園區申辯。不管是誰,隻要他想在某地的某個領域裏實行一係列的改革,就需要在某些方麵獲得某種獨立的處置權。太多的“婆婆”,事必請示,每事務必征得多數上司點頭才能實行,改革就一定搞不成。中央在全國推行改革開放方針,之所以下決心要先搞幾個“特區”,並且給這些特區一定的特殊政策,用意也就是在於“放手讓他們試一試”。但是,如何處置好蛇口和深圳兩個試點地之間的關係,確實是個相當微妙的問題。餘濤既要為蛇口爭取必要的獨立處置權,大力推進蛇口的開發開放,但又不能造成“無視深圳市委領導”的印象。其實,同樣的痛苦也在煎熬著宋梓南,他也時常會受到人們“無視廣東省委領導”的指責。


  “梓南同誌,我們能不能見麵談一下?”餘濤慎重地建議道。


  “可以啊,老餘,我們見麵談一下,好好交換一下意見。但是我有個小小的請求,見麵時,你能不能把嗓門兒放得小一點啊?經驗告訴我們,嗓門兒大並不一定代表擁有真理。”宋梓南笑道。餘濤也笑道:“但經驗同樣告訴我們,嗓門兒小,也不一定就代表擁有真理。所以你就別計較我的嗓門大小了。解決問題吧!如果你允許,我馬上就過去見你。”得到宋梓南的同意,餘濤便匆匆走出辦公室,準備驅車到市裏去見宋梓南。他一出門,那個統計員忙迎了上去,把剛抄收到的當日工程進度遞了過去:“餘董,今天的工程戰報……”


  餘濤因為心裏還在想著去市裏怎麽跟宋梓南溝通的事,就沒把統計員遞過來的戰報太當一回事,接過來後,隻是很隨便地瀏覽了幾個最主要的數字,就把戰報交給了秘書。


  那個統計員忙說:“餘董……”


  餘濤問:“還有什麽事?”


  統計員說:“工地上出了大事了……”


  餘濤繼續向外走去:“又是什麽大事?”


  統計員緊緊地跟著:“完全不可想象,今天工地上的平均工效一下提高了兩三倍……”


  這句話打動了餘濤,他的腳步一下放慢了,回過頭來瞟了那個統計員一眼。


  那個統計員興奮地說道:“真是難以想象,人均推土五十八車,最多的一個工人居然推了九十四車,完全沒法想象啊!”


  餘濤一下站住了,定定地看著那個統計員:“人均推土五十八車?你再說一遍。”


  那個統計員從餘濤的秘書手裏把那份戰報拿了過去,重新遞給餘濤:“這是剛抄收的今日戰報,今天他們人均推土五十八車,最多的一個工人推了九十四車,平均工效一下提高了兩至三倍。”


  餘濤立即從統計員手裏拿過戰報,仔細審看了一遍,回頭吩咐秘書:“馬上給我接工地指揮部。”一邊說,一邊扭頭就向辦公室走去。他要立即核實這個數字。如果這個數字真實的話,那麽,可以認為,碼頭工地上爆炸了一顆他餘濤早已在期待的“原子彈”。


  一回到辦公室裏,餘濤就撥通了工地指揮部的電話:“你們今天報的平均工效數屬實嗎?”


  接電話的是工地指揮:“屬實,當然屬實。給您餘董謊報軍情,我們還想不想在這兒幹了?”


  餘濤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件事裏一定有什麽名堂,他必須親自到工地上去核實才行,便對那個工地指揮說:“你們都別離開那兒,在工程處辦公室等著我。我馬上到。”放下電話後,馬上又吩咐秘書,“你給我要市委宋書記。”


  秘書立刻撥通了市委書記辦公室。


  餘濤接過電話,對宋梓南說:“梓南同誌嗎?我是餘濤。對不起,工地上突然出了一點事情。對,非常緊急的事,今天晚上我去不了了,改個日子吧。”


  餘濤趕到碼頭工程處辦公室,在場的人一下都站了起來。餘濤也不說讓他們坐下,隻是掃視了他們一眼,便問:“說吧,怎麽回事?工效一下提高二至三倍,你們這個悶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工程處的一個領導高興地說道:“統計數字絕對是真實的……”


  餘濤擰著眉毛問道:“別心虛!沒人說你們這個數字不真實,但你們得告訴我,這個天方夜譚的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昨天平均每人還隻搞了二十六車,今天一下就提高到五十八車。是吃了興奮劑,還是怎麽的?”


  幾個工程處的領導互相看了一眼。一位主要領導說:“應該說,五天來,每天的情況都是如此……不隻是今天才這樣……”


  餘濤一聽,來氣了:“五天來每天平均都是五十八車,那你們是怎麽報的?”


  工程處的另一位領導:“前四天我們沒敢報……”


  餘濤的眉毛又一擰:“沒敢報,什麽意思?”


  工程處的另一位領導:“當時工效一下提高那麽多,我們自己都非常吃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派人去核實,自己也去核實,甚至一個一個工人地去核對數字,都沒錯。可總是有點不敢相信,想著再看一看,這樣的高工效能不能持續出現。如果隻是偶然一兩次,那就算了……”


  餘濤漸漸興奮起來:“這麽說,五天來,工效一直保持著這麽個高水平?”


  工程處的一位領導說:“嚴格來說,應該是每天都略有提高。第一天的平均數是五十二車,後來是五十三車,五十五車……今天一下提高到五十八車。”


  餘濤忙問:“什麽原因?”


  幾個領導再一次麵麵相覷,似乎有點不敢作聲。


  餘濤著急地說:“說啊,什麽原因?”


  那個主要領導先給餘濤端過一杯茶來:“您先別著急上火……坐下,喝口茶……”


  餘濤急了:“別給我來這套!快說!”


  那個主要領導微微一笑道:“您要這樣,那我們就更不敢說了。”


  餘濤質疑道:“你們另外又雇用了一些民工?人家是吃空額,你們是吃餘額了?”


  那個主要領導趕緊搖搖頭說:“沒有沒有,幹活兒的還是那些個工人……”


  餘濤再問:“延長了工作時間?”


  那個主要領導說:“現在工作時間不由我們來定。”


  餘濤不解地問:“什麽叫‘現在工作時間不由你們來定’?”


  那個主要領導說:“啥時候開工,啥時候收工,現在不用我們這些當領導的說話了。”


  餘濤一愣:“你們到底跟我在玩啥呢?快說!”


  另一個領導:“上個星期,工地上有個小隊長來找我們,說要跟我們商量個事。他說工人們都願意加快工程進度,他們也有那個力氣每人每天再多推幾車土。但是這小隊長說,不能讓工人白白地多幹活兒,按社會主義多勞多得的原則,也不應該讓他們白幹。再說,這也快過年了,工人們都想多掙幾元錢,給家裏辦點年貨,順便也給孩子們掙一點下學期的學費。這個小隊長建議,如果工人們在完成原先的定額以後,每多推一車土,就多給他們幾分錢作為獎勵,這件事就準能辦成。”


  餘濤問:“你們答應了?”


  幾位領導都不作聲了。


  餘濤一拍桌子:“你們到底答應了沒有?”


  那個主要領導蔫蔫兒地說:“如果您要批評我們違反政策,這件事主要責任在我,最後是我拍板的……”


  其他的領導七嘴八舌一起上前來解釋:“這件事是我們集體研究定的。要處分,就處分我們大家。”


  那個主要領導說:“您老批評我們工效一直上不去,大家都特著急。我們知道這個碼頭工程是我們整個蛇口工業園區的龍頭工程,我們真不能拖了整個工業區的後腿。我們也知道我們不應該搞物質刺激。但是各種辦法都用過了,工效就是提不起來,實在沒轍了……”


  餘濤忙問:“每車土多給多少錢?四分錢?”


  那個主要領導忙說:“不是每車土都多給四分,是超額以後,每多推一車,再多給四分錢。”


  餘濤不說話了,突然一下坐了下來,好長時間不作聲,隻是怔怔地看著工程處這幾個領導。工程處的那幾位領導也都怯怯地看著他。一時間從餘濤那略顯滄桑黧黑又粗糙多皺的臉上看不出此時此刻的喜怒真情來。從他那不動聲色的神情上,完全看不出這位老資格的老領導到底怎麽判定他們做的這檔子事。過了好大一會兒,隻見餘濤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著吼道:“你們這幫家夥,這麽好一檔子事,生生瞞了我五天。快,給我詳細說說,到底怎麽折騰出這四分錢獎金的點子來的。”


  在場所有的人這才鬆了一大口氣,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前後過程向餘濤做了比較詳細的匯報,說這個四分錢獎金的點子最早出自一個上這工地上來打工的小夥子。


  餘濤忙問:“這小夥子叫啥?”


  那個主要領導回過頭去問身邊的那些幹部:“小夥子是叫馮寧吧?”


  那幾個領導紛紛點著頭:“對,就叫馮寧,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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