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悶罐子車開進深圳站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八分。不知道是誰在軍列進站前,一直在車廂裏用口琴吹奏著那首撩人的《軍港之夜》。當軍列突然停下時,《軍港之夜》也突然中斷了。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愣怔了一下。後來的三十年,當這些老兵回憶起那天的情景時,都說不清他們當時愣了那麽一下,是因為那動聽的樂曲被“無緣無故”打斷了,還是因為潛意識中明白自己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到了。愣了那麽一下,是因為自己完全不知道這個陌生偏僻簡陋而又那麽有名的深圳,將給他們帶來什麽樣的命運……自己真的將要在這裏度過一生?他們不無忐忑。他們越過那個碩大站牌,向四下裏打量著。
站台上整齊地停放著幾十輛來接運這些退伍轉業官兵的重載軍用卡車。
值勤軍官首先下了車,吹響了哨子,大聲傳達命令:“到深圳了……全體下車……下車了……”第一個車廂門被“轟隆隆”地拉開,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車廂門……一個接一個地被打開了。顯得異常疲倦的戰士們都站了起來,都擁到打開了的車廂門口,但他們沒有像想象的那樣立即很興奮地跳下車去。他們隻是保持著沉默,很安靜地看了一眼站台上掛起的那個碩大的站牌上寫著的“深圳”兩個大字。一直到值勤軍官再喊了一次:“下車了……全體下車……”他們才慢慢地挪下車去。
宿營地的清晨是寧靜的。前邊是丘陵,後邊也是丘陵,左邊右邊還是一片起伏不止的丘陵。退伍兵們都住在帳篷裏。不遠處的崗位上,仍然站著兩個哨兵——隻是他們已經不再持槍了。而這裏清晨的寧靜和他們過去軍營裏的那種寧靜和他們家鄉清晨的寧靜,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青灰色的霧靄同樣淡淡地籠罩著眼前這一片山林土坡。
這時,兩輛紅旗轎車正緩緩地向這片帳篷所在地馳來。
在臨時指揮部的一頂帳篷裏,石長辛幾近赤裸地睡在地鋪上。一個哨兵慌張地衝進帳篷,叫了兩聲“石副師長”。
石長辛忙從被窩裏跳起。
哨兵慌裏慌張地向他報告:“市委領導來了。”
還在蒙矓中的石長辛問:“市委領導,哪兒的市委領導?”
哨兵說道:“當然是深圳的市委領導。”
石長辛一聽,所有的睡意都驅散了,慌忙穿起衣服來。等他穿著整齊,衝出帳篷,就見到師政委陪著幾個領導幹部模樣的人走了過來。他忙向那幾位“領導幹部”中個頭最大、最有領導氣質的一位敬了個很標準的軍禮,喊道:“報告宋書記,基建工程兵×××師副師長石長辛著裝完畢,聽候命令!”
師政委頓時笑了起來:“你這個石長辛!誰是宋書記?你瞎喊什麽呀!”
宋梓南說:“看來,當市委書記,還得是大個兒。當官也是大個兒占便宜啊!”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原來,那個個子最大的、外貌最像領導幹部的卻是周副市長。
宋梓南笑著對石長辛說道:“走吧,陪我們看看大家去。”
石長辛和師政委帶著宋梓南等一行人走進大部隊的臨時駐地。走進一片帳篷的“叢林”。他們看到有人在通往一頂大帳篷的道上拉起了一道白床單。走在最前邊的石長辛剛想撩起床單,給市領導開道,卻從一旁突然響起一聲女孩兒的驚叫聲。
所有人都馬上站住了。
一個女兵從那白床單裏跑了出來,臉紅耳赤地向石長辛報告:“報告副師長,我們……我們正在洗澡哩……”
不一會兒,五個女兵濕著頭發,光腳上趿拉著拖鞋,手裏抱著臉盆和各種洗漱用具,一字排開,整齊地站在各位領導麵前。
宋梓南頗有興趣地問:“你們都多大了?”問下來,這些女兵最大的才二十一歲,大都隻有十九、二十。“都跟塊塊一般大啊。”宋梓南心裏暗自掂量了一下,不禁對麵前的這些小女兵產生了特別的愛憐和關切。
走過女兵們的大帳篷,宋梓南語重心長地對石長辛說:“有你們這支有生力量,我們這些當市長、市委書記的,心裏就有底兒啦!”
石長辛忙說:“請市領導放心,基建工程兵能吃苦,能打硬仗,今後市委市政府指到哪裏,我們一定會堅決打到哪裏。”
宋梓南低下頭,稍稍沉吟了一下卻說:“長辛同誌,我要糾正你一個說法。今後在深圳,不是市委市政府指到哪裏,你們才打到哪裏。深圳和國內任何地方不一樣的是,市委市政府是不給任何企業派活兒的。活兒,要你們自己到市場上去爭、去找。今後擺在你們麵前的一個大問題,也是首要的問題是,你們得學會自己養活自己,自己去找市場……”
晚上,在臨時指揮部的帳篷裏,坐滿了各團各營來的主官。帳篷外,風聲一陣強似一陣。
上午,市領導走了後,市委書記兼市長宋梓南說的那一番話,讓石長辛和政委琢磨了好長時間。當兵二十多年,他們從沒有見過一個領導不喜歡下級對自己做這樣一種表態的:“領導指到哪裏,我們堅決打到哪裏。”但宋梓南卻立即給予了糾正,竟然還說了這樣的話:“深圳和國內任何地方不一樣的是,市委市政府是不給任何企業派活兒的。活兒,要你們自己到市場上去爭、去找。今後擺在你們麵前的一個大問題,也是首要的問題是,你們得學會自己養活自己,自己去找市場。”石長辛心裏有點緊張,上邊不給派活兒,這一個師的隊伍今後怎麽帶?找市場?市場是什麽?它又在哪裏?他覺得必須立即向團營連的主官們吹一下風,讓他們也警惕起來,有個思想準備。但政委覺得,不必那麽緊張。這些話,也就是書記那麽一說而已。市裏能不給派活兒嗎?深圳不是共產黨的地盤?既然是共產黨的地盤,在這地盤上所有的活兒還不都攥在市委市政府領導手裏?他們說給誰幹,還不就給誰幹了?如果他們不給這兩萬退伍兵派活兒,他們接收了他們幹什麽?“盡管把心放在肚子裏吧。領導嘛,總是先把困難說得大一點多一點,到時候他們能不管嗎?”政委不同意馬上召開會議傳達書記的話,不要先慌了陣腳。但石長辛覺得,宋書記的提醒是戰略性的,不能掉以輕心。最起碼也得摸摸營幹部們的思想底,將來好有針對性地做工作。政委沒跟石長辛堅持,他覺得,他終究是要去北京的,這個師的全盤人馬今後好歹都要交到石長辛手裏。做好做壞,還是應該由著他,別人說什麽都不管用。
於是,一個通知下去,團、營、連三級幹部都來了。恰如政委預料的那樣,宋梓南說的這番話,在部隊的這些基層幹部中間引發了極強烈的不安和困惑。他們原來就對讓他們退伍轉業到這個幾乎跟農村一樣簡陋的深圳感到相當的迷茫和不安。原來還把希望寄托在作為改革試點,深圳將會有大量的建築工程活兒派給他們來做。現在連這一點的希望都不可能實現,還要他們自己去“找活兒幹,找飯吃”。那麽,他們究竟為什麽要拚死拚活地到這個什麽也不是的深圳來呢?
四營長張萬斤的嗓門兒最大:“不給我們派活兒,讓我們自己去找活兒,啥意思?你不給我們派活兒,那讓我們上這兒來幹啥?我們是部隊!”
一個團長糾正道:“我們已經不是部隊了。”
張萬斤反駁說:“可我們是集體轉業來的,我們是整建製轉業來的。我們是執行中央軍委和兵種總部的命令,也是應他們深圳市委和市政府的需要和邀請,才轉業到這兒來的。別的都可以不計較,住帳篷、鑽荒草坡、缺吃少喝什麽的都無所謂,但你總得給我們活兒幹啊!啥條件都沒有,還要我們自己去找活兒,這叫啥事嘛!”
石長辛擔心這個張萬斤說多了,會嚴重影響在場其他基層幹部的情緒,便厲聲嗬斥道:“四營長,少發點牢騷,多說點建設性意見!”
張萬斤收斂起來,嘀咕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發這牢騷?”便悶下頭,坐了下來,不說話了。整個會場也都跟著沉寂了下來。
散會以後,與會的基層幹部都走了,帳篷裏隻剩了師政委和石長辛兩個人。這時,帳篷外風聲越來越大,並夾雜著一陣陣低沉的雷聲。兩人悶悶地坐了一會兒。石長辛問政委:“你什麽時候去總政報到?”政委故意做出一副很平淡的樣子說道:“按說,部隊一到深圳,我就該去報到了。”石長辛誠懇地說:“再多待兩天吧……”
政委知道石長辛感到了壓力,希望自己多留幾天,幫他一起做做幹部和戰士的工作。但是這一攤工作,難道是他多留幾天就能做得好的嗎?當然不是。但,他又能對石長辛說破這一點嗎?這一點,不用政委說破,石長辛自己心裏也是非常明白的。可以說,事情到這一步,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所以政委就保持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石長辛又說道:“政委,我想去找找宋書記。”
“幹嗎?”
石長辛說:“四營長剛才那牢騷發得不是沒道理,什麽條件我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總得給我們活兒幹!大老遠地跑到你深圳來,兩眼一抹黑,讓我們上哪兒去找活兒?沒有活兒,這兩萬人的隊伍怎麽帶?帶兵,最怕隊伍沒仗打沒活兒幹哪!不摘領章、帽徽,你還可以用軍令壓著大夥兒,等把領章、帽徽一摘,再沒活兒幹,這兩萬個年輕人閑在那兒,就等於是兩萬隻散放著的小老虎、兩萬根擱在火堆旁的雷管導火索和兩萬個炸藥包,就有可能會出大問題啊!”
政委不作聲。還是那個話,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一個即將要離開這個部隊的人,說什麽都不合適。
當時,雖然夜已深了,市裏的一些領導卻還在市委市政府機關那幢舊樓的小會議室裏召開一個小型的緊急會議,聽取市氣象局關於今、明兩天將有一次大台風登陸襲擊深圳的情況報告。會議室裏燈火輝煌,卻又煙霧騰騰。而在會議進行的時候,台風好像已經登陸了,窗外的狂風不斷地撲擊著會議室的窗玻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宋梓南從會議室裏出來,一見石長辛就說道:“馬上要來強台風了,市裏正在部署抗台風的工作。你趕緊回去安排一下。”
石長辛說:“宋書記,關於讓我們自己找活兒的問題……”
宋梓南立即打斷石長辛的話:“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今天晚上首先是抗台風。”
石長辛不肯走。
宋梓南說:“這是一次十二級以上的強台風,不安置好,它會把你們所有的帳篷全都刮跑的。”
石長辛卻說:“可是將來找不到活兒幹,這兩萬個退伍兵就有可能成為兩萬個炸藥包,釀成那樣的後果要比一次十二級台風更可怕。”
宋梓南說:“長辛同誌,我看你自己就是個不大不小的炸藥包啊!”
石長辛不說話了,但還是固執地不肯走。
宋梓南無奈了,但在這無奈的同時,卻又有點喜歡上這個固執得“不講理”卻又一心撲在自己所帶的隊伍上的軍轉幹部了。他緩和了口氣對石長辛說道:“有一句話,你先不要向下傳達,但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心裏一定得有數。深圳特區試行市場經濟,這是中央給的任務。啥叫市場經濟?說一千道一萬那就是:生產經營上大大小小的問題,要靠市場去解決,而不是靠市長來解決。不再搞過去那一套:一切都由黨和政府做的計劃來包辦。”
石長辛有點不理解地問:“那還要這個市委市政府幹啥?”
宋梓南淡淡一笑道:“建立市場,規範市場啊!”
石長辛仍然沒聽明白,仍然十分困惑地看著宋梓南,等著他能說出一些他熟悉的、聽得懂的又能讓他放得下心的那種話。但宋梓南再沒說什麽,他很快就被其他市領導叫進會議室裏去了。這一夜的狂風幾乎刮跑了石長辛他那個師所有的帳篷。營區裏一片狼藉:熟睡中的男兵完全被裸露在夜空下,他們驚恐地跳起;女兵們聽著帳篷外一陣強似一陣的風聲,驚恐地圍坐著,互相抱在一起,她們的帳篷也被掀起了。她們驚叫,帳篷被大風吹散,並被大風卷走……但所有這一切都不頂宋梓南最後說的那兩句話讓石長辛更心寒、更不知所措:“有一句話,你先不要向下傳達,但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心裏一定得有數。深圳特區試行市場經濟,這是中央給的任務。生產經營上大大小小的問題,要靠市場去解決,而不是靠市長來解決。不再搞過去那一套:一切都由黨和政府做的計劃來包辦。”
那還要黨和政府幹什麽呢?
建立市場,規範市場。
市場建立起來,又規範好了,中國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共產黨和人民政府了?
不知道。
市場,你能代替黨和政府嗎?
石長辛迷惑著。
突然間一陣更大的狂風刮來,又有人驚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