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市委市政府舊樓的一個小會客室裏。


  何振鴻神情不如以往見麵時那樣自如,顯得有點誠惶誠恐:“很對不起,今天實在是有點唐突。”


  宋梓南淡淡一笑:“沒事沒事。需要我為你做點什麽事?新竹賓館那頭的工程進行得怎麽樣了?”


  何振鴻說:“工程進展一切順利,周一舉行落成典禮,想請宋書記給個麵子,為我們剪彩……”


  宋梓南笑道:“那怎麽是我給你何老板麵子呢?應該是你何老板給我麵子啦。我一定去。這是我們深圳特區建的第一座賓館,不光我去,我們市裏的所有領導,隻要能去的都要去。到時候別忘了給我們送請柬!”


  何振鴻連連點頭:“那當然。那當然。還有一件事,是我那個表弟金德昌的事……”


  宋梓南問:“你表弟?他也來深圳了?金德昌?這個名字好像聽到過。”


  何振鴻說:“您見過他啦。我們頭一回來深圳談生意,因為打不通電話,一氣之下,提前回香港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我這個表弟金德昌。”


  宋梓南笑道:“哦,蠻有個性的一個年輕人嘛。”


  何振鴻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晚上他在你們布吉鎮出了點事……”


  宋梓南很意外:“哦,我們公安局在布吉鎮抓住的那個‘港商’就是你這位金表弟?”


  何振鴻麵有愧色地說:“很不好意思啦。出那種事,他實在是並無惡意。”


  宋梓南說:“你能詳細跟我說說這件事的內情嗎?”


  何振鴻於是一五一十地把他表弟金德昌如何想來深圳辦廠,一時又苦於接不上這頭的關係,恰好有個從大陸過去的人說是認識這邊布吉鎮村裏的一家什麽人,就稀裏糊塗地這麽過來了……然後又說了些別的。宋梓南忙看了看手表,說道:“何老板啊,你表弟有沒有惡意,不是我說了算的,也不是你說了就算的。這樣吧,這件事,市公安局在直接處理。你一個小時後有時間嗎?”


  何振鴻忙說:“有。當然有時間。”


  宋梓南說:“一個小時後,你到市公安局直接去找一下黃局長。他最終會替你處理好這件事的。”


  何振鴻為難地說:“我……我自己去找公安局的首長?就這樣去?他……他會見我嗎?”


  宋梓南笑了笑:“放心吧。我叫你去的,他當然會見你。”


  送走何振鴻,宋梓南忙趕到常委小會議室,不一會兒,周副市長和常副市長他們也都回來了。其中有一位手裏還拿著沒吃完的飯菜,一邊吃,一邊走了進來。


  見沒了空椅子,市局的黃局長忙站了起來。


  宋梓南忙指著黃局:“你坐。你坐。”然後吩咐小馬:“你怎麽也沒數準了人頭呢?”


  小馬忙去其他辦公室裏搬椅子。


  宋梓南說:“來來來,我們繼續開我們的常委擴大會。把上午沒了斷的那檔子事,了斷一下。”


  黃局長立刻很知趣地站了起來:“那……宋書記,我一會兒再來?”


  宋梓南說道:“你幹嗎一會兒再來?讓你來,就是要你直接參與這件事的。”


  黃局長馬上重新坐了下來。


  宋梓南說:“我們接著上午的議題往下討論。我同意一些同誌的意見,作為一級黨委組織我們確實不能跟著香港輿論的指揮棒轉。不管它是哪一派的報紙,不管它怎麽說,我們決策的準則隻有一條,那就是怎麽做有利於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怎麽做有利於深圳特區的建設,我們就怎麽做。這是中央的交代,也是時代的要求和人民的要求。這幾個小時來,大家雖然爭論得非常激烈,但不管觀點如何相左,有一點我想我們先要弄清楚的,那就是這件事情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也就是說,在我們深圳轄區裏,突然間發生了不止一起香港商人攜帶生產工具和原材料,到我們這邊來利用我們特別廉價的勞動力來進行成品加工的活動。我們這一級黨委,這一級政府到底應該怎麽看待這個現象?這是資本主義的侵蝕?不法商人的投機?走私活動的新表現?還是某種……某種……對我們這個新興的特區來說,是某種難得的發展機遇?”


  周副市長說道:“我提供一個情況,香港的製造業,正在進行升級換代。一大批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需要找到更廉價的勞力和更便宜的廠房來保持他們的競爭力。他們都有北遷的願望。”


  常副市長說道:“另外,我要說一點,別說是三五年前,就說是一年半年前,我們能想象偷渡到香港去的人會帶著香港商人回到咱們這兒來設點開廠子嗎?我們能想象,香港人會帶著他們的發電機和原材料上我們這兒來租房子生產他們的產品嗎?他們的做法的確有點不規範,甚至在某些環節上,違反了我們原有的相關規定,但這個趨勢這個走向我覺得是個好兆頭,應該說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甚至還可以說是值得鼓勵的。請各位想一想,如果有十個、一百個或一千個,或者更多個這樣的商人帶著他們的原材料和機器到我們這邊來,租用我們農民或漁民的房子,或者就在我們的村子裏蓋廠房,生產他們的產品。隻要這些活動規範起來,這樣的生意,對我們有沒有好處?我們做不做?”


  一個常委說道:“要做也不能亂做!不能允許胡作非為嘛。”


  周副市長說:“還不能說人家是胡作非為吧?歸根結底,人家還是來辦廠的嘛。隻是手續上不那麽齊全嘛。他們做錯事,用過去階級鬥爭的理論來分析,這些來自香港的商人,就有可能是故意與我為敵,是來拆我們社會主義的牆腳。但我們不能把香港商人和香港的平民百姓都當作階級敵人來對待嘛。他們就是個商人嘛,就是想做生意賺點錢嘛。他們的失誤,主要還是因為不懂我們這邊的規章製度所造成的。”


  那個常委說:“按你們的說法,那就不要管他們了,隨便他們怎麽幹了?”


  宋梓南笑道:“沒有人說不要管嘛。剛才老常說得對,要把這些活動規範起來。總體還是一個怎麽管的問題,管什麽的問題嘛。”


  宣傳部黃部長說:“宋書記在上一次會議上有個說法,我覺得很好。我們特區,一定要善待那些帶頭來深圳做生意的‘螞蟻’。如果第一個螞蟻上我們這兒來覓食,稍稍做錯了一點事,咱們就一棍子把人家打死了,別的螞蟻肯定就不會再來了。”


  周副市長說:“千方百計保護好這第一批來我們這兒覓食的‘外來螞蟻’,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和導向性。這一點應該成為我們今後工作的重要指導思想之一。不知道其他同誌,意下如何?”


  與會的常委們都已經走了,宋梓南和市局的黃局長回到宋梓南的辦公室裏。宋梓南對黃局長說道:“剛才常委們的發言你都聽到了。知道應該怎麽處理昨天晚上那檔子事了?”


  回到市局,何先生已經在那兒等著了。黃局長就和他直接去了市看守所,在會見室裏他們見到了楊小姐。


  楊小姐叫了聲:“何董事長。”


  何振鴻問:“還好吧?”


  楊小姐羞愧地點點頭:“還好……”


  黃局長問:“那位金先生呢?”


  一直在楊小姐身旁站著的一位女警員:“在管教室辦出所手續哩。一會兒就過來了。”


  不一會兒,一位管教就帶著金德昌走了過來。


  管教把金德昌交給何振鴻時,對金德昌說道:“以後要多學習我們這邊的法律知識。”


  金德昌一連點著頭說:“是。是。”


  管教笑著說道:“按我們這兒的規矩,我們就不對你說再見了。”


  金德昌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管教的善意:“是。是……不過,不在這兒再見,我們還可以在別處再見嘛。”


  把何先生、金德昌和楊小姐一行人送出市公安局看守所大門,黃局長客氣了一下,說要用他的車送他們走。何振鴻當然不肯再麻煩市公安局的領導,婉言推辭了。黃局長沒跟他們再客氣,就上自己的車走了。在這之前,特地走到金德昌和楊小姐麵前,握著他倆的手說道:“希望二位以後常來深圳。這一回有什麽地方怠慢了二位,還請二位別往心裏去。”


  金德昌忙說:“不不不……我們深受教誨,受益匪淺。以後,再到深圳來,一定登門求教。”


  黃局長笑道:“不用客氣啦。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好朋友啦。”


  金德昌連連點頭:“對,好朋友、好朋友。”


  黃局長上車走了。


  內心一直處在高度緊張和畏懼中的楊小姐,這時才鬆弛了下來,心裏突然覺得非常難過,淚水止不住地迸湧了出來,便情不自禁地向金德昌依偎了過去。


  金德昌緊緊摟住她:“好了好了,過去了……過去了……”


  何振鴻卻有些不高興地說:“行啦,二位,上車吧!”


  在車上,何振鴻問金德昌:“那些公安讓你們寫了什麽保證書沒有?”


  楊小姐答道:“寫了。不寫,能這麽痛快地放了我們嗎?”


  何振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們兩個人啊……”


  金楊二位麵露愧色地沉默了下來。


  不一會兒,楊小姐突然想起了什麽:“那個林先生呢?就是介紹我們來深圳的那個林先生呢?”


  何振鴻說道:“你們就別管他了。他是個偷渡客,落在大陸公安手裏,就很難說了。”


  楊小姐呆住了。


  這時,司機告訴他們:“有車跟蹤我們。”


  三個人忙回頭去看。果不其然,有一輛轎車一直不遠不近地在他們的後頭快速行駛著。觀察了一會兒,金德昌對司機說:“我來。讓我來甩掉他們。”何振鴻忙說:“我們又沒做啥壞事,別心虛!讓他跟!”


  眼看就要到一個拐角處了。那輛車卻突然加速,追了上來。車裏的這三個人一下緊張起來。金德昌要司機加速,甩掉這輛車,何振鴻卻說:“減速。讓他們走前頭去。”


  司機還是聽了何先生的。公務車減速了。


  但那輛車卻並沒馬上減速,而是快快地行駛到他們車前十來米的地方,突然一下靠邊停了下來。


  這時,金德昌大聲命令司機:“加速。超過去。甩掉他!”


  何振鴻卻也著急地叫了一聲:“別胡來,靠邊,停在他後頭。”


  金德昌叫道:“表哥!”


  何振鴻斷然地嗬斥道:“聽我的!”


  公務車在離那輛“跟蹤車”幾米的地方,慢慢停下了。這時從前麵那輛“跟蹤車”裏下來一個人,快速向公務車走來。這個人走到公務車跟前,向裏張望了一下,確認這車裏坐的是何先生,便很有禮貎地敲了敲車門。


  但車裏的人卻都很緊張。何振鴻讓自己鎮靜了一下,命令道:“開門。”金德昌本能地愣怔了一下。何振鴻又重複了一聲:“開門!”金德昌這才去打開了車門。


  那個人探進頭來問:“是何先生?金先生?”


  何振鴻客氣地起身應道:“對。我是何振鴻。”


  那個人說道:“總算找到你們了。我們趕到看守所,聽說你們走了,讓我們好一陣追趕。”


  何振鴻遲疑地問:“您……”


  那個人說:“我是市委辦公廳的。宋書記讓我們來接你們。”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進了新園賓館。市委辦公廳的同誌帶著何振鴻等三人走進雅座間時,宋梓南和周副市長、常副市長已經在那裏等著了。


  宋梓南握著金德昌的手:“又見麵了,金先生,咱們還是有緣啊!”


  金德昌不好意思地說:“慚愧慚愧。”


  宋梓南笑道:“慚愧的是我們啊,我們深圳的電話問題到現在還沒有得到妥善解決。深圳跟香港之間,到今天還不能直通電話。給各位帶來許多不便,非常難為情啊。我們深圳百業待舉。還望香港的朋友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啊……”


  何振鴻忙說:“艱難玉成。都一樣,都一樣。”


  宋梓南笑了笑說道:“還有一位朋友,你們大概一定是非常想見的。”


  金德昌:“是嗎?”


  宋梓南回頭問辦公廳的那個工作人員:“那位先生來了嗎?”


  辦公廳工作人員說:“在樓下等著哩。”


  不一會兒,辦公廳的一個同誌,陪著那個“偷渡客”林先生走了進來。


  何振鴻、金德昌和那位楊小姐都非常吃驚地站了起來。第一時間,他們想到的是,深圳市的領導要追查他們和這個“偷渡客”之間的關係,才把姓林的帶到這兒來的。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位姓宋的長官,會把“偷渡客”也當作上賓請到了賓館的這個雅座間來。林先生就更是一副罪該當罰的模樣。剛才在樓下大堂裏等著的時候,還有兩個公安方麵的便衣“陪”著。一直到市委辦公廳的同誌下來通知林先生可以上去了,那兩個便衣才撤走。在往樓上走的時候,林先生還相當地緊張。辦公廳的工作人員一再讓他放鬆一點,他嘴上說是的是的,但就是放鬆不下來。辦公廳的工作人員告訴他:“你現在是宋書記的客人。宋書記希望你們今後能常來常往,多為特區的建設做點事。”他還以為那個工作人員在挖苦他。一直到進了雅座間,宋梓南主動上前拉住那位林先生的手笑道:“以後帶香港朋友回內地來做生意,事先還是要跟有關部門打個招呼,這也方便他們在這兒找廠房、雇用員工嘛……”


  林先生還愧疚地連連說道:“宋書記,我是個偷渡客……我當年是偷渡過去的……”


  宋梓南說:“省委鍾書記不讚成稱你們為‘偷渡客’,建議稱你們為‘外流人員’。這不是很好嘛。偷渡也罷,外流也罷,現在能回來參加特區的建設,這很好嘛。有句老話,說的就是‘革命不分先後’嘛。特區建設需要大家來出力。你們說對不對?”


  幾個人連連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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