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蛇口。天陰沉著。


  大海在不遠處緩緩地湧動著……湧動著……發出那一下下震撼人心的驚濤拍岸聲。幾輛大馬力的推土機隆隆地推著岸上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段。有時把一些叫不上名來的高大熱帶作物連根鏟起,並填到那些水坑裏。餘濤帶著蛇口工業區臨時委員會的領導,還有幾個工程師在檢查著工程進展展情況。不一會兒,一個工人氣喘籲籲地跑來:“餘董……餘董……您快上那邊去瞧瞧……又發現那樣的屍首了……”


  餘濤和工業園區的幾個領導快步走到一個剛掘出的土坑旁。


  這兒停著一輛推土機。土坑裏掘出了兩具屍體,屍體上都套著救生用的輪胎,屍體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破爛不堪了。


  一個工人小聲地議論道:“大概還是那些偷渡者的吧。”


  工程的一個負責人說:“這已經是在這個地段發現的第二十具屍體了。”


  另一個負責人更正道:“第二十二具……”


  在場的人都沒接這話茬兒,都保持著一種異樣的沉默。


  餘濤粗粗地打量了那兩具屍體一眼,吩咐道:“通知當地派出所和村委會來做一下鑒定勘驗,並好生埋葬。”


  工業園區的一個領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真希望這是最後一具屍首了。”


  餘濤沒有說話,臉色陰沉著,匆匆往回走去。回到工程指揮部辦公室,在場所有的同誌都站起來很恭敬地叫了聲:“餘董。”餘濤掃了大家一眼,隻是禮貌地“嗯”了一聲,就算是跟大家打過招呼了。然後他脫去外衣,徑直走到一旁正在安裝的洗手池那兒擰了一下水龍頭想洗手。但是,水龍頭裏沒水。


  一個公務員趕緊從一個牆角那兒把一桶早就準備在那兒的清水提了過來。


  餘濤很不高興:“這個盥洗池已經讓你們安裝三天了。”


  辦公室裏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話茬兒。


  餘濤彎下腰去,伸出雙手。


  那個公務員舀起一大勺水,澆到餘濤的手掌心裏。


  餘濤稀裏嘩啦地洗完臉,秘書過來告訴他:“參加碰頭會的同誌都到齊了。可以開始了吧?”


  餘濤從自己的辦公桌旁取下一塊十分幹淨的毛巾,仔細地擦幹臉上和手上的水,然後又把毛巾平平整整地掛到原先的那根鐵絲上,這才轉身走到會議桌前,把自己剛才卷起的襯衣袖管放下來,扣上袖扣,整理整齊,這才開始說話:“剛才我到工地上去看了一下,工程進度太慢。你們感覺到了嗎?這樣幹下去,在合同規定的期間,我們根本無法完成這六百米碼頭的任務。這是我們蛇口工業區開張以來進行的第一項工程,如果這項工程我們不能按期完工,今後根本沒有辦法再去承接其他的工程。我們也沒法保證在規劃的限期內,建成這個工業園區。中央直接劃一塊地給一個企業搞改革試驗,這是解放幾十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辦公室的一個盥洗池幹了三天,水龍頭裏還是不出水。這種狀態持續下去,我們怎麽交差?這兩天工地上人均運土多少車?”


  一個工程師:“二十到三十車。”


  餘濤兩手叉著腰大聲問道:“你們算過這筆賬沒有,要按合同的要求如期完工,每人每天必須運多少車才行?”


  那個工程師說:“至少得五十車到六十車。”


  餘濤說:“這樣幹下去,工期起碼得延長一倍到兩倍!剛才在我們的作業區裏,又推出兩具偷渡者的屍體。這說明,現在還有人在往香港跑。我們有一些老百姓還是不相信我們這個黨我們這個政府有能力把深圳河這邊的家園搞富了、搞好了!我們到什麽時候才能拍著胸脯響當當地告訴他們,別往香港跑了,在深圳河這邊,在大鵬灣這邊,在我們蛇口、深圳,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你們完完全全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


  在場的人都怔怔地聽著。


  餘濤用力地說道:“工效!現在必須提高工效。一天隻運二十車土,絕對不行!”


  一個領導說:“我們初步研究過,準備在工地上再掀起一個勞動競賽的熱潮,再多架幾個高音喇叭,多插幾麵彩旗,多寫幾幅學大慶學王鐵人的大標語……把競賽的氣氛再搞得熱烈一點。”


  餘濤皺了皺眉頭:“這些老辦法能管多大的用?”


  那個工程師說:“但是……學大慶是……”


  餘濤說:“是的,大慶精神永遠是我們的標杆兒。但是,怎麽學,怎麽體現大慶精神,得有新招。今年不是去年,今天不是昨天!在蛇口不能靠老辦法、老套套過日子。請各位打開思想枷鎖,多想些切實管用的辦法。如果靠高音喇叭和彩旗飄揚就能提高工效的話,中國不會到現在還得靠糧票、肉票和布票來過日子!”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秘書拿起電話,問清來電話的人姓名以後,忙捂住電話的送話器,低聲對餘濤說道:“是香港中環幹諾道上那幢大樓的業主。他們要求我們必須在今天下午兩點前把購買他們那幢大樓的兩千萬定金的現金支票交到他們手裏。”


  一位領導意外地問:“今天?今天是周末!”


  另一位領導說:“下午兩點前?那怎麽來得及?現在都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幹嗎趕那麽緊?不是約了他們下午四五點見麵的嗎?見麵談完後,剛好是飯口,也方便我們宴請他們一下嘛。”


  秘書說:“他們說,宴請就免了,但兩千萬的現金支票必須在下午兩點前送到。”


  餘濤一愣。


  那個領導不滿地說:“這些香港人也有點太過分了吧,想咋樣就咋樣?!不就是有點臭錢嗎?!”


  餘濤沉吟了一下:“走。帶上現金支票,走!”


  那個領導說:“現在就走?已經到中午飯的飯口上了。”


  餘濤說道:“走吧走吧,到香港還怕沒你的午飯吃?”


  那個領導勉強站起。


  臨走時,餘濤對所有與會者說道:“怎麽才能迅速提高工效,這個問題,請大家再好好琢磨一下。中央把蛇口這個地方劃給我們,不是要我們在老皇曆上來回磨嘰的。誰要再跟我出那種靠高音喇叭和彩旗飄揚來提高工效的餿點子,趁早打辭職報告!”餘濤說完便大步走到辦公室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對在場所有的人說道:“還有件小事,我要再強調一下,以後見我進辦公室,你們不必全都起立。願意站起來招呼一下,表示對年長者的尊敬,那也無妨;不願意站,或者手頭正在幹著事的,完全可以不站。在生活上,你我是平等的。我不要求你們對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但是我交辦的工作,在說明理由得到批準的情況下,你可以不接;如果接了,就必須限時限刻按質完成,這一點,不能含糊。安裝盥洗池的活兒,是誰在承辦?”


  一個年輕辦事員站了起來:“我……”


  餘濤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剛才我進屋時,你倒是站得挺快,也表現得挺恭敬。但讓你裝一個水池子,拖拖拉拉三四天都沒給我裝起來,你這不是典型的陽奉陰違嗎?”


  那個年輕人的臉一下子紅了:“我……”


  餘濤說道:“告訴你,我是帶兵打仗、當炮兵團團長出身的,我這人絕對不能容忍這種拖拖拉拉、陽奉陰違的作風。”


  那個年輕人忙說:“我一定改,但我不是陽奉陰違……”


  餘濤用手指著他說道:“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討論這個陽奉陰違的問題。還有一件事也並非是不重要的。”說著,他轉身向著在場所有的工作人員,“所有人的辦公桌都給我整幹淨了。都要向我看齊。自己的辦公桌都整不幹淨,搞得亂七八糟,怎麽能讓我相信他能管好價值億萬又千頭萬緒的工業園的大事?這件事,我在大會小會上已經說過三遍了。我不喜歡說第四遍,也不準備說第四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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