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大雨瓢潑。宋梓南和幾位副市長帶著幾位工程技術人員,踩著沒踝深的泥水,在雨中勘探地形。深圳的開發建設已經進行到具體實施階段。現在麵臨一個問題,這第一炮(第一鍬土)到底打(挖)在哪裏更合適。換一句話說,深圳的城區建設究竟從哪兒開始為好?從經濟上來說,把極為有限又來之極其不易的那一點點城建資金,投向哪兒最為合理、最為劃算?對此,領導班子內部是有分歧的,而且是大分歧。
宋梓南說:“走,咱們上實地去瞧瞧。陸放翁(陸遊)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雨,很快就從“瓢潑”變成“傾盆”了。
一個工程師指著前方煙雨迷蒙一片低窪的荒原對各位領導說道:“那邊就是羅湖,再往前就是羅湖橋,就是通香港的口岸。”
宋梓南遠遠地打量了一眼,從馬秘書手裏拿過望遠鏡,看了一下,又把望遠鏡交還給小馬,裹了裹雨衣,往前走去。
工程師忙上前攔阻:“沒法再往前走了。”
宋梓南說:“怎麽了?望遠鏡裏啥也看不清,一片雨茫茫、霧茫茫,不往前走走,怎麽行?”
工程師說:“前邊的洪水已經齊腰深了。”
宋梓南一愣:“有這麽深?這樣的水情多少年一遇?”
工程師苦笑笑:“多少年一遇?可以說年年都這樣,這一帶地勢低窪,隻要雨下得大一點,周圍的雨水全都會往這兒匯聚,就一定會漲起齊腰深的大水。要把這零點幾平方公裏的窪地都填平了,搞成適宜人居的城區,工夫不是一點點啊!”
宋梓南從小馬手裏又拿來望遠鏡,向前看了看。
這時,一個響雷劈來,雨勢更凶猛了。在已經淹沒的區域裏混濁的泥漿水迅速地向四周漫延開來。
看來,如果要先期開發羅湖,的確是一塊相當難啃的硬骨頭。
領導內部的分歧也就在這裏:有人主張先開發羅湖這一帶,理由是這兒離香港近,又是港人來往深圳香港的必經之道。先把這一帶開發好了,便於港人來往,對增強他們來深圳投資的信心,增強他們對深圳特區未來的信心,會起到先期開發別的區域起不到的作用。但缺點是,地勢低窪,在這裏搞“三通一平”(通電、通水、通路,平整土地)比較費勁兒。為此有人主張先開發皇崗一帶。那兒地勢高,不用投入大量資金去搞移山填窪工程。在目前資金缺口較大的情況下,可以用較少的錢,辦更多的事。缺點就是,那一帶離當前唯一的與香港溝通的口岸羅湖口岸較遠。即便開發起來了,對香港方麵的投資心理影響不及羅湖那邊直接,也沒有那麽大。
這時,在羅湖口岸那邊,同樣下著“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飛彈般擊打在口岸那老舊的涼棚頂上,發出單調而讓人心煩的聲響。
大概是因為大雨的原因,今天過關的人特別少,口岸上顯得特別的冷清。辦理過關手續的海關工作人員也顯得格外的鬆散慵懶,不僅動作遲緩,相互間還在開著不鹹不淡的玩笑。兩個正在辦理過關手續的港商心裏焦急萬分,雖麵露慍色,但又不敢太有所表示。陪同這兩位港商過境來辦事的一位女公關經理,穿著特別漂亮的綢裙、絲襪和高跟鞋,看著前邊一汪汪的積水,更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等了好大一會兒,總算辦好了過關手續。這三人趕緊拿起各自的證件,向關裏走來。一走出海關那陳舊的大廳,天色越發地昏暗,雨勢也顯得更加急驟。積水的廣場上沒有任何車輛,行人也極為稀少。水坑裏漂浮著死老鼠、垃圾,還有糞便。
這時,來了幾輛專做載客生意的自行車。
車夫用腳踩住刹車閘,問:“先生,去深圳?上車吧。很便宜的啦!”
三個香港人看看這些過於“原始”的載客工具,有些無所適從,又有些不甘心。
車夫“見多識廣”,明白這些頭一回進羅湖口岸來辦事的港客心態,便勸說道:“這個時候再沒有別的車的啦。我們不騙你們的啦。上車吧。很便宜的。”
“無奈”有時候是人許多時刻應對困境的唯一選擇。三位港客“爬”上這種載客自行車後座上的時候,除了無奈,還顯露著特別明顯的自嘲。但不管你是無奈還是自嘲,這三輛自行車載著這三位港客還是一扭一歪地向大雨深處蹬去了。
車駛入一些更低窪處,水便浸漫上來,港客們顯得非常緊張。單薄的車身嘎吱嘎吱響得厲害。他們總覺得它經受不住重壓和顛簸,會在這肮髒的水坑裏散架,而他們也會成了這髒水裏的一隻“落湯雞”。但隨後的路程比他們想象的要“順利”得多。自行車雖然還在嘎吱作響,但既沒有散架,所有的水坑和坡道彎道也都在車夫吃力而又靈巧的努力下,一一克服了。隻有那個女客,有一回眼看髒水就要浸及自己漂亮的高跟鞋和絲襪了,趕緊把它們脫了下來。不一會兒,一條小蛇似的泥鰍向她遊了過來。她驚叫起來,光著腳,慌慌地跳下車,大步跑過那個水坑,連高跟鞋、絲襪都扔掉了,在水坑邊上歇斯底裏地跳著叫喊著:“我不坐這鬼車了……不坐這鬼車了……”但最後她還是“爬”上了這“鬼車”。因為隻憑她那兩隻嬌嫰的小腳更沒法實現對“遙在天邊”的目的地深圳的跨越。
實際上,三輛自行車終於蹬進深圳老街,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起碼比他們想象中可能要花的時間少得多。最後終於來到一家旅館門前停了下來。
旅館的服務員卷著褲管,在衝洗被大水浸泡過的地麵。
辦完登記手續後,一個體形幹瘦的中年女服務員帶著這三位港客,分別開了三個房間的門,然後站在走廊裏對他們三人介紹《住店須知》:“熱水在對麵的開水房。廁所在樓道拐角口。外出,晚上十一點以前必須回旅館。注意隨手關燈,節約用電。躺在床上不許抽煙。派出所特別通知,如果有異性同住,必須出示結婚證明……”一邊說,一邊還故意瞟了一眼那個女公關經理。
這三個人聽著這種“宣判”式的須知,便已經愣在那裏了,再慢慢打量房間裏那簡陋陳舊的設施,看看在房間天花板上待著的那隻老大不小的壁虎,聽著大嫂一樣的女服務員生硬的話語,他們不知道是應該就進這房間去住下,還是另找地方“高就”。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位年輕一點、大名叫金德昌的先生終於說了聲“走”。他覺得自己掏錢來受這種“獄卒”似的“大媽”的管束,也有點“自賤”了,下決心另尋“下榻處”。
於是,三個人就往外走去了。走出小旅館,這三人站在肮髒泥濘的街頭,卻四顧茫然。一眼能望得到頭的街道兩旁,能看到的建築物都是一樣的老舊和低矮,沒有任何一幢建築比他們剛走出來的這家旅館更好的了。
已經沒有任何可讓他們再猶豫的餘地了,他們隻得又回到那個被他們“鄙棄”的小旅館裏。
女服務員倒也沒怎麽奚落他們,隻是說道:“怎麽樣,跟你們說了,鎮上就我們這一家旅館是最好的啦,你們還不信。這麽跟你們說吧,再過一會兒,你們想要住我們的房間,對不起,還不一定有哩。給你們的這三個房間,是我們旅館最好的房間啦。這一間,正經還住過我們市委書記哩!”
金德昌問:“房間裏怎麽沒有電話?”
女服務員挑起細細的眉毛正告道:“我們這兒是旅店。”
金德昌詫異地說:“旅店的房間裏都應該有電話嘛。這是最起碼的設施。全世界都這樣。”
女服務員用一種打量月球人的眼光,不屑似的瞟了他一眼,問:“全世界都這樣,你們上‘全世界’去!到底住不住?快說!”口氣頓時變強硬了。
另一位叫何振鴻的港商強忍住一口氣應道:“住。當然要住。”
女服務員這才和緩下口氣:“這不就得了嘛。”繼續“宣判”道,“打電話請到登記室。市內三毛錢一分鍾,長途另外計費。”
金德昌忙問:“登記室?”
女服務員又白了他一眼,覺得這港商就是事多,慍怒地解釋道:“就是你們香港人說的‘前台’啦。”
金德昌忙對那二位說:“我得趕緊去給家裏打個電話。這兩天全球股市行情都很不妙,道瓊斯、日經、倫敦和標準普爾都在跌,我們的恒生指數也跌了兩三百點。空頭們反撲得很厲害呀。我得趕緊打個電話問問行情。”
何振鴻衝著他的背影叮囑了一聲:“你快點打,一會兒咱們還得去見人家市委宋書記。”
大約又過了二十來分鍾,一輛普通的上海牌轎車馳到旅館門前停了下來。車裏坐的就是宋梓南和常副市長,還有秘書小馬。
聽說市裏的宋書記來了,何振鴻忙走出房間:“哎呀,宋書記,不是說好,我們去看您的嗎?”由於是說的粵語普通話,把“您”字的發音咬得特別生硬和別扭。
宋梓南笑道:“有朋自近處來,就不分彼此啦……這位是我們的常副市長。”
何振鴻忙握住常副市長的手:“您好,常市長。”
常副市長笑道:“是副市長。”
何振鴻連連點著頭說道:“您好,您好,常副市長。”
這時,那個女士也聽到門外的動靜,從她住的那個房間裏走了出來。
何振鴻向宋梓南介紹:“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公關經理,姓楊。”
宋梓南笑道:“楊小姐,你好。聽說,這一路讓你長了不少見識?”
楊經理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樣的見識以後還是少來一點好啦。”
宋梓南關心地問:“買到鞋和襪子了嗎?”
楊經理臉再度紅起,沒有想到這位共產黨的市委書記“情報”抓得那麽細、那麽準,讓她很不好意思,便忙說道:“買到了,買到了。”
常副市長又問:“怎麽隻見你們二位?不是說要來三位的嗎?”
何振鴻解釋道:“那位先生他去打電話了。”
宋梓南忙問:“打電話?往哪兒打?”
何振鴻立刻有一點緊張起來,問道:“怎麽?這地方不能隨便打電話嗎?”
宋梓南忙笑道:“不不不,千萬別誤會,不是不能隨便打電話,隻是這兒打電話不太方便。他去哪兒打電話了?”
何振鴻也說不太準:“好像是去那個前台了……”
宋梓南一愣:“前台?”
何振鴻忙解釋:“哦,按你們的說法是‘登記室’。去登記室了。”
宋梓南忙說:“小馬,你趕緊去看看。”
何振鴻忙阻攔:“不用不用,就是打個電話,不用麻煩你們。”
宋梓南笑道:“我們這兒打電話不是一般的麻煩啦,是很麻煩、非常麻煩的啦。還是讓我們的同誌去一下,也許事情會稍稍好辦一些。”
正說話間,金德昌氣衝衝地走了進來,他看到房間裏驟然多了幾個陌生人,不免一怔。何振鴻忙上前來向他介紹:“這位就是深圳市的領導宋書記,宋梓南先生。這位是常副市長……”
金德昌應付似的向宋梓南等人點了點頭:“各位好。”然後馬上轉身對何振鴻說道,“你們談吧,我是一定要走了。”
何振鴻一愣:“怎麽了?那邊股市行情很不好嗎?”
金德昌終於忍不住了:“什麽好不好,這電話根本就沒打通嘛。”
宋梓南忙問:“沒打通?小馬你去看看。”
金德昌一臉的不屑:“不用去看啦。誰去看也沒有用的啦。我已經要通你們的長途台了。你們的長途台告訴我,你們深圳跟香港根本就不通電話。搞什麽搞嘛,連電話都不通,還要人來做生意……連最起碼的經商條件都不具備嘛。還談什麽談?我回去了。”
宋梓南遲疑了一下,覺得初次見麵,強行留客也不是個辦法,便忙說:“金先生一定要走的話……小馬,你通知張師傅,讓他開車送一送金先生。”
金德昌調侃道:“不用啦不用啦。我們坐你們那個腳踏車,很方便的啦,(揶揄地)價錢又便宜,四麵又通風,還可以免費觀賞你們深圳的雨中風光,很爽的啦!”
宋梓南卻仍然吩咐道:“小馬,快讓張師傅發動車,送金先生去口岸。”
回市委機關的路上,車裏的氣氛顯然有點沉悶。司機張師傅講述道:“剛才我送那位金先生到羅湖口岸,您猜他下車時對我說了一句什麽話?他說,你們就這個樣子,還想學台灣和新加坡、大馬搞什麽加工出口區、經濟特區?一百年以後再說吧。”
車裏沒人接他的話茬。因為誰都沒想到,第一次和港方洽談生意,竟然就讓這麽一個年輕的港客打了這樣一個“下馬威”。我們當然不可能祈望那些心高氣傲的香港人能客觀地來對待我們特區當前“百業待興”的現狀,給我們以更多的寬容,也不能以此來放縱自己,更不能自賤自己。這件事,反而讓宋梓南在到底是先開發羅湖區,還是先開發皇崗區的決策中,得到了一個重要的啟示。在不久之後召開的一次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他在做總結發言時說道:“從香港進入我們深圳,外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羅湖這塊土地。因此,加快開發羅湖區塊,迅速改善那一帶的投資環境,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了……已經丟失的時間和機會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流失了。”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在我們班子內部,有些認識還沒有完全一致起來,但我們不能再爭論了,也不能再等待了。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這種心情。這個問題就這麽定了。我向幾個城市規劃專家請教了一下,以我們目前的經濟實力,沒有那個可能一下把整個羅湖區都收拾起來,但大致劃一個範圍,先搞零點四平方公裏是有這可能的……我們就先在這零點四平方公裏的地麵上努一把勁兒,讓香港同胞、澳門同胞,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中國人決心要改變自己命運,重寫中華民族史的決心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