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北京。老交通部大樓的資料室裏。這一類由蘇聯老大哥援建的辦公樓,在北京還不少見。它們的開間都特別高大、寬敞,完全體現當初這個“蘇維埃聯盟共和國”疆域特別遼闊,氣勢特別宏大,決心表達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必定會有無比美好未來的特色。但畢竟也二十多年了,陳舊的房間裏,地板漆磨光了,衛生間的牆磚開裂了,牆皮也開始脫落。日積月累在增加的舊書報和銷毀期定在二十或三十年的文檔,存放在越來越多的老式書報櫃和文件櫃裏,使這個原先在整個大樓裏顯得最為清淨和寬敞明亮的資料室,現在顯得尤其的擁擠和陰暗。資料室裏除了那個胖墩墩的中年女資料員和餘濤,再沒有別人。餘濤坐在一個角落裏,悉心地翻看著有關香港和招商局的書籍、資料。
這時,那個女資料員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電話是找餘濤的。但那個女資料員並不知道此時坐在這空空蕩蕩的資料室裏的唯一的另一人就是這個大名鼎鼎的“餘濤”。“您找誰?找香港招商局的餘董事長?你打錯地方了吧。我跟你說過了,我這裏是部資料室。香港招商局的餘濤董事長怎麽會上這兒來?對不起。”說著正要掛電話,餘濤忙抬起頭說道:“別掛別掛……”
女資料員一愣,問:“你認識那個餘董事長?”
“誰找餘濤?”餘濤問。
“部長秘書。”女資料員答道。
餘濤忙起身向電話走去:“我來接……”
女資料員將信將疑地說:“部長秘書要找餘董事長本人來接電話!”
餘濤沒再搭理那個女資料員,拿起電話說道:“袁秘書嗎?我是餘濤啊,香港招商局的餘濤……”
那個女資料員仍然有點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餘濤的時候,餘濤已經放下電話,收起攤在桌子上的那些記事本和資料,向門外走去了——部長秘書告訴餘濤,部長要見他,而且就在這會兒,讓他馬上趕到部長辦公室。部長在等著他。
餘濤走到部長辦公室門前,稍稍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伸手去敲門。
部長很熱情,問餘濤:“這段日子不太好過吧?”
餘濤自嘲道:“嗨,比在秦城監獄那會兒好過多了。”
部長親自從秘書手裏接過一杯剛沏的茶,放在餘濤麵前,說道:“不一定吧。那會兒,反正是‘四人幫’橫行,誰都不存什麽希望,都在得過且過地混著。現在不一樣了,別人都平反了、解放了、輕裝上陣了,就自己還那麽耗著……這日子可能就會更難熬一些。”
餘濤苦笑道:“部長英明。體貼小民啊!”
部長微笑著靜默了一會兒,說:“剛才我打電話到你家找你,才知道這段日子你一直在資料室裏忙活著。”
餘濤說:“也說不上忙。就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部長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大信封:“也不問問,今天我這麽急著找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餘濤看看部長手裏的那個大信封,很平靜地猜測道:“我的審查結論下來了?”
部長默默地點了點頭,拿起那信封:“你原單位給你做的審查結論出來了。是拿回去自己看,還是由我來向你宣布?”
向來老到的餘濤一時間居然也有些緊張起來,猶豫不定了:“這……沒啥關緊要的吧?”
部長笑了笑:“那還是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一邊說,一邊把大信封推到餘濤麵前。
餘濤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當著部長的麵把這“謎底”揭了的好。萬一結論上有一句半句文字寫得不太恰當,還可以當麵“陳述”一下自己的理由。於是,他提議:“還是您來宣判吧。”
部長笑道:“別說宣判啊!”
餘濤也笑了笑道:“就是宣判嘛!”
也許為了緩和一下現場的氣氛,部長故意“幽了一默”,說道:“你帶硝酸甘油沒有?”
餘濤用力揮了一下手,不屑地說道:“嗨,我從來不用那玩意兒。宣布吧。秦城監獄都待了五年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還經不住一個審查結論?”
部長笑了:“說得好。那我就念了?”一邊說,一邊從信封裏抽出一份公函,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關於餘濤同誌的複查結論。餘濤同誌,原我部一局副局長,現任港澳工委常委、航委書記,以副董事長名義主持香港招商局工作。1938年3月28日康生批示‘此人問題極為嚴重,立即逮捕,與曾生案一並審訊’。經複查,所謂曾生案純屬林彪、‘四人幫’製造的一個假案、冤案。餘濤同誌的曆史情況是清楚的,工作是積極的,政治上沒有問題。所強加給餘濤同誌‘與美軍觀察組進行秘密勾結出賣情報’‘同香港英軍談判中出賣我黨利益’的問題,純屬誣陷不實之詞,應予推倒、徹底平反、恢複名譽。全部撤銷1974年11月27日中央專案審查小組第三辦公室‘關於餘濤同誌的審查結論’。在餘濤同誌的檔案中,一切有關誣陷不實之詞的材料予以銷毀。”
部長念到這兒,放下手裏的公函,想看看餘濤的神情。餘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隻是挺直了上身,兩眼呆呆地視而不見地看著窗外,而整個人卻都在微微戰栗著,嘴唇也在哆嗦著,眼眶裏滾動著晶瑩的淚花,竭力控製住自己,不在部長麵前流下眼淚。這時,部長心裏突然也一下酸熱起來,眼眶也濕潤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而後伸出手去,有力地按了按餘濤的肩膀,既對眼前這位多災多難的老同誌表示由衷的祝賀,也表示一種鼓勵和自身的欣慰。餘濤當然感受到了部長通過這一動作傳遞過來的那種心意,雖然仍一動不動地端坐著,兩眼也仍呆直地看著窗外迷蒙的遠方,但心潮卻激烈地湧動起來,當他本能地伸出手去緊緊握住部長按在自己肩頭上的那隻手時,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地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