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餘濤一進家門,就興奮不已地大聲嚷嚷道:“拿酒來,快拿酒來。”其實他的酒量不咋的,但有時興起,就有點饞酒。嚷嚷了兩聲,卻不見老伴回應,他一邊在門廳裏換鞋,一邊又嚷道:“嗨,嗨,聽到沒有,給我開一瓶好酒。”
客廳裏還是沒人答應。
餘濤張望了一下,妻子分明在客廳的沙發上呆坐著哩,便問:“嗨,怎麽了?”
妻子的脊背微微地抽動了兩下,默默地擦了擦淚水。
餘濤一驚,知道出事了,忙沉靜下來,坐到妻子身旁,看著妻子,等她開口說話。又過了一會兒,妻子這才慢慢地說道:“剛才你老單位來了一位同誌。說了一點那邊的情況……”
餘濤一聽,既然是自己老單位那頭傳來的話,那肯定是跟自己有關係的事了,心裏一緊,忙問:“什麽情況?”
妻子回過頭來看了看他,先哭了起來,頭一下低下去,眼淚再一次嘩嘩地流了下來。
餘濤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忙問:“大會上講了我的事情了嗎?”
“今天的大會上,把部裏十年來所有受到過錯誤衝擊的同誌全平反了,隻留下三個人,沒有做結論……”
餘濤的心又一緊:“哪三個人?”
妻子不作聲。
餘濤催促道:“快說,到底是哪三個人嘛!”
妻子還是不作聲,但已經開始抽泣起來。
餘濤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這三個人裏有一個就是我?為什麽?”
妻子再也忍不住,出聲嗚咽起來。
餘濤不說話了,他默默地抬起頭,悲愴地看著那昏暗的天花板。突然間,餘濤站起身,向門外走去。妻子撲過去拉住他,一連聲地叫道:“餘濤……老餘……”餘濤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妻子說:“我得去找他們說說。”妻子著急萬分地說:“你別再跟他們擰了。”餘濤激憤道:“我不是擰……老伴……我不是要跟他們擰啊……我入黨幾十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我啥也不求,隻求一份屬於我的公道……”說到這裏,餘濤突然哽咽起來,眼睛也一下瞪大了,用力吼了一聲:“我隻求一份屬於我的公道啊……”他頹然地垂下雙手,呆站著,慢慢抬起頭,慢慢閉上了眼,渾身戰栗著,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他那已經布滿皺紋的眼角慢慢地滾落了下來。
妻子呆住了。完全驚呆了。幾十年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餘濤如此悲憤難抑過。她是被完全震駭住了。但,餘濤卻很快平靜下來:“我得跟他們去說說理。‘四人幫’倒了,中國應該有說理的地方。”說著便毅然決然地向門外走去了。
妻子沒再攔阻。幾十年的共同生活,她太清楚老餘這個人了。他執意要去做的事情,你用十個火車頭也拉不轉他。但等餘濤剛走出門,她趕緊撲到電話機旁,給司機打了個電話:“小張嗎,老餘要出門,你趕緊過來送他一下……今天你千萬別離開他,不管到哪兒,都跟著他,注意他的情緒……”
餘濤推著自行車,剛走出樓門,一輛上海牌轎車開了過來。司機小張從車上下來,從餘濤手裏奪過那輛自行車,把它放在一旁,然後回頭對餘濤說:“餘董,上車吧。阿姨今天不讓您騎車。”
餘濤看了看小張,說道:“那把你的車鑰匙給我。”
小張忙說:“今晚您不能自己開車。阿姨說了……”
餘濤用命令的口氣重複道:“把你的車鑰匙給我。”
小張無奈地看看固執的餘濤,隻得把汽車鑰匙交給了他。
小張問:“您去哪兒?”
餘濤生硬地答道:“你別問。”
小張說:“可一會兒,我上哪兒去找您?”
餘濤一邊回答,一邊向汽車走去:“你跟了我這麽些年,怎麽還不懂?我沒有主動告訴你我要去哪兒,你就不能問我去哪兒,也不能去找我。”
小張說:“阿姨說您今兒個情緒不太好……”
餘濤應道:“我情緒很好!”
餘濤在解放以前搞過情報工作,作為我軍軍事顧問團的重要成員,去越南工作過,他開得一手好車。他熟練地操縱著汽車,拐離長安街,沿著一條小河走不多遠,行駛到某部委大門口,在離警衛黃線不遠的地方,停下車來。
他沒有馬上下車。這裏是他原先工作的“老單位”。他是在打倒“四人幫”,重新恢複工作後,才調到交通部去的。剛才一時衝動,一時激憤,什麽也沒考慮就發動著了車。現在終於來到老單位的大門口,他終於冷靜了下來。他畢竟是個久經磨煉的老同誌了。事到臨頭,他得仔細想一想,到底是否應該“衝進”老單位去找自己過去的那位老領導。老單位“文革”期間受到衝擊迫害的老同誌何止千百,全都平反了,偏偏隻留下他和其他兩個人不給解決問題,也不給個具體說法,這實在有點“欺人太甚”。“文革”真的結束了嗎?這些人到底還想幹啥?但是……但是什麽?但是,事情最後還是要靠組織來解決問題,衝進去大喊大叫一番,還有可能“適得其反”,因為我們的組織解決問題,曆來是很講究“態度”問題的。你態度不好,得罪了負責具體處理你這件事的那些工作同誌,也許真的就“適得其反”了。本來能替你解決的,他偏偏不給你解決;本來可以很快解決的,他會拖個一年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是,不去申訴、不去催促,就這樣忍受著、坐等著,還要忍受幾時?還要坐等到何年?
想著想著,他覺得心跳加快,喘不上氣來了……
這時,那個部委大門口站崗的解放軍戰士早已發現這輛接近黃色警戒線停下,卻久久不見有人下車的上海牌轎車,便一直警惕地注視著它。
不一會兒,上海牌轎車莫名其妙地又向後倒去了。經過一番權衡,餘濤覺得還是上家裏去找那位老領導更合適一些。於是,上海牌轎車拐進附近一個窄小的胡同。那裏路燈幽暗,車速驟然放慢了。他把車開到一家小店門口,小店的門框上掛著一個很醒目的“公用電話”牌子。他走下車,走到小店門口,對小店主人說:“使一下你們的電話。”小店的主人懶洋洋地把一部黑色的電木外殼的電話機往餘濤麵前一放。
餘濤拿起電話,稍稍地鎮靜了一下自己,這才下手去給老領導家打電話。他要提前通報一下,不想讓老領導感到太突然。
電話鈴響時,老領導正在沙發上看報,他剛想伸手去拿電話,他的妻子搶著拿起了電話。她當然不願意讓餘濤這時候來打擾他的老公:“哦,餘濤同誌,你好。你好。你要找部長談一談?部長最近身體不太好,大夫讓他晚上不要工作。要是可以的話,請你明天上午……”
老領導有點耳背,問:“誰啊?”
妻子捂住送話器,壓低了聲音答道:“餘濤。原先咱們部一局的副局長,後來調到交通部去的。”
老領導警戒地問:“他想幹什麽?”
妻子說:“他想這會兒來跟你談一談。可能又是來談平反問題的吧。今天大會上宣布的平反名單裏沒有他。大家都感到很奇怪,為什麽都平反了,就是不給這三位同誌平反?”
那老領導略微遲疑了一下:“餘濤的問題,比較複雜,當年是康生親自給他定的性,也是康生親自下令逮捕他的。”
妻子說:“可是康生已經正式定性為‘四人幫’反黨集團的人了。他迫害的這些同誌還不應該早一點平反?”
老領導歎了口氣道:“應該呀!但是平反是有規定的。按規定,當時哪一級處理的人和事,現在平反也得由相應的一級機構來研究處理。康生當時是中央領導。我們部當然無權推翻這個決定。你讓門衛告訴餘濤,明天到辦公室,我再跟他好好談。”
這位妻子原來也不想讓餘濤晚上來打擾自己的丈夫,但聽說他是受康生迫害的,反倒同情起來,便說:“人家已經到樓下了,你就見人家一下吧。你想想,平白無故讓康生把他在秦城關了五年,好不容易盼來了出頭的好日子,還不給人家及時平反。這樣的事情,輪到誰頭上,誰也受不了。”
老領導不作聲了。
妻子對還在電話那頭等著答複的餘濤說道:“您來吧。知道我們住在幾樓吧?”
一見麵,那位老領導還是相當熱情的。他問道:“到交通部,怎麽樣?聽說你被派到香港去了?幹啥呢?”
餘濤應道:“港澳工委常委、航委書記,以副董事長的名義主持香港招商局工作。”
那位老領導:“不錯嘛。招商局的工作很重要啊!”
餘濤:“錯不錯的,都在其次。現在隻要給事幹、有事幹就行。已經過六十的人了,再不幹事,就沒時間了。”
那位老領導:“你有六十了嗎?看樣子,你身體很好,底氣也足,不像我啊,你是還可以幹很多年的。很多年。”
餘濤:“老部長,我不想耽擱您太多時間,咱們開門見山,長話短說。”
那位老領導:“你餘濤還是老脾氣,幹脆麻利。說吧。是不是關於你平反的問題?”
餘濤點點頭:“您是我的老領導了。我這一生,真正熟悉了解我的,就是兩位老領導,一位是東江縱隊時期的曾生同誌,另一位就是您。打從1949年那會兒開始,我就一直在您的領導下工作。也可以說,我在革命隊伍中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跟著您走過來的。”
那位老領導:“哎,千萬別這麽說,我們都是跟著黨,跟著毛主席在向前走。”
餘濤:“特別是從六十年代以後,我們之間接觸更多。我幹點啥,您都知道。如果我有問題,您還不早就出事了?老部長,您也不想想,如果我曆史上真有問題,黨能把我派到香港去嗎?”
那位老領導不作聲。
客廳裏氣氛頓時有些緊張起來。
餘濤想緩和一下氣氛,便停頓了一下,端起茶杯來喝水。但杯子裏卻沒水了。
餘濤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老部長,說實話,是否給我平反還不是最重要的,您不給我平反,我也在香港幹著。我今天來就是想跟您說說心裏話的。您長期在周總理身邊工作。總理保護幹部,可以說竭盡全力。我們這些幹部幾十年來,跟著黨出生入死,鞍前馬後,大家都為一個理想在奮鬥,都活得不容易。事到今天,我們能不再整人嗎?即使是對一些有過過失和錯誤的幹部,如果我們往外推他們一把,就有可能毀了他們的終身,可是,現在仍然有人拿所謂的曆史問題來整我!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那位老領導:“餘濤,你的問題,我隻能跟你說,關鍵不在我們部裏。當然,你的事情拖了這麽久,我們部黨組有一定的責任。我也代表部黨組向你表示歉意。我們一定抓緊時間複查你的案子,盡快給你一個實事求是的結論。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們部黨組是能夠堅定不移地執行黨中央關於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撥亂反正,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政方針的。”
餘濤:“這個,我堅信。”
那位老領導:“另外,我也要實事求是地告訴你,你的案子,還牽涉當年華南抗戰遊擊隊和所謂的地方黨問題,這裏涉及一係列的錯案、冤案和假案,涉及許多個同誌。這些同誌又分散在全國各地各個部門。不是我們一個部,就能率先對其中某一個人進行結案的。再加上,當年康生又插了一手,事情就更加複雜難辦。所以,如果有可能,你作為當事人之一,向更高一層的權威部門反映一下這個情況。我們作為一級組織,也向他們反映這個情況。我們雙管齊下,一起努力,爭取讓它早一天得到解決,行不?”
對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餘濤當然就無話可說了。回到家,餘濤躺在床上難以入睡,怔怔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沉沉的窗外出神。過了一會兒,餘濤突然坐了起來,披上衣服,向臥室門外走去。睡在另一個房間裏的餘濤的兒子,此時也給吵醒了,出門來看發生了什麽事。妻子不知道餘濤又想幹什麽,忙下床,跟著也走出了臥室,並叫了聲:“老餘!”餘濤沒有作答,繼續頭也不回地照直走出了臥室,一直走到書房門口,這才轉過身來對妻子和兒子說:“你們跟著瞎起什麽哄?睡覺去!一會兒給我送一杯咖啡過來。稍微濃一點,別加奶,也別加糖。我不叫你們,你們誰也別來打擾我,聽到沒有?”說著便走進了書房。書房門緊接著被用力關上了。
餘濤要給“更高一層的權威部門”寫一份申述。他怔怔地坐書桌前。書桌上放著一摞印著“中共中央聯絡部”頭銜的稿紙,還有一支名貴的派克金筆。他點燃一支煙,緩緩地吸了一口。淡青色的煙靄慢慢地飄散開來。一時間他卻又拿不起筆,不是筆太沉重,而是自己這六十年的戎馬一生過於沉重,也過於多彩。作為青年學生,他曾在街頭宣傳抗日;作為遊擊隊的一員,他還曾帶領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和文化名人,穿越粵港邊境線去香港“避難”。中年時期,他曾時常打扮成華僑富豪模樣,乘坐高級郵輪,出沒在情報戰線上;作為炮兵顧問,在越南叢林裏指揮炮擊。有一回,敵人的一陣排炮打來,把他掀翻,他身旁幾位越南軍官都犧牲了,掛在一棵椰子樹上的胡誌明像也被削去了半邊,他卻僥幸地留住了自己傳奇的生命。說起來,年輕的同誌也許會不太相信,他至今隻要聽到國歌中那兩句“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歌詞,聽到軍歌中那句“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旋律,依然會熱淚盈眶,依然會心潮澎湃,激動不已,依然會感到當年那常常湧動在心底的那種戰栗和向往……但是……但是什麽……
他今天要為自己做一次申述。他要向中國共產黨中央組織部的部長做一次自我申述,申述自己是忠於這個黨,這個理想,這個偉大的事業的。幾十年來,他以為自己不用再做這樣的申述了,因為自己早就用自己的一生對此做了最無須辯駁的鐵證了,但是……但是他今天還得這樣寫道:“尊敬的中央組織部部長宋任窮同誌:我是港澳工委常委、航委書記,香港招商局副董事長餘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