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這時省公安廳、省政府其他有關部門都得到了邊民再一次集結準備外逃的情況報告。原地待命的一八四團官兵目睹了一幕讓他們目瞪口呆的壯觀場景:由成千上萬人組成的外逃人流不約而同地從列車旁的灌木叢林裏湧過,連續不斷地向國境線方向,向大海方向跑去。省政府得到的報告是:截止到今天早晨七點半,總共大約有二十萬人,正在從蛇口、深圳灣、下步廟、漁民村、蓮塘、沙頭角等六個地方,企圖越過深圳河,或者從海上偷渡香港。據確切情況顯示,造成這一次瘋狂偷渡潮的主要原因是,有人在民間廣為散布謠言,說兩天前,英國女王下了一道特赦令,大陸居民隻要在本月底以前跑到香港的,全部給辦理正式的香港居住證……從目擊到的現場情況看,有些村幹部開著拖拉機去追趕攔截企圖外逃的人流,那也不成。村幹部無奈把拖拉機橫在公路中間去堵,結果,拖拉機被外逃的人群掀翻……得到報告後,省委立刻召集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的主要領導和公安、邊防、海關等相關部門的負責同誌,開會研究對策。會上氣氛頗為緊張。
關向民也立即把看到的情況直接向軍區做了報告,並說明,雖然有大批流民從他們的列車旁經過,並正向深圳寶安方向移動,但雙方沒有發生任何接觸,情況暫時還比較穩定。司令員立即指示:沒有軍委總部的命令,不得采取任何行動,任何人不許下車。然後又當即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軍委總部。
而這一幕,也讓馮寧看到了。當時,他在兩個衛兵的“押送”下,剛走到守車跟前。一個衛兵先上去打開了守車的車門,然後進到守車裏,把幾扇開著的窗戶一一關上,然後四下裏又觀察了一下,收起可能被馮寧利用來和他們對抗的東西,如爐鏟、小刀、信號旗、短木棍等,這才示意馮寧上車。馮寧爬上守車的鐵台階,看到在守車車門外還放著一把鐵鍬,便主動把這鐵鍬“上交”給衛兵。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路軌兩旁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本能地停下腳,注意地向路旁的叢林裏看去。
那兩個衛兵也聽到了這一陣來曆不明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腳步聲越來越響,聽起來,甚至都像是衝著他們悶罐子軍列而來的。兩個衛兵警覺起來,他們把馮寧挾持在他們中間,密切地尋找腳步聲的來源。隨即,路旁的叢林中便出現了一大片人群。這些人幾乎都沒帶什麽行李,但有一樣東西卻不約而同地都帶著——泅渡時必須用的救生工具:比如救生圈、輪胎、氣墊或其他什麽可以用來讓自己在水中產生浮力的東西。有的人懷裏就抱了一塊小木板。
轉眼間,人群越來越多,黑壓壓的,像突如其來的烏雲陣,也像山裏被驚起的馬蜂群,從列車旁源源不斷湧過,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嗡嗡聲。
兩個衛兵和馮寧都愣住了,都被突然出現的這股巨大的人流震懾住了。但當他們確認,這些人對軍列,尤其對他們三人並無任何企圖,更沒什麽惡意,隻是從這兒路過時,兩個衛兵這才清醒過來,忙把馮寧向守車裏推去。
馮寧聽話地向守車裏走去。但麵前這壯觀的景象仍然在吸引著他,他一邊向守車裏走,一邊仍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打量著這似乎不見盡頭的人流。就在他一隻腳已經邁進守車車廂門的那一刻,他突然像是被什麽電擊了似的,猛然重重地戰栗了一下,他在車廂門旁呆住了。他好像看到了什麽,看到了一個絕對不會相信在這兒會看到的東西——一張他熟悉的臉。一個老人的臉。他完全僵住了。
一個衛兵發現他呆在了那裏,用力推了他一把:“走啊!發啥呆呢,老兵!”但一直表現得很順從、很聽話的馮寧,這時卻強硬起來,緊緊把住門框,不肯往裏走,並且特別固執地回過頭去尋找剛才一瞬間看到的那張臉。
這張臉,居然是他父親的臉!
這怎麽可能?
父親真的上南邊來了,真的混跡在外逃的人流之中?他革命了一輩子,堅守了一輩子,真要叛逃到香港去?
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人流中一張張疲乏、興奮、緊張、消瘦、肮髒的臉從馮寧眼前迅速通過。馮寧焦急地尋找著。那個衛兵用力推著馮寧,想讓他進守車去待著。但馮寧把住門框,就是不肯進去。另一個衛兵見狀也上來幫著把馮寧整進車廂裏。他用力掰開馮寧把住車廂門框的那隻手。但馮寧在沒有澄清心中那個巨大的疑團前,就是不肯鬆手。
忽然間,他又看到了那張臉。渾身又是一震。
哦,這是一張滄桑的老男人的臉,除了同樣的疲乏以外,還略帶著些驚恐和愧疚。這個老男人此刻也看到了馮寧,哆嗦了一下,便站住了。老人意外,但似乎有些驚喜,他張了張嘴,好像是想叫一聲什麽,但身旁的人流卻推動著他向前走去。他不想走了,反轉身來,逆著人流,向守車所在方向走來,還向馮寧揮了揮手。
馮寧這時已經看清楚老人是誰了——雖然已經有好幾年沒見了。但一眼之間,心底積著的那全部記憶便頓時都複活了。馮寧激動地踮起腳尖,向那個人喊叫了一聲:“別過來!不能過來!”
那個老人好像是聽到了馮寧的這一聲叫喊,愣怔了一下,便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跟人流中其他人不同的是,這個老男人隨身沒有帶任何泅渡的救生工具,但胸前卻戴著人群中許多人都沒有戴的一枚非常醒目的毛主席像章。
馮寧又叫了一聲:“別過來!!”
大概是因為這時他隻顧著喊叫了,手裏使的勁兒就沒有剛才那麽大了,一下便被衛兵推進了守車車廂裏。
而那個老男人此刻也被洶湧而過的人群一下給“吞沒”了……
被推進守車裏以後,馮寧顯得特別焦躁,坐立不安。是的,那個老人就是他父親。現在他急於搞清楚,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往南邊來的?他仍然不相信,父親真是的要外逃。他寧願相信自己外逃,也不願相信父親會外逃。他想找到父親,當麵問問清楚。但他又不希望父親這時出現在自己麵前。他更希望父親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立即轉身回家鄉去!但是這一刻所有願望都不可能實現,因為隻要馮寧一有向窗口處移動的舉動,兩個衛兵就立即上前來大聲嗬斥著製止他。衛兵中年齡稍大的一位無奈地對馮寧說道:“老兵,你就好好配合我們一下吧,別跟我們耍啥花活兒了。你在部隊已經待得夠夠的了,我們可是才來,還想好好幹上一陣子哩!”
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頭敲門。
衛兵顯得特別緊張,大聲喝問:“誰?”
門外的聲音:“是我是我……”
衛兵:“你是誰?”
門外的聲音:“我能進來看個人嗎?”
衛兵又大聲喝問了一遍:“你是誰?”
門外沒有回答。
衛兵:“問你哩,你是誰?”
門外還是沒有回答。
兩個衛兵交換了一下疑問的眼神,那個年齡稍小一點的,拉開門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又進來了,把那個年齡稍大一點的衛兵叫到一旁,低聲說了些什麽。那個年齡稍大一點的衛兵想了想,猶豫了一會兒,衝著那個年齡稍小一點的衛兵點了點頭。
那個年齡稍小一點的衛兵便向外走去。
這時,馮寧忙上前攔住他:“外頭是不是有個老漢要見我?我不見,你們讓他趕緊走。”
衛兵疑惑地看了看馮寧。
馮寧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小口袋裏掏出一些錢交給衛兵:“那老漢是我爹……我媽病了,住院了……請你們把我這兩個月的津貼轉交給他老人家……讓他老人家趕緊走……勸他趕緊回老家去。謝了!!”
但這時,門被人用力推開。
馮寧的父親馮伯秋出現在門口。
兩個衛兵一愣。馮寧也一愣。
馮伯秋走到兩個衛兵跟前:“讓我跟我兒子說兩句話……隻說兩句……”
兩個衛兵猶豫著,不好說什麽。
馮寧忙大叫:“爸,你啥也別說了,趕緊走!”
馮伯秋固執地對兩個衛兵懇求道:“我跟兒子說句話。你們放心,我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他指著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說:“我是四六年的老兵,老革命,老幹部,老共產黨員,當過多年的中學校長。”
馮寧衝了過來:“爸,你快走啊!”
兩個衛兵忙攔住馮寧。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那個年齡大一點的衛兵對馮伯秋說:“那你們趕緊說。”說著,就和那個年齡稍小一點的衛兵走了出去。
小小的車廂裏隻剩下了馮寧父子倆。
馮伯秋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兒子。經驗豐富的他,一看現場情況,就知道兒子是被“軟禁”了,便歉疚地說道:“很抱歉,因為我的這點事,把你也連累了。”
馮寧心裏一酸:“您……還好嗎?媽媽和小妹呢?都好嗎?”
馮伯秋說道:“出事以後,我沒法聯係到你。我心裏特別著急。我上這兒來,就是要告訴你,你老爸沒做錯事,你千萬別惦記我,別惦記這個家,一定要相信,事情最後一定能搞清楚的。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我這事情可能會影響你在部隊的前途,擔心你經不住這個打擊,喪失了在部隊繼續好好幹下去的信心。希望你千萬別莽撞,別胡來。”
馮寧問道:“他們說您想跑那邊去?”
馮伯秋一愣:“那邊?哪邊?”
馮寧說:“香港啊!”
馮伯秋一驚:“我去那兒,幹嗎?”
馮寧說:“可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馮伯秋低下頭不說話了。
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馮寧一驚,忙打開一條門縫向外看去。那個年齡稍大一點的衛兵正陪著團長匆匆向這邊走來。原來那兩個衛兵出去以後,一個繼續把守在門外,防止馮寧逃脫,一個就趕緊去團部報告了。
看到團長來了,馮寧忙回身關上車廂門,趕緊讓父親快離開這兒。
馮伯秋從門縫裏向外看了一眼:“是老關,關向民?”
馮寧忙說:“他是來抓你的。快走。市革委會已經發了通緝令,正四處抓你哩!”
馮伯秋立刻打開車廂另一邊的窗,匆匆對馮寧說了聲:“記住爸剛才跟你說的話!一定別亂來,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繼續在部隊當好你這個兵!一定!!”便越窗走了。
馮寧忙關上車窗,並裝作睡著了的樣子,趕緊到一旁躺了下來。
團長大步走到守車前,走上那幾級鐵的台階,卻沒有像抓逃犯的“捕快”應該做的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門而入,卻還敲了敲門,叫喊了一聲:“馮寧!”事後馮寧回憶起來,總覺得團長是故意這麽做的,故意留出時間來讓“老馮”脫身的。三十年後,馮寧邀請已經退休的關團長到深圳來休養,曾當麵向關團長核實這件事。關向民卻一口否認當時這麽做是為了“有意”放走老戰友。他說:“我敬重你父親。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你父親是逃犯,我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個團長,奉中央軍委命令去製止外逃。我怎麽會反過來去包庇縱容一個逃犯?你關叔叔雖然水平不高,幹了一輩子也沒多大出息,但這點原則性還是有的。”
等關向民進了守車,馮伯秋早就走得沒了蹤影。關向民問馮寧:“你父親呢?”
馮寧不說話。
關向民再問:“問你話哩!”
馮寧還是不作聲。
關向民:“你以為你這是在保護你父親?你考慮過後果沒有?你這是在把你自己,也在把你父親繼續往更深更大的火坑裏推哩。我實話告訴你吧,你老家革委會的領導告訴我,當地公檢法機構發現你父親在當地組織人倒買倒賣眼下十分緊缺的化肥和小麥種子,嚴重擾亂了市縣當前的三秋工作,而且從中牟取暴利……”
馮寧隻是不作聲。他不相信團長說的這一切,但又不敢不相信,因為如果父親真的沒有出什麽事,為何要離開家鄉跑這兒來呢?但剛才父親說得也懇切,要相信父親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的事情。馮寧有點不知所措了。畢竟年輕的他略略地心慌起來,眼眶也頓時濕潤了,渾身微微地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抬起頭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臉色十分嚴峻的關向民,頭一下低垂了下去,卻仍然固執地不回答有關自己父親去向的任何追問……
馮伯秋跳出守車車窗,鑽進低矮的灌木叢林裏以後,有點慌不擇路,被什麽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栽倒在很深的路溝裏,頭猛地磕在一塊石頭上,頓時昏迷了過去。
一些人從他身旁跑過。有一家人在他身旁停了下來,推推他,叫了兩聲:“大叔、大叔。”
馮伯秋雖然隱隱地聽到有人叫他,但腦袋漲疼得仍然讓他睜不開眼睛。
這時,又有一群人跑了過來:“你們磨蹭啥呢?公檢法和民兵追過來了!!”
那一家人忙扔下馮伯秋,趕緊向海邊跑去。但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看昏迷中的馮伯秋,似乎有些不忍心扔下這個老人,便跑了回來,又架起馮伯秋向海邊跑去。半昏迷中的馮伯秋身不由己地、幾乎是腳不點地被他們架著跑著。血從額角的傷口處不斷地往下流淌。
從陸路闖關的人群跑到邊境線,就遇到了邊防軍人。邊防部隊的戰士舉著槍大聲嗬斥道:“站住!別再往前跑了,這裏是邊境線,沒有得到允許不許越境。請你們統統往後退!”
畢竟多數人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更沒有麵對過槍口,人們稍稍放慢了腳步,繼而又停了下來,遲疑地在那兒喘著氣。人群中有人大叫了一聲:“他們不敢開槍。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女王在等著咱們哪!”於是人群又開始向前逼近。
邊防軍人一步步往後退去。
人群又開始跑了起來。
邊防軍人突然向天鳴槍警告:“不要聽信謠言!”
尖厲的槍聲讓人們又站住了。
這時人群中又有人叫了一聲:“他們不敢開槍的。快跑啊,女王在等著我們!再不跑就過期了。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了!快跑啊!!”於是,人群再一次瘋了似的向邊境線衝去。
端著槍的邊防軍人退到再無退處時,隻得向兩邊散開。人群一下從邊防軍人讓出的空當裏衝向邊境線。當人群衝垮了作為國界線的鐵絲網後,早就嚴守在對方哨所前的英方守軍端著槍,邁著嚴整的步子,向人群逼近。人群中有人欣喜地揮舞著雙手,向這些英軍喊道:“我們是女王的客人……我們是女王的客人……”英國守軍板著臉,卻大聲叫著:“站住!STOP!STOP!”人群中更多的人欣喜地叫道:“我們是女王的客人……我們是女王的客人……”但英軍卻毫不遲疑地端起槍向這群瘋狂欣喜地向他們衝過來的中國人頭頂上空射擊起來。有些流彈飛向了人群。有人倒下了。那些人中彈後,還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真的中彈了,還大張著眼睛,向開槍的英國軍人艱難地喊道:“我們……我們是……女……女……女王的……女王的客人……”鮮血讓一些人惶惶地站下了。但更多的人已經收不住腳步了,繼續瘋狂地叫著:“我們是女王的客人啊……我們是女王的客人啊……”向香港那邊跑去。
槍聲在繼續。又有人被流彈擊中倒下了。人群繼續在向對麵跑去。槍聲也繼續在響著……
攙扶馮伯秋的那一家人是走海路的。他們架著馮伯秋衝進海裏。讓海水一浸泡,馮伯秋似乎恢複了一點知覺。
那一家人中的女孩兒把自己的救生圈套到馮伯秋身上。馮伯秋略有些惘然地打量了這個叫陶怡的女孩兒一眼。這時,在邊防軍人和基幹民兵的追趕下,更多的流民慌忙跳進海裏,向香港方向遊去。陶怡和她的家人攙扶著馮伯秋,一步步向海的深處走去。岸上的邊防軍人和民兵們向天鳴著槍,大聲叫著:“危險!快回來!”
陶怡的姐姐和家裏的其他人趕緊頂著一陣一陣的浪湧,奮力向香港方向遊去。
馮伯秋一邊搖搖晃晃地隨波浮動著,一邊不知所措地環顧左右,木木地問:“我……我們這是在哪裏?”一個從他身旁遊過的中年漢子冷笑了一下:“還裝傻呢?趕快遊吧,遊過這片海,就是香港啦。我們就有好日子過啦。快遊吧!”馮伯秋聞言一驚:“香……香港?”他當即站住了。齊胸深的海水推湧著他,他微微地晃動著。他努力地向煙霧朦朧的前方看去。
朦朧的海平線上果然隱隱約約矗立著一片陌生的高樓。
他愣怔了一下之後,便毅然決然地轉身向岸上走去。
陶怡慌忙回身去拉他:“大叔,香港在這邊!”
馮伯秋看了看陶怡,又看了看那迷蒙的海平線,從額頭上扯下那個用來包紮他傷口的布口袋,和那個救生圈一起,交還給陶怡,然後轉過身繼續向岸上走去。在海水的推湧下,他走得極其艱難。額頭上又開始流血了。不斷有人從馮伯秋身旁遊過。他們中間不斷有人以詫異的眼光瞟瞥著他。陶怡在他身後,也用不解的目光看著他。海水推動著馮伯秋。他快走不動了。
這時,整個海麵上,浮動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向香港方向遊去,隻有馮伯秋一個人慢慢地、沉重地向岸上移動著。
岸上。邊防軍人和基幹民兵一邊向天鳴著槍,一邊衝進海裏來“抓人”。
那個女孩兒趕緊把救生圈套到自己身上,最後看了一眼馮伯秋,緊緊抓著那個小布口袋,撲進海裏,向香港方向遊去。
這時,離海岸線已經很近了的馮伯秋突然舉起了雙手,對著向他衝過來的基幹民兵,一邊喊著:“別開槍……別開槍……我是東陽市實驗中學的副校長……”一邊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向岸上走去。血,依然從他的額頭上向下流淌著,流過眼角,流過臉頰,流進嘴裏,一直滴到海水裏。當他最後走出水麵,完全踏上鬆軟的沙灘時,他終於像個笨重的麵口袋似的,“啪”的一聲倒下了。緊跟著一個海浪洶湧地撲來,又把他整個都裹進了海水裏。
陶怡沒能遊過海去。自己是怎麽被海浪衝回到深圳灣這邊來,又怎麽被這邊的邊防軍人“抓獲”的,已經完全記不得了。隻記得是一輛帶篷的大卡車把她和幾十名逃港者拉到老深圳的看守所裏。這裏有持槍的士兵,有冰涼的水泥地,有更多的逃港者——他們都是前一天被抓獲的。他們已經餓了一整天了。當兩個法警抬著一大筐熱氣騰騰的饅頭走過來時,他們立刻躁動起來。有人按捺不住地向饅頭筐靠近過去。下車的時候,陶怡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她的衣服是破的,臉上有不少擦痕,光著腳,手裏卻還下意識地牢牢抓著那個窄長的布口袋,當時,那個“解放軍叔叔”把這個裝滿玉米粉的布口袋扔給她,等袋子落到她手上時,袋子裏的玉米粉在空中早已撒落光了。但陶怡還是留下了這個布口袋。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留下這個口袋。是因為不舍得沾在布袋壁上的那點玉米粉屑,還是因為那個“解放軍叔叔”在扔出這個口袋的一刹那,那瞪大的眼睛裏飽含的憐憫和關切讓初諳人事的她實在難以忘懷,引發一種“愛屋及烏”的情感,才留下這個口袋的?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她說不清。反正自己舍不得扔掉這個空口袋。
陶怡被拘到看守所的第二天,鍾靈在當地官員的陪同下,到這兒來視察逃港人員被拘押的情況。當地的官員引導他向一個大房子走去。那個大房子裏,逃港人員整整齊齊地坐著,衣著也比較整齊,還有人在組織他們學習毛主席著作,在大聲地朗讀“老三篇”。但是,讓那些官員意外的是,剛走到大房子門口,鍾書記突然一個轉身,向另一方向走過去了。當地的官員忙上前想讓鍾靈按他們安排的路線去視察。鍾靈一麵很有節製地對這些官員笑了笑,一麵卻仍然不顧這些官員的“攔截”和“引導”,徑直向大房子背後走去。
大房子背後,在一個破舊的大涼棚下,潮濕泥濘的地上,同樣坐著許多被拘的逃港人員。這兒的情況和剛才大房子裏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逃港人員衣著破爛、單薄,極其肮髒,傷病者就躺在泥地上,還有少數幾個可能不太聽話的,都戴著手銬。
鍾靈走進這群人中間。那些人眼神中都流露出無比的恐懼和憂鬱。有的則非常麻木、無奈,隻是直直地盯著鍾靈。個別人還非常敵對、怨恨。陶怡就在這群人中間。一晚上過來,她好像病了,發高燒了,渾身打著戰。衣服還是濕漉漉的。
鍾靈走到她麵前,彎下腰,關心地問:“小姑娘,病了?你家裏人呢?”陶怡帶著戒備同時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鍾靈,沒有回答。鍾靈直起身問身後的當地官員:“她家裏人呢?”當地官員回答道:“抓到她時,就沒見她家裏人。可能……在逃港時失散了吧……”鍾靈又看了陶怡一眼,彎下腰,伸出手去想摸摸陶怡的額頭,試試她是不是在發燒。陶怡卻本能地躲開了鍾靈伸過來的那隻手。一個當地官員立即對陶怡厲聲嗬斥道:“這是新來的省委書記。你躲什麽躲?!”鍾靈立即做了個手勢,不讓那個官員嚇唬小陶怡。他再一次直起腰,心情複雜地低下頭去看了看小陶怡,並掃視了其他那些逃港者一眼,便一聲不響地轉過身向大棚外走去。走到那幾個被銬著的人身旁時,他站了下來,打量了這幾個人一眼,對在一旁警戒著的持槍民兵說道:“把手銬都下了。”
那幾個持槍民兵一愣,看看鍾靈身後的當地官員。
那個當地官員說:“還發什麽愣?還不趕快按鍾書記說的辦?”
民兵趕緊掏出鑰匙去開手銬。
這時,鍾靈轉過身去再次看了看陶怡和那些逃港者。這一瞬間,他的眼角有一點濕潤。
回到拘留所辦公室,等大家都坐定了,鍾靈說道:“從現在起,絕對不允許像對待囚犯、對待敵人那樣,對待這些逃港的老百姓……”
拘留所的一個幹部剛想站起來解釋什麽,鍾靈繼續說道:“最近,中央領導有個說法,我非常讚同。那就是,隻要我們的工作做好了,我們這邊的日子好過了,這些老百姓是不會丟開祖宗八代留下的家業,往香港跑的。”
那個當地官員忍不住還是插嘴道:“那……那能不能說他們逃港無罪,逃港有理?”
鍾靈反駁道:“我們不讚成逃港。但是你我,作為執政黨的一個幹部,作為政府的一個工作人員,應該有這個責任,有這個本事,也應該有這個氣度和胸懷,首先想想我們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到家了。如果我們把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建設得更好,老百姓都能過上更好的日子,你們想一想,這些老百姓還會往香港跑嗎?我相信,隻要做到了那一點,不僅會讓我們的人民舍不得離開這兒,有朝一日,還能夠讓香港、澳門、台灣的鄉親往我們這邊跑……”
當場好幾個當地幹部都禁不住地笑起來:“讓香港人往我們這邊跑?可能嗎?”
鍾靈一下嚴肅起來:“如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們還算什麽真正的共產黨?算什麽真正的社會主義?”
在場的人都不敢再說什麽了。
當天下午,看守所的衛生員來替陶怡量了量體溫,給她拿了幾片感冒藥。到傍晚時分,他們帶她到一間“預審室”去問話。他們問她:“你叫什麽?多大了?從哪裏來?誰帶你來的?他們帶你去香港幹什麽?”陶怡卻隻是默默地流著淚,一概不回答。
後來,負責審訊的那個工作人員對身邊一個女警示意了一下,讓她去陶怡身上搜查一下,看看她身上還有沒有可以證明她的來處和身份的東西。女警向她走去時,她忙向後躲了一大步。於是那個工作人員笑了:“哦,原來你不是個聾子哩。那乖,告訴叔叔,你叫什麽?多大了?從哪裏來?誰帶你來偷渡的?他們帶你偷渡去香港幹什麽?知道啥叫偷渡嗎?知道偷渡是犯法的事情嗎?知道啥叫犯法嗎?知道犯法是要判刑坐牢吃官司的嗎?!”
陶怡還是一聲不吭。
工作人員隻得又向那個女警示意了一下。
女警便向陶怡走去。
陶怡緊張地再次向後退去。很快便退到了牆跟前,再沒法後退了。
女警向她攤了攤手,聳聳肩,笑道:“好吧,自覺點,小丫頭,身上有啥東西,乖乖地自個兒交出來吧。”
陶怡無所適從地、驚恐地看看女警,本能地把一樣東西向身後藏去。
女警默默地、若無其事地看著陶怡,突然出其不意地一下躥過去,把那樣東西從陶怡身後掏了出來。
仍然是那個窄長的小布口袋。
女警看了看那口袋,問陶怡:“還有啥?”
陶怡驚恐地看著女警,慢慢地搖了搖頭。
女警:“他們就讓你帶著這麽個破口袋跑香港?”
陶怡一動不動地看著女警。
女警再次翻看了一下那口袋。
口袋上畫著一個紅五角星。五角星中間寫著金黃色的“八一”二字。下邊還有一行小字,寫著部隊的番號。
女警一愣:“是軍用品?偷來的?你是小偷?”
陶怡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忙辯解道:“不是……”
那個工作人員拿過布口袋,仔細翻檢了一下:“你不是小偷,那這個軍用幹糧袋是怎麽到你手上的?啊?它自己長腿跑到你手裏的?一個女孩兒,小小年紀,不學好,學著偷東西?!”
陶怡的臉“唰”地一下變白了,眼睛裏一下充滿了委屈的眼淚,呆站了一會兒,突然衝過去,從那個女警手裏奪回那個布口袋,聲嘶力竭地喊叫道:“我沒偷。沒偷。沒有!!”喊叫著,眼淚便簌簌地從眼眶裏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