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分寂靜,半生喧囂

  第十七章

  一分寂靜,半生喧囂

  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冷靜下來一分析,大家對曹月芳提供的這些情況都表示了相當的疑惑。聽他這麽一說,勞爺幾乎就成了一個“偏執、多疑、焦躁又極其自戀”的人。而這個人掙紮了幾十年,最終被自己一生遭遇的坎坷、理想、追求所“扭曲”,在臨近退休時,個人欲望又一次惡性膨脹,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承擔了一個他無法承擔的使命。在再一次遭遇了一連串無法排解的矛盾和問題以後,導致了精神崩潰,最終讓自己走進了牛角尖裏……包括勞爺自認為的那個“謀殺”,實際上也是不存在的,隻不過是他心態發生一連串畸變後產生的一種“幻覺”而已。而他的死,則很可能是“自殺”造成的……


  這怎麽可能?!

  這個曹月芳到底是一個什麽人?


  為此,趙五六要求邵長水盡快再找壽泰求深談一次,以核實曹月芳談話內容的真實性。並且告訴了邵長水一個新的情況:前些日子,他把勞爺的那個“虹鱒魚”記事本和邵長水破譯的“密文”一並送交公安部技術鑒定中心去做了個鑒定,公安部的技術專家認可邵長水的破譯。但是,他們對這份密件究竟是什麽時候寫的,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他們認為,這份‘遺囑’書寫的時間,間隔勞爺出事的時間,至少也應該在三四個月以上。”


  “事發前三四個月,勞爺就寫下了這份‘密件’?可能嗎?”邵長水一愣。


  “是的,據鑒定,至少也應該有三個月左右了。”


  “三個月?”如果這份密件真是勞爺被撞死前三個月,或更早一些時候寫的,這就說明:第一,他在出事前的三四個月,和陶裏根某些人的矛盾就激化了,否則他不會產生自己可能被謀害的預感。那時候,他去陶裏根的時間還不太長。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他感到非要寫下這一類的“遺言”不可?第二,又是什麽原因,使得對方加害勞爺的意圖拖延了三四個月才實施?第三,如果這個鑒定結論是準確的,這倒有助於理解名單裏的那些同誌態度為什麽會從勞爺所說的“熱衷”於此事,變成目前的“淡漠”。也就是說,這幾個月期間,在勞爺和這些同誌之間也發生了一些什麽事,促使這些同誌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那麽,現在需要追問的是,這幾個月間,在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事?


  ……兩天後,邵長水緊急約見壽泰求。這回,壽泰求沒再找理由推拒,也沒去任何一家茶館和飯店,而是把壽泰求直接約到龍灣路八十八號來了,並婉轉地向壽泰求提了個要求,希望他自己一個人來,不要帶任何人。談話前,邵長水還到省委組織部去了解了一下壽泰求的現實表現情況。據省委組織部的同誌介紹,在從陶裏根調出的那麽些幹部中,曆次考評,壽的綜合得分都名列前茅。在“廉潔自律”方麵,省紀委對他的評價也不錯。


  那天,壽泰求應諾隻身一人來了。


  也許是因為這階段忙於籌備那個軸承集團的緣故,或許還有別的什麽為外人難以猜測的原因,比上一回見麵時,壽泰求不僅瘦了,還顯得有些“老”了,臉色、神情都不如上回那麽光鮮精神,甚至連襯衣領子都顯得不如上回的堅挺幹淨。


  “我是不是瘦了?”一見麵,還不等入座,壽泰求就迫不及待地這麽詢問。顯然他對自己近期的健康狀況,挺有些憂慮。


  “還行吧……”邵長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微笑道,“減肥呢?”


  “減啥肥?!大夫說我血糖有點高……”壽泰求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那你可真得注點意了。吃得太好,營養過剩,活動量不夠,心神過於疲勞,內分泌失調,急速消瘦……這些都是糖尿病的致病因素和典型症狀。得少撮一點大盤子了。”邵長水笑道。


  “您還挺懂?”壽泰求不經意地揶揄道。


  “嗨,幹我們刑偵這一行的,啥都得懂一點,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不懂還真不行。”


  “您……過去是搞刑事偵查的?”壽泰求問。


  “啥叫‘過去是’?現在還是。”邵長水笑道。


  “哦……”壽泰求眼睛裏忽然本能地掠過一絲黯淡的神情。一般人總是認為刑警是跟刑事犯罪分子打交道的,所以讓刑警找上門來談話,總不是件好事。這使壽泰求本能地感到了一種壓抑和不快。有一小會兒工夫他沒再作聲,而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今天我們怎麽談?”


  “談之前,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您能把手機關掉一個小時嗎?要不我們還真談不痛快。”邵長水略帶著一點開玩笑的口氣說道。


  “對不起,今天我這手機不能關。”壽泰求立即拒絕了,“我已經答應了你們今天不帶秘書,我的手機就不能再關了。集團那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事。這一點,我想不用我多解釋……”


  “那行,那行。還是別影響了您那邊的工作。您就隨意吧。我們想了解勞爺在陶裏根期間的真實情況,您跟他接觸比較多。現在外頭對於他的死,有三種說法:說謀殺的,說一般交通事故致死的,再就是說自殺的。請您談談您所了解的勞東林。您覺得他的死是怎麽造成的?”


  “我能先不對他的死定性嗎?”


  “可以可以。談什麽,怎麽談。一切都由您自己決定。”


  “上一回我談到勞爺後期內心挺痛苦的……”


  “是的,談到這兒您突然中斷了談話。”


  “我有顧慮。”


  “我們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猶豫了這麽長時間,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你們把事情說說清楚。否則真的非常對不起勞爺……也對不起……對不起你們這一趟又一趟的辛苦。所以,今天你們即便不找我,這幾天裏我也會找你們好好地聊一聊。當然,我隻能談談我所了解的勞東林。這裏難免就會有些以偏概全,也可能會有顧頭不顧尾的現象。另外,我聲明一下,今天我帶了個錄音機。這樣一個正式的談話,我也想留個底,完全沒有別的用意。如果可以的話,我就開始錄音了。”這樣,壽泰求很平緩地,顯然又是很有準備地開始了他長篇的憶述。


  “我和勞爺是好朋友,一個老警察和一個年輕的大型國有企業老總居然成了好朋友,而且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也許會讓你們感到有些奇怪。但我倆的確是好朋友,而且是屬於那種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好朋友。我不需要他替我上局子裏去撈人,也不需要他托人去替我買駕本兒;他也不需要我替他在廠子裏安排親戚就業。雙方都沒有任何實際利益的需求,雙方都不在對方身上‘尋租’。這種關係,現如今很難得。所以說,我一直挺珍惜我們之間的這點關係。先說說我倆是怎麽認識的吧。其實我倆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也就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那時候我們二分廠出了一起命案,有個老工人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捅死在廠外一個廢棄的排水溝裏。勞爺奉命來破這個案,我們就認識了。從表麵上看,他跟別的刑警沒啥兩樣,外粗內細,外冷內熱,說話做事還稍稍端著一點架子,有時一張嘴還挺衝人。初一接觸,的確讓人不太能接受。但往深裏一接觸,我覺得他這人心裏真有玩意兒。這個‘玩意兒’,我指兩個方麵。一是他業務上確實行,也就是說他手上那點活兒確買漂亮,讓人不佩服都不行。就說我們二分廠那個案子,原先是市局刑偵大隊的人在破,折騰了一個來月,沒整出啥頭緒,他們才把勞爺搬來了。那老工人被捅死後,被塞進一個蛇皮袋,丟在那排水溝裏的。大夥兒一致認為發現屍體的地方不是作案的第一現場。這方麵我是個大外行,不懂。據當時刑偵大隊的同誌們說,找到第一現場,對偵破這個案子至關重要。是這樣嗎?”


  “是這樣。”邵長水答道。


  “棄屍現場周圍是繁雜的居民區,全是六七十年代建的工人住宅區,當年住的都是廠子裏的工人。現在,居民成分就很複雜了,相當一部分都成了出租房。清一色預製板結構的簡易樓。街道狹窄,樓群密集,人口密度極高,旁子的隔音條件相當差。因此,他們判定殺人的第一現場不可能在附近。在這樣一個區域裏殺人,再移屍,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於是組織了大量警力在方圓五公裏範圍內排查空房、黑出租房、違章建築旁……真是費了老大的勁兒,卻一無所獲。於是準備把排查範圍再擴大到方圓十公裏。但這一擴大,工作量可就得翻好多倍。這決心非常不好下。正在犯難的時候,勞爺來了。勞爺仔細研究了現場勘查記錄和遺留的物件——那個裝屍體的蛇皮袋和捆綁屍體的繩索。他告訴市局的同誌,就在方圓五百米的範圍內查吧,大概能有個八九不離十。市局的同誌聽他這麽說,太吃驚了。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試著去查吧。不久果然在離棄屍現場並不太遠的一幢簡易樓裏找到了殺人現場。後來勞爺解釋,他是從裝屍體的蛇皮袋和那根捆綁屍體的繩索上得到啟發的。他在仔細查看後,發現這個蛇皮袋的拉鏈是壞的,袋上還有破洞;而用繩索捆挷屍體時也捆得相當草率,丟屍現場是鬧中取靜的地方。但據周圍的居民反映,案發當天晚上,並沒有聽到汽車聲,因此凶手移屍時使用的運輸工具可能是自行車或其他的人力、畜力車。如果運用這樣的運輸工具,又要從較遠的地方往這兒棄屍,就不可能包紮得如此草率。反過來說,他包紮得如此草率隨便,是不是也可以證明他是就近扔棄的?還有一點,如果殺人現場真的在五公裏或十公裏以外,凶手在那麽遠的地方殺了人,他不往更遠、更偏僻的地方棄屍,卻要返過頭來往人多眼雜的市內丟。他犯啥傻呢?他不知道扛著一大袋死人,往繁華地段走有風險?難道說,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活膩了,愣提溜著自己的腦袋往槍口上撞?不會吧。所以,他判斷這個殺人現場離棄屍現場應該不會太遠,估計下來也就幾百米吧。你瞧,這事讓勞爺這麽一說,又簡單,又明了。據說像這一類點石成金、芝麻開門的事,在他一生中比比皆是。我就敬佩這種埋頭幹實事,隻要一出手就能解決實際問題的人。實事求是地說,世界是靠這樣的人支撐著的。


  “我說他‘心裏有玩意兒’的第二個理由……就有些複雜了,一時半會兒好像還有點說它不清。我不知道你們怎麽看待現代的一些人。‘文革’時期我們出了一批‘政治動物’,這二十來年又出了一大批‘經濟動物’。當年,一個勁兒地走極端,把政治強調到絕對中心的位置,把幾億人的注意力全轉移到你整我、我整你上,耽誤了強國富民。但反過來,如果再一次走極端,在人們的心靈中,完全用物質利益經濟利益取代一切,難道就對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群人——請你們注意,我這兒說的是‘一群人’,其實單個的人也一樣,不管是誰,缺失了信仰和靈魂,幹啥都是持久不了的,都會形成泡沫。而隻要是泡沫,總有一天會破滅的,隻不過早點晚點罷了。我這裏特別要說的是一大批‘泡沫人’。在缺失了信仰和靈魂以後,在失去了人之所以是人的根基以後,在我們周圍不可避免地就產生了一批這樣的‘泡沫人’。他們一個勁兒地追求浮在浪尖上湧動的那種生存感覺。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他們使這個世界顯得那麽的熱鬧、喧囂和五彩斑斕。對於他們來說,這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麽‘永恒’和‘持久’,‘眼前的熱鬧、喧囂和五彩斑斕’就是一切,他們拚命享受著眼前這個‘熱鬧、喧囂和五彩斑斕’。除了這點‘熱鬧、喧囂和五彩斑斕’,其他的一切,對於他們來說都算不了什麽。但你仔細瞧一瞧,除了這一時間的‘熱鬧、喧囂和五彩斑斕’以外,他們給這個世界並沒有帶來任何真東西。如果,他們隻是海麵上薄薄的一層,那倒也無所大礙了。但萬一這‘海洋’中一半以上,甚至更多的都堆積的是這一類的‘泡沫’,那就可怕了……


  “我說勞爺‘心裏有玩意兒’,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他不是那種‘泡沫人’,他不僅不是‘泡沫人’,而且還是一個有非常根基的人、活得極認真的人。他去陶裏根以後。我們曾長談過幾次。每次長談,都讓我明顯地感受到他內心的激蕩和變化。這一點確確實實讓我驚歎。他真是活得太認真了,也太累了。現在別說像他那年紀的人,就是像我這樣的,或者比我還要年輕得多的,都活得不那麽認真了,都不會把周邊發生的事太當一回事了。


  “我跟他第一次長談是在他辭職去陶裏根後的兩三個星期。那時,天已經漸漸地冷了,陶裏根那邊好像都下過頭一場雪了。(它那邊下雪,一般要比省城這邊早二十天左右。)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是想見見我,跟我聊一聊。我問他是在陶裏根呢,還是在哪兒。他說他已經到省城了,是昨天到的。我說,你昨天到的,為什麽今天才給我打電話?他說,昨天晚間在一家飯店裏給妻子做生日來著。我說,給嫂子過生日,你不通知我。你也太不把我當自己人了。他忙解釋說,昨天過生日的是他前妻,不是目前的這一位。我說,如果是前妻,那就更應該通知我了。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要見見你的那兩位前妻。不少人告訴我說,你幾位前妻,論人品、長相、工作能力,都相當不錯,也不知道為啥,你把人家都‘甩’了。他忙說,不是我甩的,我們是友好分手的,絕對是友好分手的。你看,我們至今還相敬如賓著哩,還在一起祝賀對方的生日。我說,那就更得讓我見見了。他忙說,免了免了。我說,人家這已經不是你老婆了,你免個啥呀?他還是說,免了免了。我說我一定要見。他猶豫了一會兒對我說,其實昨天過生日的那一位,你經常見到。我忙問,誰啊,我還經常見?他說,她就在你們軸承廠幹著哩。我再問,他就死活不肯說了。我後來才‘查清’,他那位我經常能見到的前妻,原來就是我三分廠的工會主席。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他一直不告訴我她的這點身份關係,是不想增加我額外的負擔。不想為難我,其實人家在廠子裏幹得挺不錯的,根本用不著我額外的提攜或照顧。


  “那次他來,主要是來跟我核實有關顧代省長和祝磊的某些情況的……”


  邵長水問:“他跟你說了他去陶裏根的真實目的了嗎?”


  “說了。但說得比較隱晦。”


  “明說了是去調查顧代省長問題的?”


  “那倒沒有,隻說是去了解一些領導的情況。”


  “哦……”


  “……那天他說,想要請我幫他排除一個疑問。他說他在陶裏根待了這麽些日子,受到很大的震撼,但得到的情況,相互之間卻又非常矛盾。在有些人嘴裏,陶裏根時期的顧代省長簡直就跟一枝花一樣,無比優秀,無比傑出,簡直都可以稱得上無與倫比了;但也有人把他說成一個凶惡的霸主,獨斷專行,蠻橫不講理,且又為所欲為。有人說他大有功於陶裏根,是陶裏根曆史上最有開拓精神、最有作為的‘父母官’,開創了陶裏根發展的一個嶄新的曆史時期,奠定了陶裏根現代化進程的堅實基礎;但也有人說他是陶裏根曆史上最會作秀、最會為自己撈政治資本、隻顧樹立個人政績形象而不顧百姓死活、並給繼任者留下一大堆難以彌補的財政黑洞的政客……他說他想知道我的看法,並且向我保證,我那天跟他說的任何情況,他都會替我保密,而且是絕對保密。


  “當時我沉吟了一下,笑著回答他:‘你覺得像我這樣一個人,會相信誰的口頭保證嗎?’


  “他立馬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可以給你立書麵保證。’


  “我又笑道:‘我要你寫書麵保證,那我倆還能算是鐵哥兒們?’


  “他馬上無奈地攤開雙手問:‘那你說咋辦?’


  “我苦笑著回答道:‘咋辦?今天你壓根兒就不該這麽來為難我。’


  “他說:‘你實事求是地說,是啥樣就說啥樣,有啥為難的?’


  “我又苦笑著長歎一口氣說道:‘實事求是?說得輕巧。你這是逼我在刀尖上跳舞,在懸崖上走鋼絲哩。’


  “他馬上又流露出他的那種不高興了,說道:‘沒人逼你幹啥。說不說,完全由你。’


  “當然,那天我還是跟他說了我對顧這個人的看法。我跟他說,信不信由你,顧立源的確是陶裏根現當代曆史上有據可查的一個最富有開拓精神、最有實際作為的‘父母官’,可以說是他開創了陶裏根一個全新的曆史時期,奠定了陶裏根現代化進程的堅實基礎。從這個角度說,他又的確是優秀的、傑出的,是萌生在我們高緯度黑土地上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雖然還不能說他‘無與倫比’,因為他畢竟還年輕,隻比我大六七歲。倫比不倫比,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哩。但是,你想啊,不到四十歲,就已經走上正省部級崗位了,了不得啊。完全是一個奇跡、陶裏根的一個驕傲。但我又要告訴你,他確實又是獨斷專行的,有時候也確實是蠻不講理的,某種程度上甚至也可以說他是‘為所欲為’的。但絕對不能說他是一個‘凶惡的霸主’,更不能說他隻是在作秀,隻是在為個人撈取政治資本。陶裏根從一個破縣、窮縣、無人問津的邊境小縣,變成邊貿、觀光旅遊的重要口岸,眾目睽睽之下,迅速成長為一個地級市,GDP直逼省內一些副省級大市。這些年來,可以說星光熠熠,有口皆碑……這些變化的取得,的確是他主政陶裏根階段確立和完成的。這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是要影響陶裏根今後幾十年、幾百年發展道路的東西。


  “那天我對勞爺說,現在很多人對陶裏根時期的顧代省長有懷疑,說穿了主要是懷疑他跟遠東盛唐的老總饒上都的那點關係,懷疑他和那個所謂的‘陶裏根集團’的關係。我本人就是被那些人打入‘陶裏根集團’黑名單的。其實這些同誌真是有所不知。他們不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逼出來的。他們隻知道顧立源是靠那個‘邊貿權’事件‘發跡’的,其實發生那個‘邊貿權’事件後,等中央領導一走,顧立源的日子一下變得非常窘迫和艱難,而且這種窘迫、艱難的狀況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為什麽?陶裏根這地方窮,但大夥兒都窮慣了,悠閑慣了。多少年、多少代的‘父母官’和普通百姓,都挺認可這個‘窮’的。現在說起來這是一件挺可怕、也挺不可思議的事情——居然會認可‘窮’。可當時就是這樣。因為認可了這個‘窮’,所以就一直這麽窮了下來。同樣是因為認可了這個‘窮’,所以這窮日子還過得挺悠閑,挺‘有滋有味’的。用大夥兒的話來說,我們雖然窮,但也沒那麽些煩心事。串個門啊,上江裏去打個魚,燉上一鍋湯,再拿玉米麵貼上十來個餅子,從酸菜壇子裏撈一大碗酸菜,等那邊太陽一落山,這邊全家人已經熱乎乎地喝上了,吃上了……陶裏根西部山區還出一種野果子,叫‘殼裏紅’,酸澀酸澀,卻特別提神。據說這裏頭還含有一種良性的興奮劑成分,會讓人上癮,但不傷身體。你看一入秋,陶裏根家家戶戶房簷下都晾著一串串焦黃顏色的小果子。掰開那殼兒,裏頭有幾瓣血紅血紅的果肉。等大雪封蓋住了這個世界,幾個熟人湊在火爐旁,沏上一壺釅茶,吧唧吧唧嚼著這血紅血紅的果肉,有聊沒聊地聊上大半天,聊上一個冬天……一個春天……再一個冬天……聊上一輩子……上街上一走,見到的淨是牙口暗紅的熟人。到機關裏一坐,半天也不一定有一個電話鈴響。月底萬一領不到工資,大夥兒也不用發愁,這是國家欠下的,黨欠下的,都替你存著哩。無非就是存在了‘無錫(息)銀行’裏罷了,總有一天會發還給你的。況且也不是你一個人沒領著,全都沒領著哩,連縣長、縣委書記的工資賬上打的都是白條。隻要山裏還結著‘殼裏紅’,江裏還蹦躂著魚,糧袋裏還剩著玉米麵,大壇子裏還醃著酸白菜……隻要大雪沒壓塌了煙囪,爐子裏還有最後一塊柴火在熊熊燃燒,這日子咋過不是個過?咋過不都是一輩子?!但現在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年輕人,議論什麽‘邊貿權’問題。這‘邊貿權’是你隨隨便便能耍的嗎?鬧得不好,就牽涉國格、人格、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你能幹,我也能幹,還要外交部、外經貿部幹啥?真是的!!但沒過太長的時間,上頭還正經下發了一個紅頭文件,讓陶裏根進行邊貿權下放的‘試點工作’。上頭圖省心,隻說讓你‘試點’,讓你‘摸著石頭’去過河。可河裏的石頭多了去了,到底要去摸哪塊石頭才能順順當當地過那河,他卻不說了。他不說,我們咋幹?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在邊境地區工作多年,深知邊境地區點點滴滴都跟外交、跟‘對敵鬥爭’聯係著。而敬愛的周總埋說過:外交戰線無小事。一旦出了這樣的問題,負責任的是縣委縣政府領導,不是你顧立源!你說這讓人‘煩心不煩心’!這段日子裏,顧立源走到哪兒,背後都有人在指指戳戳,說啥的都有。紅頭文件下發兩三個月,縣裏一直按兵不動。不敢動。省裏老書記再三打電話催問試點情況,還詢問那個姓顧的小年輕的情況,把縣裏幾位領導‘逼’得實在沒轍了,縣長把顧立源找到辦公室,說:‘你現在出足風頭了,在老書記那兒都掛上號了,你說吧,這個邊貿權。咱們咋個試法?’顧立源說:‘讓我想想……’縣長一聽就火了,說:‘你這會兒才開始‘想想’?早幹嗎去了?你當時給老書記遞小條兒的時候咋不想好了再遞?你這一遞,好嘛,你出名了,把我們全逼到絕路上去了。縣裏研究定了,這第一筆生意你去做。你給我立軍令狀。成了,我替你總結經驗上報;敗了,你承擔全部責任。’談完話,給他五千元啟動資金。五個從縣政府機關分流下崗的中老年幹部,由他牽頭,獨立創辦一個‘陶裏根邊貿有限公司’,去進行這個試點。當時,所有的人都認為縣裏使的這一招,實在是太高明了。萬一事情真成了,是他們與時俱進,大膽支持新生事物,啟用年輕人,推進了改革;假如失敗了呢,責任全在這個姓顧的小子和他的公司頭上,縣裏的損失也就是這五千元現金,但卻可以借機把這個給縣裏捅下大婁子的‘出頭椽子’給變相地開除了,還讓他帶走了五個下崗分流的老弱病者。那五個下崗分流的幹部哭天抹淚地誰也不願上顧立源那個‘邊貿公司’去報到,誰也不願跟這個‘傻小子’一起去承擔這責任。拿著五千元的承諾,顧立源足足有好幾晚上沒法入睡,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前程都維係在這一著上了。他堅信陶裏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一定能在自由的邊貿中找到巨大的發展空間。他堅信邊境貿易能把這個沉寂了千數百年的邊境窮縣方方麵麵的經濟潛力激活起來。但第一筆生意到底找誰去做,拿什麽去做,做什麽才能真正有利可圖。他不是學經濟的,也從沒做過生意,再說,區區五千元,真是隻能哄小孩兒玩玩的,真要開做,他還得去找資金。可是縣城裏所有銀行的領導那些日子裏忽然間都‘出差’了,隻要聽說顧立源找他們談貸款的事,都一律地婉拒。包括機關裏的那些同事,平時都很熟,跟你談什麽都可以,隻要說是談‘邊貿’。對不起,立即推托,下封口令,都不想‘沾包’,都怕被顧立源糾纏上了,以後要跟他一起來分擔這個‘責任’。當時願意走近顧立源的隻有兩個人:一個人是祝磊,另一個就是饒上都。祝磊在大學裏是學經濟的,分回陶裏根以後,在縣實驗中學當教員。因為同是大學畢業後不得誌而分回陶裏根來的,他倆平時就有不少的接觸。祝磊研究生畢業時做的畢業論文題目就是“試論我國高緯度地區邊境貿易的現狀和改革前景”,他很清楚邊境兩邊互通有無,最需要的和能提供的都是些什麽東西。第一份跟對岸進行物物交易的方案就是祝磊為顧立源策劃的。而饒上都倒賣倒買所謂的名犬時攢了些錢,另外,他在對岸生意界和政府裏也有一幫子熟人。他願意把這些錢和關係,作為‘資源’都拿出來供顧立源使用。條件隻有一個:將來如果賺了,請還本付息。‘如果賠了呢?’顧立源當時這樣問他。‘賠了,就算我交您這麽個朋友付的手續費。’饒上都這麽回答。後來租船的錢、買酒和水果的錢、雇船工和搬運工的錢、在對岸疏通關係請客送禮的錢……全都是饒上都掏的。饒上都甚至還答應了顧立源這樣一個極為苛刻的,不僅‘不平等’,而且還帶有一定侮辱性的約定:整個過程中,饒上都不得向外透露他參與了這件事。也就是說,花了他的錢,還不許他對人說這錢是他的。饒上都明白顧立源這麽做的原因。饒有前科,政治上有汙點,如果一開始就讓人知道此事有饒的參與,而且是資金的主要投入者,那麽,來自各方的阻力和壓力,很可能就會使這件事早早地夭折了。


  “對顧立源提出的這一切,饒上都全應承了。這讓顧立源非常感動,也非常感激。對用不用饒上都的錢,跟不跟饒上都這樣的人打交道,顧立源是猶豫再三的。要把對自己人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第一步跟一個坐過一年半大牢的人‘勾搭’在一塊兒,確實是要有一點勇氣和魄力的,且還要有一點大智慧和大決斷力。對於顧立源來說,當時已是別無選擇,幹成這件事是第一位的。他太需要幹成這樣一檔子事了。他哆哆嗦嗦地前瞻後顧地花了饒上都的這一大筆錢。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事情幹成後所形成的轟動效應,居然使萬分激動的陶裏根人都無暇去追問顧立源當時是從誰腰包裏掏出錢來運作這一切的……


  “十年後,人們漸漸冷靜下來,有人開始追問顧立源跟饒上都的這種種關係,也有人跟顧立源打趣道:‘你小子當年膽兒夠大的。刑滿釋放分子的錢也敢大把大把地花。’


  “顧立源冷笑笑答道:‘我也不願花刑滿釋放分子的錢,我也願意花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良家婦女的錢。但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良家婦女當時讓我花你們的錢嗎?’


  “顧立源這人講情義,也重感情,他又看中了饒上都身上的魄力、毅力、幹勁兒和聰明勁兒,甚至還可以說看上了他那點‘油勁兒’。雖然是個外來戶,但又願意紮根落戶在陶裏根。而這些年來,這樣的人在陶裏根越來越少了。隻要有一點能耐、有一點辦法的,都想方設法往大中城市跑。據於以上這些因素,顧立源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在設法報答這個饒上都,並有意地為他創造了許多幹事的機會和條件。包括那個副市長祝磊,也包括外頭盛傳的所謂的‘陶裏根集團’,他們和顧立源之間的這種‘關係’,都是這麽曆史地形成的。就說那個‘陶裏根集團’吧,主要是差不多時間跟顧立源似的從各大學畢業返回陶裏根的一批年輕人。當時的這批大學生還比較‘憨’、比較‘傻’,經不住人家三說兩勸地,就回家鄉來改變‘一窮二白’麵貌來了。在他們以後,更年輕的一撥又一撥孩子,從陶裏根考出去以後,你看還有誰回陶裏根的?大學畢了業,寧可在北京、上海或其他大城市‘漂’著,住地下室,打臨工,謀個啥自由職業的混混,也不願回陶裏根。因此當初那一批大學畢業生在當地就成了寶貝。顧立源一掌權,很自然地就把這些同齡人攏到了自己身邊,委以了重任。但他也不是隻用那批大學生。你看我,年齡比他們小六七歲、七八歲,拿的隻是電大的文憑,不論從哪方麵衡量,都是一個‘土八路’。可顧立源不照樣起用了我嗎?我說到這兒,勞爺馬上反駁道:‘這歸根結底跟你是陶裏根人還是有一定的關係的吧?’我又舉了饒上都的例子回駁他:‘那你說他看好饒上都是因為什麽?饒上都總不是陶裏根人吧?所以,不能一概而論。顧立源用人,的確有一定的地域色彩和感情因素在裏頭。但誰當政,不用自己比較熟悉和比較親近的人?用你是為了去做事,他不了解你,怎麽敢放手讓你去做事?你不親近他,他怎麽放心讓你去替他做事?舉賢不避親,古已有之嘛。’


  “聽我說了這一大段話以後,勞爺呆在那兒,坐了好大一會兒,才低聲地問道:‘那麽,照你這麽說,顧代省長在陶裏根時期,十全十美了?可我聽到的反映不是這樣。’


  “我問:‘你還聽到啥反映了?是不是說饒上都私下裏給他送了兩套別墅,一套在北京,一套在上海。在上海的那套,說是花了一百多萬美元,還是三十年代英國人建的花園別墅,光裝修就花了二百來萬人民幣。有鼻子有眼,說得跟真的似的。拉雞巴倒吧!你也不想想,像饒上都那樣老練圓滑的商人,他真要給領導送個啥,能鬧騰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反過來,你也可以做這樣的推斷,凡是鬧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的,一準是口頭文學、民間創造,臆想的成分不會少。倒是不少人對他後期行政幹預,愣讓銀行貸給饒上都五個億,開發那個高檔別墅區,又基本上沒賣出去多少。讓銀行背上了個大包袱,挺有意見。但這樣的事情,在現階段很難避免,真的很難避免。這樣的失誤絕對也不止出現在顧立源一個人身上,也不是顧立源個人的人品問題,更不是他思想境界的問題。如果真要像香港那樣實行高官問責製,真去嚴格追究這種失誤的個人責任,那麽我可以告訴你,在中國就要倒一大批人,而且是從上到下、各省各地都要倒一大批人,就有可能引發一場政治大地震。實事求是地說,把責任完全歸結到這些高官個人頭上,也是不公平的。因為……因為,問題的根源並不在個人身上。這裏有一個大環境的問題,有一個體製的問題……’


  “‘但是,許多陶裏根的老人都告訴我,顧立源在當市長前,不是這樣的。原先他也挺聰明、挺能幹,但也許是因為受父親和家庭的影響,幹啥都還比較小心謹慎,還知道這世界上有“不可能”這三個字。後來……後來,整個兒就不對頭了,當了市長,尤其是他任市委書記以後,一直到調任副省長以前,變化特別大,簡直就跟換個人似的,簡直……簡直……怎麽說好呢?用他們的原話說,這世界上好像整個兒……整個兒就沒他不可能的事了。這個反映準確不?’勞爺鄭重地問道。


  “我當時是這樣回答他的:‘我還是要勸告你,不要把這問題簡單化了。非黑即白,非白即黑,都是不對的。’


  “‘那麽請你教教我,怎麽看待這個問題,才不至於簡單化了?’勞爺挺認真地問道。


  “我忙擺擺手答道:‘別說什麽教教啊,咱倆誰教誰啊?你要這麽說,我可就無地自容了。但我覺得要是能分這樣三個層麵來看待這個問題,也許就會客觀一些、公正一些。第一,在這個階段,我們這位顧代省長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第二,請你注意群眾反映中提及的一個限製性前提,他們說一直到調任副省長以前——也就是說,不少人都注意到,當他調到省裏當副省長以後,情況又有好轉,甚至是極大的好轉,這一點是絕對不應該疏忽的;第三,如果說他在擔任陶裏根市委書記兼市長期間確有所變化,甚至我們也承認他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並且也承認因為這些變化,他在決策的推行過程中,釀成了某些失誤,他本人固然要為這些失誤承擔相應的責任,但是,就像我在上麵已經說到過的那樣,實事求是地說,把責任完全推給這些高官個人,也是不公平、不公正的。我這麽說,絕不是因為我自己現在也擔任著一定的領導工作……’


  “‘按你的意思,應該讓誰來承擔責任?社會?體製?這是不是太虛了?讓紀檢和司法部門怎麽去追究社會和體製的責任,可能嗎?’勞爺立即打斷我的話,遲疑地反問道。


  “‘當然不應該很虛化地讓什麽社會和體製來承擔責任。’


  “‘那讓誰來為顧立源他們承擔責任?’


  “‘你……’


  “‘我?讓我來為他們承擔責任?’


  “‘還有我。’


  “‘你?怎麽又扯上你了?’


  “‘是我們。我們這些部下、助手、普通工作人員,甚至普通民眾。’


  “‘你是說要由千千萬萬普通人來承擔這些失誤的責任?哈哈……’


  “‘你別冷笑。我當然不是說,是我們這些人造成了這些失誤。但是是我們這些人造就了這些高官們的變化,甚至還可以說促成和造就了他們的某些變態。’


  “‘你再說一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造就和促成了他們的變化和變態?是這樣嗎?我沒聽錯?’


  “‘是的。你沒聽錯。’我斷然回答道。


  “我完全沒想到我這個回答竟然會讓他感到如此意外和訝異。他一下愣住了,幹幹地咽了一口唾沫,嘴唇還微微地戰栗了一下,但終究沒發出聲音。由於內心的抗拒和疑惑,眼睛迅速地睜大了,瞠瞠地打量了我好大一會兒,好像在打量一頭突然張嘴會說人話的猩猩。後來他再沒開口說過話,好像我的那個說法給了他挺大的打擊,一時半會兒都沒法從這打擊中緩過神來似的。我也沒再往下說。我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再說些什麽。我並沒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什麽特別重大的話。不明白他為什麽對此會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會顯得那麽的震驚。然後默坐了一會兒,他就匆匆告辭了。等他走了後,我獨自又呆坐著想了想:勞爺的反應在證明什麽?證明他一生經曆了如此之多的坎坷、辛勞後,內心依然還敏感著活躍著某些部分,甚至還在鮮活地、脆弱地期待著什麽。也許吧……而再看看自己周圍的人,雖然不一定像勞爺那樣‘閱盡滄桑’,但不少人的內心往往早已麻木和世故化了。如果不和自己切身的物質利益掛上鉤,他們是不會為一個形而上的議題而動真感情的。不再有激情,不再會激動。那天,我雖然並沒有整明白那一刻在勞爺內心裏產生的疑惑和抗拒究竟是什麽,但我的確看到了一個稀罕的樣本,一個人在過了知天命之年後,居然還能擁有一個如此激蕩和鮮活的靈魂。隱隱間,這讓我受到一種鼓舞和激勵。但也要說一句實話,這種鼓舞和激勵並沒在我這兒延續太長的時間。我們這種人雜事太多,需要去應酬的關係也太多,沒過兩三個小時,我便恢複了往日的繁忙和‘雜亂’。一兩天後,就把這事完全丟在腦後了。直到個把月後,再次接到勞爺的電話,說很想再跟我談一談。他的聲調沉悶、語速遲緩,給我的感覺好像他還沉陷在那天的‘抗拒和疑惑’中似的。這才讓我隱隱約約回想起曾有過那麽一次未完的談話。


  “我問他什麽時候能來省城?

  “他說他這會兒已經在省城了。


  “我告訴他,我正忙著。你如果有別的事要辦的話,先去辦別的事,等辦完了別的事,再約時間見麵。


  “他說此次是專為來跟我‘再談一談’的。


  “我問他想談啥?

  “他說上一回沒談完呢,得接著談啊。


  “我問他上一回還有啥事沒談完?


  “他有點不高興了。他說你這人咋這樣?你丟下這麽重要的一句話,怎麽轉過臉來就忘了呢?


  “我想了想,還真想不起來那天我‘丟下’過一句啥話,讓他覺得如此不得了,一定要追根溯源地將它談論到底。便問,真對不起您老人家了,我說過啥,讓您如此牽掛不下?


  “他說,你肏,真是貴人好忘事。你說是我們這些普通人造就了和促成了像顧立源那些高官們的變化和變態……


  “我一聽他居然在電話裏就這麽直呼其名地嚷嚷什麽‘顧立源的變化、變態’,忙打斷了他的話,把他約到辦公室來當麵談。


  “他如約趕到我辦公室。他告訴我,上一回跟我談了後,回到陶裏根,就著手對我談的那個問題認真做了番調查和思考。他現在覺得,我說的那個話,是有道理的。顧立源在陶裏根任職後期思想作風上的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促使他變化的原因多種多樣,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條,確確實實要歸結到某些普通人身上,特別是生活和工作在他身邊的那些普通人身上。


  “我沒想到他竟然是那麽一個較真的人,還特地回去做了調查,調查完了還特地來告訴我他調查的結果,就對他哈哈一笑道:‘嗨,這話題完全是我們之間吃飽了喝足了在私下裏閑扯淡的。你還真花那工夫去論證呢!至於嗎?’沒想到。我這句話又冒犯了他。他扔開他那個隨身帶著的黑色真皮男用手包,站起來,直勾勾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焦躁地來回走了幾步,再次在我麵前站住,說道:‘閑扯淡的?你覺得你是在跟我閑扯淡?’


  “‘我沒說我跟你是在閑扯淡,我隻說那天我說的話題是個閑扯的話題。’我忙解釋。這時我的確有一點感覺到,隨著在陶裏根待的日子越來越長,勞爺他變得越發固執和偏激,或者說他好走極端也可以。


  “‘怎麽是個閑扯的話題?當代普通民眾在為官者的腐敗變質過程中起著什麽樣的作用,這樣的話題是個閑扯淡的東西?’他略略地眯起眼睛,又略帶有一點嘲諷意味地反問我。


  “‘我說它是個閑扯話題,並不是說這話題本身沒有意義,或者說這話題本身不重要。是說談論它沒有任何現實作用。就算把這問題弄明白了,那又能咋樣?法不責眾。你還能把所有這些在為官者腐敗變質的過程中起了作用的普通民眾都弄去“雙規”了?不可能也不應該吧?為官者你手中有權,你是強者,你得把捏住自己,不能把責任推到弱勢群體那邊去……’我剛說到這兒,他立即打斷了我的話,反駁道:‘我沒那個意思要“雙規”和處罰普通百姓,但我覺得必須鬧明白,顧立源在陶裏根時期的變化是怎麽形成的。’


  “你瞧,又是‘顧立源’。當時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那麽擰,那麽的死性子,一頭紮在‘顧立源有變化’、‘顧立源為什麽會變’這些‘泥坑’裏出不來了。”


  邵長水問:“那天你們沒再往下談?”


  “……怎麽可能不往下談呢?他根本就不管你感不感興趣,一個勁兒地把自己的想法騰‘騰騰地’往外倒,給我的感覺,他就是想傾訴。一個多年來內心壓抑了許多想法的人,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就拚命往外傾訴;而且還是個患有強迫症的人,完全不管不顧對方和周邊環境的反應,隻顧自己傾訴。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精神上有一點變化……當時還有點把我嚇著了。”


  邵長水問:“那天他一直沒跟你談及他到底掌握了顧代省長哪些問題?”


  “沒有。他一直就在跟我談那個普通人的責任問題,都有點走火入魔的樣子。他說,你別從表麵上看,現如今好像大夥兒都在罵當官的,但一到各自的實際生活中,可以說沒有誰不是在圍著當官的轉的,也很少有人不是去哄著當官、寵著當官、媚著當官的,同時也拚命地利用著當官的……他說,由於工作關係,他結識過好幾位被公開表彰的‘反腐英雄’。這些同誌的現狀真是飛機上放鞭炮——響聲高遠,但在本單位、本地區的日子,卻都不太好過,有的甚至很不好過;日子好過的也有,但比較少……他還說,整個局勢發展到今天,實際上廣大群眾也都跟著在腐敗,大的大撈,小的小撈……打不完的假,查不完的偽劣商品,大小煤礦一個接著一個在爆炸,總也製止不住,就是其中的表現之一……”


  邵長水心裏略略地“咯噔”了一下,說道:“哎,他老人家怎麽能這麽看問題?”


  “……然後他又舉了個例子,問我,顧立源在陶裏根被宣布任市委書記兼市長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你知道不?

  “我問:‘啥事?’


  “他說:‘這事你一定知道。’


  “我說:‘啥事嗎,快說,別賣關子,’


  “他說:‘那天晚間許多人都上顧家去祝賀來著。’


  “我說:‘嗨,我還以為是啥驚天大事哩。這又怎麽了?祝賀一下,常情常理啊,犯啥黨紀國法了?那天晚間我也去了。’


  “他說:‘我知道你去了。在那兒一直張羅到天明,幫著沏茶、遞煙、搬板凳的。’


  “我說:‘咋的了?你覺得我們這樣挺可笑?’


  “他忙說:‘沒有沒有。’


  “我說:‘那你說啥呢?’


  “他說:‘那一晚上去了多少人?’


  “我說:‘那沒數。’


  “他說:‘一直到天明都有人在他們家門廳裏排隊等著去作揖磕頭哩。’


  “我說:‘這沒啥稀罕的。顧代省長打小生在陶裏根,長在陶裏根,他張口叫過人家大伯、大爺、大叔、大哥、兄弟、阿姨、姑姑、姐姐的,不計其數。你說,他這麽一個土孩子,今天當了自己出生地的“父母官”,一把手,這些大伯、大爺、大叔、大哥、阿姨、姑姑、姐姐、妹妹們還不樂壞了?上門去道個喜,祝個賀,不應該?’


  “他說:‘據我所知,那天晚上,確實去了不少你所說的這些大伯、大爺、大叔、大哥、阿姨、姑姑、姐姐、妹妹,但這一類人基本都沒進得了門。一開始還進去了幾個,隨後市裏、縣裏、鄉裏大大小小的頭頭、市屬、縣屬、鄉屬大大小小企業的大大小小的頭頭和大大小小民企的大大小小的老板都蜂擁而至,各種型號各種顏色的轎車從他家門前的院子裏,一直停到外頭的大馬路上,來了六七個交警在那兒維持秩序。當然要讓這些“列寧同誌”先進去,你所說的那些大伯、大爺、大叔、大哥、兄弟、阿姨、姑姑、姐姐、妹妹們就隻好在外頭露天地裏等著了……’


  “我說:‘你看,你的情報還是不準確吧。一開始確實發生了這情況,但顧立源很快就發現這些普通百姓被擋在門外,他馬上讓他的夫人出麵去接待那些大伯、大爺、大叔、大哥、兄弟和阿姨、姑姑、姐姐、妹妹們……’


  “他說:‘這樣的祝賀和道喜差不多持續了十來天。’


  “我說:‘這跟顧立源毫無關係。他既沒號召,也沒組織大夥兒這麽幹。’


  “他說:‘問題就出在這兒。大夥兒主動地、上趕地、爭先恐後地上門去表忠心……’


  “我說:‘你怎麽這麽說話呢?什麽叫表忠心?這是感情!’


  “他說:‘哈哈,感情?泰求啊泰求,你拍拍胸口說句良心話,那天晚間來的那些頭頭腦腦都是出自對新任一把手顧立源同誌的感情,才上家來敲這個門的嗎?你當時一直在顧立源身邊待著,你是聽到這些頭頭腦腦們對顧立源說的那些肉麻話的……’


  “我問他:‘你又沒在場,你怎麽知道這些同誌說了些啥肉麻話?’


  “他立即說:‘我有調查所得的證言證詞。你想看嗎?’說著他就要從他那黑皮包裏往外掏他的材料。我忙製止了他。我知道憑他的那點本事,要搞到那天晚上的真實情況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那天晚上,來敲顧立源家門的那些同誌中,的確有一些人說了一些非常肉麻、非常過分的話。有的說,顧書記,您來當這一把手,陶裏根就算是徹底有了希望了。在您手下,我這副科長,就是一直當到退休,也心甘情願。有的說,顧書記,總算把您盼來了,我要是這會兒死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您的領導下多工作幾天,沒能多伺候您幾天。說這話的同誌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同誌,而那年顧立源才三十多歲。他一進門,顧立源見是位老同誌,忙上前去迎接。這位老同誌跌跌撞撞地衝過去,忙把顧立源按住,不讓他從椅子上站起,嘴裏還說著:‘您千萬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今天能握到您的手,看到您身子骨這麽健朗,我就踏實了。您千萬保重,為廣大人民群眾一定保重好您的身子骨……’”


  邵長水吃驚地說道:“這些同誌真敢說。那我也在基層待過,我們林場的人可沒那麽下賤。”


  “……當然,話也得說回來。即便在陶裏根,也不是人人都如此,但在某些圈子裏、某些人群中風氣確實是這樣……這個……我以前也是有感覺的……聽他們說這樣的話,看他們做這一號事,心裏也是直發毛。比如,我們陶裏根市有兩位副市級的領導幹部,對待顧立源就是這樣。開個會啊上下個台階啊,他們都會爭著上前去攙扶顧立源,尤其是在開常委會或什麽內部碰頭會的時候,或者研究完工作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我不止一次看到這幾位老同誌總會情自不自禁地,趕上前去悄悄伸出手去攙顧一把,就像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一樣。而這些副市級的領導同誌年齡都比顧立源要大得多,資格也要比顧老得多。幾年前他們都還是顧的頂頭上司,都批評過、訓斥過顧,但到這個份兒上,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去攙扶顧……還有一個例子,也是那天勞爺說的,這事我也知道,說的也是被任命為陶裏根市市委書記初期的一檔子事。他被任命為市委書記兼市長以後,主要的辦公地就從市政府大樓挪到市委大樓去了。那天他正式去市委機關大樓上班。您也去過我們陶裏根,政府大樓和市委大樓相隔也就一個街區,直線距離還不到一百米,隨便走走,也就幾分鍾的時間。但那天,市委辦公室組織了二十個科級以上幹部,統一著裝,開著十輛黑殼子奧迪車去市政府大樓去接顧立源,同時又組織了市委機關大樓裏所有的工作同誌在大樓門前夾道歡迎。當天中午,又以工作餐的名義,在機關食堂擺了近三十桌,為顧接風。那天,因為是中午,下午還要接著上班,顧下令不許給餐桌上上酒,啤酒也不行,同誌們紛紛地拿著飲料來向這位新任書記‘敬酒’。這頓飯一直吃到下午三點……也是在那頓接風餐上,有人開始稱呼顧立源為‘老板’。從那頓飯以後,市委機關大樓裏的人都稱呼顧為‘老板’。”


  邵長水問:“這些情況勞爺知道不?”


  “他全知道,有些事知道得比我還詳細。那天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津津樂道,說得兩眼放光,滿臉通紅。看起來他在這上麵還是狠下了一些功夫的。”


  邵長水問:“他花那麽些時間調查這幹嗎?”


  “我想他就是要證實,顧立源身上後來發生的所謂的那些‘變化’就是被這些人圍出來的。”


  邵長水問:“他調查這個,跟他完成去陶裏根的基本任務有啥相幹?”


  “我也這麽問過他,你一個老刑警,秘密接受任務了解一個領導幹部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卻去了解他周邊的人怎麽對待他的。你這不是老公公摸到兒媳婦被窩裏——兩岔了?”


  邵長水問:“他咋回答你的?”


  “他說:‘我不為什麽,就是一條,了解真相。’我說:‘你這不是扯淡嗎?把一些領導幹部發生變化的原因都歸結到他周邊的那些人身上,他本人就不要負責任了?’他說:‘我沒說他本人就不要負責任。但問題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自己沒法選擇的圈子裏。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明白嗎?這一個又一個圈子緊緊地包圍著你、滲透著你、催化著你……真正是一個又一個!’說到這裏,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讓兩隻手在身旁展開,就像一隻耷拉著翅膀在絕望中奔跑的老公雞似的,滿臉漲得通紅。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無奈憤恨嘲謔以至還帶一點絕望意味的光,而由於這種嘲謔和忿恨,致使他的嘴唇稍稍向上翹起,又略向一旁歪去,臉部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搐著。當時真的又一次把我驚住了。‘一個又一個……完全是一個又一個。你沒這種感覺?’他怔怔地重複道。在此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會陷入這樣一種精神困境中,仿佛不能自拔。不僅在他那兒沒見過,就是在周圍許許多多比他年輕、比他生動鮮活的人身上,也沒見過這樣一種狀態。已經很多很多年了,很難再看到一個‘正常人’還會產生什麽‘精神困境’。大智若愚地調侃這世界的有之,‘腰纏萬貫’而時不時地由這世界一味教導這世界一番的也有之,但真正的思慮者已經很少了,而且越來越少。‘正常人’似乎已經不再會為精神上的問題、思想上的問題和信念上的問題產生巨大的困惑了。而勞爺一向以來給我的印象也是聰明、通達又隨和,講究生活又精於工作,老於世故但又比較慎於人事,起碼在跟我的交往中我從沒覺察過他內心還埋藏著(湧動著)這樣一股思慮的暗流。他這種叫嚷是不是一種發泄呢?因為一生的積怨?因為偶爾的‘殘缺’?那也不至於激動怨忿到這樣的地步,不至於把臉漲得通紅,讓眼神灼熱並呆滯……畢竟是一個快要退休的人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和拆不掉的橋?他的這些表現確實讓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難以理解……”


  邵長水問:“您的意思是,您也覺得在陶裏根的那段日子裏,勞爺整個的人發生了一種讓人不大好理解的變化,就像他老說別人在變化一樣,他自己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此,對他的死,對他死之前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情,在做最後判斷前,一定要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不能像考慮正常人那樣,去對待和考慮在他身上發生的這一切?是這樣嗎?我沒理解錯吧?”


  “我也很難說得清我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一段時間來,我的心情真的非常複雜……一個老朋友,活生生的,突然不在了……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而且頭一天我倆還通過電話,第二天他就死在了汽車軲轆底下,真的讓人很難想象……”


  邵長水忙問:“勞爺死的前一天,您還跟他通過電話?他跟您說什麽了?”


  “沒說啥啊。從語調、聲音到談話內容,都挺正常的。隨便聊了幾句家常,還問什麽時間回省城,讓我請他到一家新開的湘菜館去吃毛氏紅燒肉。”


  這時,邵長水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趙總隊打來的。邵長水立即對壽泰求說了聲“對不起”,便上門外去接電話。趙總隊關注著壽泰求這一回的談話內容,他問邵長水:“這位壽總談出點啥名堂來了沒有?”邵長水壓低了聲音告訴趙五六:“不能說一點名堂都沒有,但好像跟破案都沒啥直接關係。”趙五六問:“你沒覺得他是在跟我們耍滑頭嗎?”邵長水想了想答道:“這倒沒有。他這回談的情況對我們進一步了解在陶裏根那段時間中的勞爺還是有幫助的,就是跟破案的關係稍稍遠了一點。”趙五六又問:“他還準備談別的嗎?”邵長水答道:“今天好像不會再說什麽了。”趙五六立即說道:“那這樣吧,你馬上把他打發了,這兒有個女孩兒要見你。是你約了人家?”邵長水一驚,忙說:“女孩兒!這時候我還有心約啥女孩兒?趙總隊,您就別拿我開心了。”趙五六笑道:“那就是人家想約你囉?”邵長水忙說:“趙總隊,到底咋回子事,您就快說吧,別天上地下、水裏火裏地瞎攪和了。”趙五六依然笑笑道:“嗨,誰跟你瞎攪和了?就是有個女孩兒急著要找你哩。就是那個曹楠……”邵長水這才鬆一口氣說:“是她呀?您早說不就完了。她在總隊部呢?她有啥情況要談?我總覺得這丫頭挺神的,按說這樣的事,像她這麽個小丫頭摻和不進來,也不該她摻和。但給我的感覺她摻和得挺厲害、挺直接,還老在不該她摻和不該她出現的時候她出現了、摻和進來了。”趙五六笑道:“你這話算說對了。你知道她今天來找你想談什麽情況嗎?她想談她父親曹月芳和壽泰求的情況。她說勞爺的死跟這二位有關……”“什麽!勞爺的死跟曹月芳、壽泰求有關?”邵長水一震。“所以,如果那位壽總再不想談啥了,你趕快把他打發了。我這就派人把這位曹姑娘給你送過去,或者你開車過來接也行……”邵長水忙說:“她已經在您那兒了,您跟她談一談不就得了,何必再把她弄到我這兒來呢?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道手續嗎!”趙五六笑道:“銀行爆炸案搞出點頭緒來了,我這就上廳長那兒匯報去哩。”邵長水忙問:“那案子有線索了?咋樣?”趙五六高興地答道:“你先別急,先跟這位曹姑娘談了,晚上我們碰個頭,把各方麵情況都綜合一下。看來事情很有進展,形勢大好啊!”


  邵長水原以為,跟曹楠能談上一個來小時就很了不得了,就跟趙總隊約定晚飯後趕回總隊部來參加“碰頭會”,匯總情況。卻沒料這場談話居然整整進行了五個多小時,等他趕回總隊部,已是子夜時分,“碰頭會”早散了。與會的同誌有的回家了,不想回家的則在值班室那個大屋裏喝茶、看電視、打牌。(值班室還有個小屋。正經輪值的同誌是在那個小屋裏守電話,他們當然是不會參與這些餘興活動的,頂多,也就偶爾地踱出屋來瞧瞧“戰況”而已。)總隊的兩位副總隊長當然不能走,他們也得等邵長水回來,和趙五六一起聽他那邊的情況匯報,這時也和沒回家的那些同誌湊在一個牌桌上“拱”著“豬”哩。邵長水的身影和腳步聲出現在大屋門外的走廊裏,這兩位副總隊長立馬扔掉手中的牌,一邊忙摘掉自己臉上貼著的那些長短不一的窄紙條(這是對輸者的“處罰”:誰輸一把,誰就在自己臉上貼一張紙條),一邊衝邵長水嚷嚷道:“吃過飯了沒有?咋整那麽老長時間呢?趕緊上老趙那屋,都等你半天了。”趙總隊在屋裏聽到他倆這一聲吼叫,便迫不及待地迎出來,在辦公室門口攔住邵長水就問:“咋樣?勞爺的死能跟曹月芳和壽泰求拉扯上關係嗎?”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件大事。邵長水把曹楠從總隊部帶走以後,趙五六立即將這個新得到的情況直接向袁廳長做了匯報。袁崇生立即指示,抓緊時間搞清這情況,有任何一點新進展,都要隨時報告,而且還告訴趙五六,他今天晚上會一直守在辦公室裏等候這個“新情況”。


  “勞爺的死真的跟曹月芳和壽泰求有關係?”未等邵長水坐定,趙五六又問。


  “有關係,確實有關係。當然現在這還是曹楠這小丫頭的一麵之詞,還得進一步調查取證核實……就說這‘有關係’,也不是那種‘殺人’和‘被殺’那樣一種行為者和被行為者的關係。情況要複雜得多。這裏還牽扯究竟怎麽定性勞爺的死這個老問題。”邵長水一邊說,一邊徑直上趙總隊的“食品庫”裏取出一盒雙份裝的蔥爆牛肉方便麵,熟練地揭去頂蓋,取出調味品,“嘩嘩”地倒進開水,再把頂蓋悶上。這才不無有些疲乏地坐倒在那張很舊的長沙發上,告訴幾位領導,他還沒吃晚飯。


  一位副總隊馬上說:“那我給食堂打個電話,讓他們值夜班的再給你弄點啥吃的?”


  邵長水趕緊坐起身,衝著那位副總隊長擺擺手說道:“多謝領導關心。就這牛肉麵挺好,吃著挺滋潤。我瞧那小櫃裏還有一瓶豆豉辣醬,一會兒,再拌點那玩意兒就齊活兒了。”


  另一位副總隊長笑道:“你小子倒好伺候,跟頭騾子似的,有點料就能拉大磨。”


  然後幾位領導都不作聲了,圍著邵長水而坐,隻聽著他稀裏嘩啦地一個勁兒地嘬那香噴噴的蔥爆牛肉麵,隻等他吃完這頓已然太晚了的晚飯,來談曹月芳和壽泰求跟勞爺之死的關係。曹月芳和壽泰求都是勞東林特別信任的人,也都是各自工作崗位上表現相當出色的人,一位用他的一生證明了他是一個勤懇的、值得信任的工作者和領導者;另一位則是這個高緯度地區的工業大省軸承製造領域冉冉升起的“明星”,他的能力和人品,也是有口皆碑的。他們怎麽跟勞爺的死扯上關係了呢?而且此話又出自其中一位的親生女兒之口。她為什麽會在這麽重大問題上,這麽個關鍵時刻,將自己的父親置於“萬劫不得複生”的地步?


  難道他們父女之間存有什麽“深仇大恨”?

  難道曹月芳和壽泰求真的和勞爺之死有關係?

  這時,刑偵總隊的這幾位領導都靜靜地等待著邵長水來揭開這張“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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