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除了這些舊報紙和舊筆記本,你還看到了些什麽?”方雨林怔怔地呆坐了一會兒,又接著追問。


  丁潔十分痛苦地大聲說道:“你還要我看到什麽?難道這些還不夠?你能想象他是那樣一種人嗎?跟任何人交往,跟任何人談話,他都要記錄在案,以防萬一。還要花那麽多時間去研究、背誦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領導人的講話。你說他活得多累!他為什麽要活得那麽累?那樣活著,有什麽意思?我見過的官,大大小小,多得去了,他們也不都是這樣的嘛!他是怎麽了?!”


  方雨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也許跟他的出身有關……”


  丁潔激動地站了起來:“出身?你……你也是苦出身。你這樣嗎?”


  方雨林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一樣。我壓根兒就沒想當什麽官。”


  丁潔更激烈地反問:“當官就非得這樣?我大小也是個官,我這樣嗎?”


  方雨林沉吟了好大一會兒,說道:“也許是因為你這個官,還沒當到他那麽一個層次吧。到了他那麽一個層次,也許你也得那麽幹才行……”


  丁潔反駁道:“什麽層次?他在雙溝鎮中學學生會當總務幹事時就那麽幹了。那是啥層次?”


  方雨林苦笑笑感歎了一句:“人啊……人啊……”


  這時,丁潔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方雨林,問道:“他那屋裏還有一樣東西,挺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關於槍……手槍……”


  方雨林一震:“手槍?你看到手槍了?”


  丁潔忙說:“不是手槍,是一本介紹手槍發展曆史和使用方法的小冊子。好像還是英文原版的……”


  方雨林再追問:“跟這有關的,還看到了什麽?”


  丁潔搖搖頭:“沒有了……”


  方雨林盯著:“你再仔細想想,有關槍的。”


  丁潔愣怔怔地:“槍?你為什麽要追著問這個?你們覺得是周密殺了那個張秘書?他會是殺人凶手?”


  方雨林忙否認:“誰也沒這麽說……”


  丁潔:“那你為什麽要盯著問槍的事?周密也許不是我想象中那麽一種心地極光明、信念極堅定、人格極完美的人,但他怎麽可能會是殺人凶手?他怎麽可能會去殺人?你這個警察也真是當昏頭了!”說到最後,丁潔簡直是瘋了一般地叫了起來,整個人都無法自製地戰栗著,臉漲得通紅,眼眶裏充滿了無望的淚水。以後,再談什麽,都不行了。


  “送我回家吧,我頭暈……”丁潔終於支持不住了。


  送丁潔到家,方雨林直接去了市公安局。巧的是,那晚,正好馬鳳山在局裏值班。他把馬鳳山從值班床上叫起,已是淩晨時分。起床後,馬鳳山照例要連續抽兩支煙,狠狠咳一通痰,再舒心暢氣地喝幾口沏得極濃極燙的釅茶,才能完全擺脫頭一天的倦勁兒,重振“虎氣”,投入到新一天的工作中去。


  這是多年連續打疲勞戰留下的惡果,也是多年來長期失眠所附生的“惡習”之一。但這一天起床後,披著那件警用大衣,彎著腰,悶頭坐在值班床上聽方雨林匯報時,卻隻是連續抽著煙,由著煙頭上那一暗紅小點,同時在自己嘴邊發出吱吱啦啦的微響,既沒怎麽咳嗽,甚至都忘了沏他那絕對少不得的釅茶了。


  “丁潔還說了一個情況,我覺得也挺重要的。昨晚她進了周密的屋以後,發現周密把整個屋子都收拾過了……”方雨林說道。


  “他要搬新房,要交出這舊房了,當然得收拾一下。”馬鳳山悶悶地反駁。


  “他搬新房,這套舊房也不用上交。這套房子原是他父母名下的,用不著交。”


  “他是怎麽收拾這套舊房的?”馬鳳山又續了支煙。


  “依我看,他那種收拾法,好像是要長期出門,很長時間不回這個屋住似的。”


  “比如說?”


  “比如說,他用大塊大塊的白布,或舊報紙把家具都蓋了起來。特別讓她吃驚的是,周密把所有的燈和所有家具的腳都用布包了起來。”


  “這又怎麽樣呢?”


  “她也鬧不清楚。也許隻是他的一種怪癖,啥也不說明。”


  隨後趕來的郭強插話道:“昨天我們剛抓了閻文華,周密就這麽反常,這的確值得警惕。”


  “對了,他最近要出國,去意大利。”方雨林說道。


  馬鳳山一下把頭抬了起來,怔怔地盯著方雨林,問:“確切?”


  “這是他親口跟丁潔說的。”方雨林說道。


  郭強忙說:“絕對不能讓他出國。”


  “你拿啥去禁止他出國?到目前為止,我們手裏並沒有拿到任何證據可以說明是他作的案,是他策劃了此案。”馬鳳山在煙灰缸裏用力摁滅煙頭,說道。


  方雨林說:“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出國,他很可能就不回來了,那麽這個案子就甭想了結了。”


  馬鳳山又拿起一支煙,沉吟道:“閻文華那邊情況怎麽樣?隻要他能供出一點兒啥來,我們也可以拿了去讓省裏取消周密這次出國的任務,給我們一點兒緩衝的時間。”


  郭強說:“我們已經審了閻文華好幾次。這家夥夠瓷的,怎麽的也不開口,就跟你來一個死豬不怕燙。”


  “丁潔說的情況裏有一點很值得注意:昨晚,顧三軍突然去找周密……”方雨林沉吟道。


  郭強反問:“怎麽,你還想把顧大公子拘起來?”


  方雨林說:“當然不是要拘他。但這件事讓我想到,周密和馮祥龍之間會不會有啥事?周密是主管商貿的,馮祥龍的商貿城辦得這麽紅火,創辦期間,又得到過幾次大幅度的減稅,這裏不會沒有周密的一份努力。馮祥龍這人一身匪氣,但也挺仗義。周密為他做了那麽些事,他不會不給周密一點兒好處。這人做事又特別大大咧咧。在他的大大咧咧中,說不定會留下一點兒蛛絲馬跡讓我們抓個正著……”


  郭強說道:“你的意思是咱們換個思路想想,能不能從馮祥龍那兒找到周密的一點兒什麽問題來做突破口,搞個曲線破案?”


  方雨林忙點頭稱道:“是啊是啊。哪怕從馮祥龍那兒找到周密幾千元的問題哩,我們就可以拿它來拴住周密,不許他出國,這樣我們就有時間慢慢跟他周旋!”


  馬鳳山卻沉吟道:“這兩天我認真琢磨了一下,那閻文華不會平白無故攪進這個案子裏來的。他為什麽要唆使人收買你方雨林?他為什麽要組織人衝擊車禍現場?他為什麽要買一條黑白花圍巾放在自己家裏?他這麽幹,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一些什麽情況,才會幹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可以肯定,他是個重要的知情人。所以,他那頭還不能放鬆。咱們雙管齊下。強子,你負責突破閻文華。雨林,你去對付馮祥龍。我看,有必要對他加大工作力度,把他‘兩規’起來!”馬鳳山所說的“兩規”,就是根據有關規定,允許有關部門在辦理經濟案時,在“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內,對涉案人進行隔離審查。這也是一種強製措施。但還不同於刑訴法中的拘留等做法,操作起來,似乎有更大的自由度——當然,這裏講的“自由度”,是對操作者而言的。


  確定了下一步行動方案,三個人到樓下食堂吃了點兒早點,方雨林便回家去收拾行李,準備去聯合專案組對付馮祥龍。父親正在煎中藥,用的是能自動計時定量的新式電煎鍋。這些日子,家裏常冒出一些時興的玩意兒,不用問,都是小妹折騰回來的。這天取衣服時,方雨林在舊衣櫃裏又看到一件新的男式黑呢子大衣,挺漂亮。老爸告訴他,這是雨珠給你買的。方雨林笑著歎了口氣,心裏暗想,這小丫頭是真闊起來了!說話間,方雨珠胳肢窩裏夾了個紙包,走進門來,聽了個話尾,便笑道:“這父子倆又在背後絮叨誰呢?”方雨林便笑道:“噢,小富婆回來了!”方雨珠咂起嘴說道:“不許叫我小富婆!”方雨林大笑:“那叫你啥?大富婆?”方雨珠揚起手裏的紙包,裝出一副要打的樣子,追著方雨林,並叫道:“爸,您也不管管您這個臭兒子、臭警察。人家整天想著給他買好東西,他還一個勁兒地臭我。”方雨林一邊躲,一邊解釋:“富婆是個好詞,別人想當還當不上哩!”方雨珠一跺腳道:“誰愛當誰當,反正我不當。”然後詭秘地一笑道:“人家還沒嫁人哩,什麽婆不婆的?真難聽。喂喂喂,你這個神探亨特,怎麽一點兒眼力勁兒都沒有啊?快替我拿一下這個嘛。我剛從魚市上來,還沒來得及洗手哩。”她把紙包交給方雨林。方雨林打開紙包一看,裏邊是新買的一副男士真皮黑手套,還有一副大寬邊的墨鏡。


  “你先把那件黑呢子大衣穿上,再戴上這副手套和墨鏡讓我瞧瞧。”方雨珠拿了塊增白皂在院子裏一邊洗著手,一邊衝這邊嚷道。


  方雨林笑道:“都戴上,我成什麽了?整個一個國民黨警探。”


  方雨珠叫道:“你土不土啊?快戴上!爸,您快來看呀,多帥呀!整個一個大帥哥!”


  方父笑道:“有一點兒錢你就亂花!”


  方雨珠也笑道:“我就花,不花白不花。掙錢不花,圖個受累?什麽觀念嘛!國家就指著大夥兒花錢來發展經濟哩。我還給我媽買了件駝絨棉襖,給您買了個降血壓的電子儀器……”


  平時無比清靜的家,這時剛鬧起一點兒人氣,那個和方雨珠一起販魚的女伴兒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看她滿臉沉不住氣的樣兒,大概是出了啥事了。


  “雨珠在家不?”她慌慌地問。


  “程姐,你快過來瞧瞧我哥穿這件大衣!”方雨珠還在興奮之中。“挺好……挺好……”那位叫“程姐”的女伴兒好像沒那份心思陪她欣賞她哥的新大衣,一邊應付著:“真挺好的……”一邊便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到門外,壓低了聲音問她:“街道托兒所的那幾個老師沒上這兒來找過你?”方雨珠反問:“怎麽了?不是昨天剛給她們那兒送去二十多斤魚嗎?她們還想要?”女伴兒著急地小聲說道:“什麽呀!出事了。剛才托兒所那個姓什麽的所長……”“張所長?李所長?還是那個小個兒的丁所長?”程姐忙說:“對,就是那個小個兒的丁所長,‘呼哧、呼哧’地跑到我那兒說,托兒所的孩子吃了咱們賣給他們的魚,上吐下瀉的,還頭暈……”方雨珠一驚:“食物中毒了?怎麽可能?”


  說話間,托兒所的那個丁所長帶著兩個女教師真的找來了。“方雨珠!方雨珠!”丁所長個頭小,卻幹脆麻利。這時,臉都急黃了,聲音也急變了調。


  方雨珠忙迎上去:“丁所長……”


  丁所長都要哭了:“你賣的什麽魚啊?”她剛從保育員提到副所長,就攤上這麽一檔子事兒,一下病倒二三十個孩子,能不著急嗎?


  程姐卻說:“丁所長,事情還沒整明白哩,你別一錘子就把什麽事兒都推到我們的魚身上。”


  丁所長啞著嗓門兒叫道:“今天我們就吃那魚了,不是讓你們那魚害的,還能是什麽?是我姓丁的放毒了?”


  方雨珠忙說:“丁所長,有話慢慢說。誰也不會放毒,別那麽說。”


  丁所長更急了:“慢慢說?一下病倒了二三十個,全是獨生子女呀!這責任誰負?誰負得起?別以為你們家裏有個警察,就沒事了。”


  方雨林聽著有點兒別扭,便從屋裏走出來問:“什麽警察?出什麽事了?”


  方雨珠忙把方雨林推回屋裏說道:“沒你什麽事!”然後回頭對丁所長說:“走,咱們去瞧瞧。丁所長,您放心,是我們魚的問題,我們負責。孩子送醫院了嗎?”


  丁所長說:“二三十人哩,這得多大一筆錢?”


  方雨珠說:“不管多少錢,趕緊送醫院。錢,我們付。”


  程姐著急了:“雨珠!這責任還沒分清哩,憑什麽我們付這錢?”


  方雨珠忙說:“你糊塗了?救孩子要緊啊!”說著,回到屋裏,匆匆從大衣櫃裏找出一個小包,從小包裏翻出一些錢和一個存折。她看了看存折,又問方雨林:“哥,你身上有多少錢?”


  方雨林問:“幹嗎?”


  方雨珠說:“你別問,有多少,全給我。”


  方雨林一邊掏錢,一邊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方雨珠心裏一陣酸澀,眼眶濕潤了,卻隻是難過地說道:“沒事,沒事,真沒事。”說著,拿上錢,便轉身向外走去。


  方雨林忙追出去:“這點兒錢夠不夠?不夠,我再去想辦法!”


  方雨珠顧不上詳細解釋,隻說道:“先這麽著吧。不夠了,我再打電話找你。”說著,便和那幾個人急匆匆地出了大門。方雨林還想問什麽,他身上的手機響了,是專案組那邊在催了,要他二十分鍾之內趕到。


  “那邊也出事了?”方父問。方雨林說:“不太清楚。有事就給我打手機。告訴我媽,過兩天我再抽時間去看她……”


  方父勸慰道:“實在太緊張了,你就先顧一頭吧。你媽那邊,有我和雨珠哩……”方雨林又說:“一會兒,你一定去看看雨珠,好像是出了什麽大事。”方父點點頭道:“你快走你的吧,雨珠那邊我會去看的。”


  方雨珠等人趕到托兒所時,孩子的哭叫聲正鬧成一片。托兒所跟急救中心已聯係了,但那邊隻剩一輛救護車了,而發現症狀的孩子卻已多達二十七八個了。


  方雨珠果斷地:“好了,別跟他們扯了,咱們自己打的去。”


  程姐叫道:“打的?二十多個人,再加上護送的老師,這得打多少輛的?”


  方雨珠下定決心:“打,多少輛也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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