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下午4點左右,公安部派出的專家組在省廳主要領導的陪同下,分乘三輛高檔淩誌車,由一輛警車開道,魚貫似的駛進來鳳山莊。來鳳山莊門口的空場上已經停著十幾輛警車,各道口都有帶著警犬的巡警把守,氣氛仍顯得異常緊張。馬副局長代表市局向部裏來的專家匯報了他們初步掌握的情況:凶手作案時使用的是國產五六式手槍。從現場所找到的彈頭和彈殼來看,這支槍是一支編外的黑槍。槍的來源正在進一步追查中。


  凶手一共打了三槍,隻有一槍擊中了要害部位。這麽近的距離,隻有一槍打中要害,這說明凶手很可能是個新手,開槍時也非常慌張。凶手的年齡大約在三十二三歲到四十一二歲。身高大約在1.70~1.75米。右腿或者曾經受過傷,或者正有什麽傷痛。腳上穿的是一雙江浙一帶生產的牛筋底皮鞋。他應該是張秘書的一個熟人,或者是受張秘書的一個熟人之托,來找張秘書的,否則張秘書當時絕對不會放下晚會上那麽重要的事情,跟他一起到山莊後頭那個舊別墅裏去。現場也沒有發現任何搏鬥的痕跡。說明凶手是在張秘書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向張秘書開的槍。現在有三個問題很難解釋:第一,凶手是怎麽進入現場的?當天,來鳳山莊戒備森嚴,不持有特別通行證的人是絕對沒有這個可能通過內外兩道警衛線進入作案現場的。第二,凶手為什麽要選擇這麽一個時間、這麽一個地點來作案?當時,作案現場離來鳳山莊不到一百米,山莊裏當時正聚集著省市五大班子的主要領導和離休後決定回省城來定居的丁司令員。市局布置了一個中隊的警力做安全保衛工作。張秘書是這次重要聚會的主要組織者、市政府周秘書長的主要助手。在那天晚上雖然說不上是個眾目睽睽的人物,也可以說是一個相當關鍵的人物。隻有傻瓜才會選擇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作案。第三,凶手作案後,離開現場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馬副局長說:“我們怎麽也找不到他離開現場的腳印。如果他不是被直升機接走了,就一定熔化在那幢舊別墅裏了。但那天根本沒有直升機飛臨現場,熔化也是不可能的。我搞了這麽多年的刑偵,還真沒遇到這種情況。從找不到痕跡來看,凶手好像有比較豐富的反偵破經驗,是一個有經驗的作案老手。但是作為一個作案老手,卻選擇了一個有悖常理的時間、地點來作案。從槍擊的情況看,開槍的時候他又非常慌張,也不像是個作案的老手。兩方麵非常矛盾。到底怎麽回事兒?請各位專家顯顯神通。”


  “那幢舊別墅有地道嗎?”沉默了一會兒,一位專家問道。


  馬副局長說:“那裏隻有個並不太大的地下室,沒有地道。地下室已經坍塌。經過仔細搜查,地下室裏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腳印。”


  又沉默了一會兒,另一位專家問道:“周圍都被大雪覆蓋,凶手逃離現場時怎麽可能一點兒痕跡都不留下呢?案發的時候,在下大雪嗎?”


  “正在下大雪。”郭強答道。專家們都認識郭強,那位專家便直接問郭強道:“凶手逃離現場的腳印會不會讓正在下著的大雪覆蓋了呢?”


  郭強解釋道:“當時我們值勤的同誌離案發現場隻有兩百來米,聽到槍聲就衝了過去,也就一兩分鍾時間趕到了現場。這麽短的時間,再大的雪,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蹤跡全掩蓋了。”馬副局長接著解釋:“我分析,有兩個原因破壞了現場的腳印:一是,當時有幾個雜務工不斷地在周圍清掃雪;二是,槍響以後,大批值勤的同誌衝到現場去,一下把現場的腳印踩亂了。”


  那個專家追問:“沒有找到凶手的腳印,你們是怎麽判斷凶手的年齡和身高的,還斷定他穿著一雙牛筋底皮鞋?”


  郭強解釋道:“有一個雜務工向我們提供了這個情況。他說,案發前20分鍾,他看到這樣一個人把張秘書帶到後邊的那個別墅去了。”


  “哦?有目擊者?這太重要了!”專家們興奮起來,“那個人是內部人,還是外部人?”


  郭強說道:“目擊者說他沒注意這一點。”


  “這個目擊者,就是那個雜務工,他既然注意到了陌生人穿什麽鞋這樣的細節,卻沒注意他是內部人還是外部人。這好像有點兒說不通。”一位專家質疑道。


  “查一下這個雜務工。如果沒有別的什麽問題,讓他指認一下我們內部的那些人。從你們談的這些情況來看,我覺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你們內部的什麽人。”一個專家提議道。


  郭強立即答道:“好的。”


  在去作案現場的路上,一個專家突然問道:“你們那個方雨林呢?他今天怎麽沒來?”這幾個專家跟“5·25”大案的專案組曾有過接觸,當時都對方雨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郭強看了馬副局長一眼,說道:“他……”


  馬副局長說道:“他調動工作了……”


  一位專家忙問:“他不在刑偵支隊幹了?”


  馬副局長答道:“是的。”


  一位專家問:“出什麽事了?”


  馬副局長代答道:“沒有,沒出什麽事。工作需要,臨時做了點兒調整。”


  專家們笑道:“是不是跟你們領導鬧了什麽別扭,把你們煩了?這小夥子是搞刑偵的料,你們要不用,我們可就用了。”


  馬副局長笑著擺了擺手:“別價,你們那兒人才濟濟,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專家一號,還是給我們基層留一兩個能拉套的吧。”


  這時,方雨林正在那幢舊別墅裏重新勘察著現場。沒人讓他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居然找不到作案人進入和逃離現場的蹤跡。不一會兒,刑偵支隊的一個在外麵望風的同誌跑來告訴他,馬副局長來了。


  方雨林忙關掉手電。


  刑偵支隊的那個同誌急切地問:“你又看了這麽一遍,發現了什麽沒有?”


  方雨林隻說了一句:“回頭再細說。”便匆匆地向停放在樹叢背後的一輛舊吉普車走去。這時,馬副局長帶著部裏來的那些專家已經走近了舊別墅。這一行人都注意到了這輛正慢慢向山莊外駛去的吉普車。隻是天色已晚,無法看清開車的人而已。有一位專家問:“哪兒的車?”郭強忙解釋:“我們重案大隊的。這會兒,外頭的車根本進不來,全封鎖著哩。”專家們便放心了。馬副局長卻狠狠地瞪了郭強一眼。他似乎已經猜到,是誰開著重案大隊的車,趁這空兒“溜”進來看現場。他也料定郭強是知道此事的。但郭強卻裝著沒看懂他的眼神,掉轉頭去,走到隊伍的前邊去帶路了。好在這時候馬副局長的手機響了,使他顧不上再追問此事。


  馬副局長接完電話,忙告訴專家們,省紀委孫書記有個跟張秘書被殺相關的重要背景情況要通報給大家。於是一行人立即上車,風馳電掣般地趕到省紀委。孫書記早在省紀委大樓那個略顯陳舊的小會議室裏等著了。省紀委至今還在省委大院後邊那個四層的青磚舊樓裏辦公,一年四季樓道裏的水泥地麵上總是濕漉漉的。孫書記和各位專家一一握手問好,就把馬鳳山叫到身旁,低聲地說了句什麽。馬鳳山立即又去跟郭強低聲說了句什麽。隻見郭強立即收拾起自己的筆記本,走了出去。而後,孫書記把自己的秘書也打發走了,小會議室裏就剩下了馬鳳山和公安部來的那幾位專家。


  “考慮破案的需要,省反腐領導小組讓我向各位通報一個情況。由於這個情況可能涉及目前在職的省市兩級領導中的某些同誌,所以,隻控製在很小的一個範圍內通報。請各位不要做記錄,也不要擴散……”孫書記的開場白簡潔明了,會議室裏的氣氛卻一下緊張許多。馬鳳山和那幾位專家立即放下各自手中的筆,並合上筆記本,提著一口氣聽著。


  “查‘5·25’大案時,各位都接觸過我省那個聞名全國的特大型國有企業——東方鋼鐵公司。20天前,有人寫信給省反腐領導小組,揭發說該公司曾拿出30萬份內部職工股向省市某些領導行賄。省委章書記非常重視此事,經省反腐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將此事交省反貪局立案偵查。專案組到達東鋼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16日深夜三點來鍾,東鋼的三位主要領導到招待所來找專案組組長,交代了此事的原委。他們說東鋼在改製過程中遭遇了巨大困難,他們想爭取得到省市有關領導某種額外的支持,於是集體決定給部分省市領導‘意思意思’。他們都是當了多年領導的人,知道這件事萬一敗露,對他們個人,對這些省市領導都將意味著什麽,所以必須做得十分保密。於是他們自作聰明地決定,此事具體交一位副總裁操作。別人不要過問,也不得過問。如果萬一出事,責任由集體承擔。他們還給這位負責具體操作的副總裁簽下了一紙合約。所以,這些原始股後來到底送出了多少,到底送給了哪些省市領導,這些領導人中,誰收了,誰拒收,班子中的其他人一概不知。隻有這位具體負責操作的副總裁知道。這位副總裁姓熊,名複平……今年58歲。他17歲進廠當爐前工,19歲入黨。他是東鋼領導班子中唯一從工人中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公司一級領導。專案組到達東鋼的那一天,他不在東鋼,因為心髒問題,在省第一人民醫院住著院哩。專案組獲知情況後,征得大夫的同意,立即派專車把他接回東鋼,並於當天上午跟他進行了第一次接觸。由於這個熊複平思想負擔過重,在專案組的同誌反複給他做工作時,突然心髒病發作,送醫院搶救……”


  “沒死吧?”馬鳳山問道。


  “差一點兒吧,我親自送他去的醫院。給院方下了死命令,讓他們盡一切可能搶救。經過搶救,病情稍緩,熊複平提出要見我。他說了這麽一個情況,他在接受送股票的任務後,心裏也特別害怕。他擔心,如果這30萬份內部股完全通過他一個人的手送到那些省市領導手中,日後萬一出了事,那些拿了股票的領導翻臉不認賬,他熊複平就是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嘴也說不清,到那時候,他真的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另一方麵,他為人本分老實,平時跟省市領導走動得不是太多,對他們並不是太熟。給領導送股票,雖然不能說是一件特別複雜的事,但也不算簡單。誰、什麽脾氣、家裏經常有什麽人在、夫人的脾氣怎麽樣、這股票怎麽個送法才能讓領導安安心心地收下,這些都要摸得特別準才行,一點兒都含糊不得。所以他找了一個人跟他一起來做這件事,這個人就是張秘書。張秘書是東鋼子弟,父親是從鞍鋼調來創建東鋼的老工段長,一家人對東鋼特別有感情……他覺得有這麽個東鋼子弟做旁證,萬一出了事,也有個人替他做證,30萬份股票並非他熊某人私吞了。後來,這幾十萬份內部股票實際上是通過這位張秘書的手,送到那些領導手上的。”


  一位專家問:“你們找過這位張秘書嗎?”


  孫書記說:“原定18日晚上,也就是昨天來鳳山莊聚會結束後的當晚,找張秘書談。怕出什麽問題,那兩天我們已經對他進行了內控。那天在來鳳山莊布置那麽多警力,對於我們來說,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或公開或隱蔽地對這位張秘書進行嚴密監護。甚至安排了一些便衣,比如說那天唱小合唱的人裏麵就有我們紀檢方麵的人。我們以為已經做到了萬無一失,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你們推測,張秘書被殺,跟這起股票案有關?是殺人滅口?”


  “怎麽下結論,當然得在調查研究之後。但我們覺得,張秘書曾經染指東鋼股票一事,他又被人殺害在組織上要找他談話前的一兩個小時,這裏邊可能有什麽重要的聯係。”


  “熊複平現在情況怎麽樣?”


  “16日中午又昏迷了過去,一直在搶救,到昨天傍晚才蘇醒過來。但心肌梗死大麵積出血,情況十分不穩定,仍處在病危之中,大夫嚴禁任何人跟他談話。不過,我們已經采取了最嚴密的保衛措施,並且準備在今晚把他轉移到某集團軍軍部醫院去治療。”


  “熊複平不能再出問題了,最後的線索都在他腦子裏……”


  馬鳳山忙問:“要我們派人護送嗎?”


  孫書記說:“不用。這次轉移請部隊幫忙,由集團軍軍部派車專人護送。”他看了看手表,又說道:“如果不發生意外,現在車隊應該出發了。”


  這時,辦公室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一怔。


  孫書記似乎預感到了什麽,神色為之一震,立刻拉下臉,忙去抓電話。電話是專案組派守在醫院裏的同誌打來的,說是軍方的車半道上讓郊區農民運菜進城的大車隊給堵了一下,遲到了十來分鍾。


  孫書記忙問:“沒出別的事吧?”


  “沒有。如果不發生意外,車隊估計能在15分鍾後離開這裏。”電話那頭報告道。


  孫書記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叮囑道:“車隊出發時和到達以後,給省反腐領導小組和顧副書記分別都報告一下,他們都在電話機旁等著哩。”顧副書記是省委副書記,章書記去海南治病前,便在常委會上明確,在此期間,由顧副書記代理反腐領導小組組長一職,主持反腐領導小組的日常工作。


  這時,專案組的那位同誌突然在電話裏慌亂地驚叫了一聲。原來,急救室的大夫匆匆向他報告了個情況:躺在特別隔離病房裏的熊複平病情突然惡化了。


  “告訴醫院領導,一定要把熊複平搶救過來。並且要特別注意安全保衛,防止再出現意外事件。快去安排!”孫書記大聲吩咐道。但等孫書記等人趕到,搶救已經停止了。孫書記揭開蒙在熊複平臉上的那條白床單,已經停止呼吸的熊複平還微微地睜著眼睛,臉上固定著一種驚駭中又略帶些愧疚的神情,在白熾燈下看起來顯得異常僵硬。孫書記輕輕地歎了口氣,替他合上眼睛。


  孫書記上車前沉吟了一下,他擔心熊複平有可能死於其他原因,於是讓馬鳳山立即通知法醫來屍檢。但屍檢的結果證明,熊複平確實死於大麵積心肌梗死。


  “這事責任在我,我的工作沒有做細。熊複平的心髒一直不太好,去年還住了兩個月的院。我應該想到,他的心髒可能經受不起這樣的衝擊,事先應該采取更周全的防範措施……東鋼股票案的兩個知情人全死了,這案子就更難整了。”在向顧副書記匯報情況時,孫書記這樣做著自我檢討。


  “是啊,你看這事兒鬧得!”顧副書記也深深地歎了口氣,“不過,有些事情的確是防不勝防的,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可以有周全的追求,但難以有周全的結果呀!”說著,他轉身向秘書:“章書記那邊的電話要通了沒有?”顧副書記正準備親自飛到海南去向章書記匯報這些讓人感到棘手的最新情況。


  “您非要親自去海南一趟嗎?章書記走以前已經明確,他不在家的時候,省反腐領導小組的工作由您主抓。”孫書記小心地試探著。他知道,顧副書記平時挺反感相關部門的人越過他直接去找章書記反映情況。


  “讓我‘主抓’也隻是個代理。這麽重大的事情,當然要向他匯報。”顧副書記淡淡地說道。這時,秘書來報告,海南方麵的電話已經打通,但那邊醫院的領導不同意章書記出來聽匯報。他們說,章書記病情還沒有穩定,怎麽也得等這個療程結束以後,看病情如何再定。如果基本穩定了,也許能讓章書記適當地每天出來工作一兩個小時。


  “那我們先研究吧,等研究個結果出來,再向他匯報。”


  馬鳳山提議道:“還有一件事恐怕得趕緊。我估計,熊複平、張秘書這兩個人也許會秘密地留下一點兒什麽備忘錄之類的東西,載明他們把那些內部職工股送到了什麽人手上。是不是馬上派人去搜查一下他們的家和辦公室?”


  孫書記立即說道:“我看可以。顧副書記,您看呢?”


  顧副書記卻隻說了一句:“這些技術性的事,你們自己決定。”


  孫書記立即對馬鳳山說:“就這麽辦,馬上行動。通知反貪局派人參加。”


  但連夜搜查的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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