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當夜,在林中縣的曲縣長家裏,從裏屋不時傳出女人的啼哭聲。焦躁不安的曲縣長嗬斥道:“哭,我還沒被抓去坐牢哩,你鬼哭狼嚎個啥?”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曲縣長不耐煩地拿起電話:“哪位?”沒料想電話裏傳出的是田副省長的聲音。他忙捂住話筒,回過頭去讓妻子別吵得他都聽不清電話聲。“田副省長要跟我說話哩。”門裏的哭聲頓時消失。電話很簡短,幾分鍾後,曲縣長放下電話,從縣政府叫了輛車,匆匆離開了林中縣城,向市裏疾馳而去。
他去找林書記。
林書記也是剛回到家。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晚上,他不願在醫院待著。他想回家來,想在那張已經使用了幾十年的舊躺椅上坐一會兒。他害怕醫院裏的那種空寂和單調。他也沒想到老曲會連夜來找他揭發黃江北。
“黃江北當時親筆寫了批條讓葛總使用這批刹車管。這張批條還是經我的手交給葛總的。我們這種土老帽兒哪懂什麽刹車管不刹車管,可你黃江北應該懂啊。你是大學生啊,你應該把關啊。”
林書記怔怔地盯住曲縣長看著。
曲縣長說:“您就別再犯嘀咕了,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就是要讓黃江北對這件事負全部責任。剛才老田還親自打了個電話來,也說起這件事。黃江北是他在省常委會上力薦到章台來的,可這小子到章台後的表現,讓老田非常失望。老田說,要抓住這個刹車管事件,很好地教育一下這個黃江北。您就別再猶豫了。我再說一遍,批條是我親手交給葛會元的,肯定還在葛會元手裏。老田的意思也是,趕緊想辦法去把這批條拿到手,這就是最過硬的證據,趕緊把它交給北京來的那幫人,讓他們也清醒清醒,在章台,到底應該查什麽人的問題。”
林書記心裏一格愣,再次抬起頭,怔怔地打量了曲縣長一眼。後來,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會兒。突然,他起身穿外衣,也不搭理老伴的詢問,隻是穿著衣服,把小櫃子裏的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藥,放進皮包裏,然後拿起皮包,匆匆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才回過頭來對老伴說:“不管誰來找,都跟他們說,老林住院了,大夫不讓他管事。別的,你什麽也甭說。”老伴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顯然是想說些什麽,但還是沒敢說出來。
林書記快速地向樓下走去。大門外,他的那輛專車在等候著他。走到樓梯拐角處,他突然放慢了腳步。他突然顯得沉重起來,腿腳軟得邁不開步。扶著樓梯扶手,他歇了好大一會兒,心裏也激烈地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他還是向大門外走去。
汽車平穩地行駛在空寂的大街上,他疲乏地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靠坐在後座上。汽車開進醫院大門,開到高幹住院部樓前,停了下來。司機替林書記打開車門,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林書記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靠坐在後座上。可以看得出,此刻的林書記內心十分矛盾。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坐了起來,對司機說:“開車。”司機一愣,但又不敢細問,忙回到車裏,很快發動著了車,按林書記的指引,向南城馳去。
他去找鄭彥章。而在他之前,葛平也匆匆地趕來告訴鄭彥章,林中縣的那個曲縣長和田衛明,帶著幾個人,上她家找她爸爸,希望她爸爸交出有關黃江北的一份什麽東西。在得知翻車釀成大事故後,田衛明興奮得不得了,他覺得他開禁的時刻到了,而讓他兄弟“軟禁”他的那個“充他媽假正經”的黃江北,反倒末日到了。真是一夜之間,已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勢啊!夠勁兒,夠威猛!中央工作組一到章台便召見了鄭彥章,要他盡快把他所掌握的情況,一點不漏地整理出一個書麵報告。於是他在南城找了個小旅館,圖個清靜,躲那兒寫起他這一生的頭一塊“大文章”來了。
“黃江北在這起事故裏得負主要責任?”鄭彥章問葛平。
“不知道……”葛平擔心地答道,“可我覺得有人好像故意利用這件事,把火都引到黃江北身上,轉移中央工作組對他們的注意力,拿這些孩子們的血來掩蓋他們自己的罪惡。”
“你找過市委那些主要領導嗎?他們怎麽看待這件事?”鄭彥章收起他那一摞公文紙,問道。
“我打電話到林書記家,他老伴說,他住院去了。”
“什麽?他又住院了?他這個時候怎麽能又去住院了?”鄭彥章激動地站起來叫道,“他上哪兒住院了?還在人民醫院高幹病區?”
“可能吧。”
鄭彥章失望地說:“真是什麽也不耽誤。位置還占著,好事還想著,你說咱們這個章台還有什麽指望?”
“說誰呢?誰又沒指望了?你怎麽總是有那麽多牢騷鬼話?啊?”有人笑著嘀咕著,走了進來。鄭彥章、葛平忙回頭看,竟是林書記,都呆住了。
鄭彥章看看林書記,又看看葛平,最後又回過頭來看著林書記說:“你……你……不是住院去了?”
林書記把手裏的皮包往桌上一扔,一邊脫大衣,一邊說:“誰跟你說我住院去了?誰造這個謠?你鄭彥章別的什麽也聽不進,隻聽得進有關我的壞話!”葛平忙沏杯茶過來。林書記探頭看了看葛平手裏的茶:“我不喝你們的,我包裏帶著杯子、茶葉哩,用那個沏。”
“梨樹溝車禍責任在黃江北?”鄭彥章直截了當地問。
林書記從葛平手裏接過新沏的茶,低頭默坐了一會兒:“我們先不談這個。你鄭彥章前一陣唱了一出好戲,可惜少了我這個當書記的給鼓掌,恐怕還嫌不夠熱鬧吧。今天我先來給你鼓兩下掌,怎麽樣?你別跟我狡辯,你別以為我會給你慶功,我連一個小小的表揚也不會給你。要是所有的反貪局長都像你這麽幹,趁早把各地市委都解散了算了。告訴你鄭彥章,這筆賬,我還是要跟你算的,不管你在查清董秀娟、於也豐兩案中,起了多麽了不起的作用,這筆賬我一定要跟你算的。你別跟我翹尾巴……”
“我翹尾巴了嗎?您怎麽老製造冤假錯案?”
“好了,不扯這個了。我現在要問你,這些日子,你對葛平提供的那些情況,到底核實得怎麽樣了?要給我板上釘釘地著實了說!”
“我正在寫匯總……一兩天裏,就能拿出書麵報告。”
“書麵報告歸書麵報告。我現在要你明確告訴我,董秀娟和於也豐背後到底牽連什麽人?”
“根據已經核實取證的來看,下麵幾點是完全可以敲實的:一,田衛明從萬方挪用了一千四百萬公款……”林書記立即豎起一隻手掌,中止鄭彥章的話:“我深更半夜上你這兒來不是要聽你講什麽田衛明田衛黑,你別跟我繞彎子。你知道我想問的是誰的事。怎麽,還不相信我這個市委書記?”
“林書記,我一到您麵前,說話就哆嗦。您讓我……平平心……剛才我說到哪兒了……田衛明……對,咱們不說田衛明。現在要說田副省長……現在可以很有把握地說,董秀娟、於也豐的死,都和那位田副省長有直接關係……”
“著實?”
“著實。”
“到底著實不著實?”
“我用腦袋擔保,著實。那位田副省長通過董秀娟、於也豐,從萬方公司挪用了一百七十萬,從章台住宅總公司和市局辦的劍鋒建築服務公司挪用了三十二萬,托人帶到上海、深圳炒股票……”
“到上海、深圳炒股票這件事,核實了沒有?”
“我已經派蘇群到上海、深圳去取證了……”
“有回音沒有?”
“剛接到蘇群從上海打回的長途說,情況屬實,正在取證,隻是取證工作難度很大,進展比較慢,有些知情人從田那兒得了好處,采取不合作的態度。但是上海檢察院、公安局,包括上海市紀委,以至市委市政府領導對這件事都非常重視。在他們支持下,這些個證據肯定能取到,就是還需要一些時間。”
林書記逐漸興奮起來:“抓緊辦。”
“現在查明,田讓董秀娟替他從萬方和劍鋒等公司挪用款子時,是寫了借條的。這兩份借條一份保存在董秀娟那兒,另一份則留在於也豐那兒。今年上半年,田來章台檢查工作時,找了一些借口,向董秀娟、於也豐提出要把借條要回去。董、於二人礙於麵子,也出於對田的信任,非常幼稚地把借條還給了田。後來眼看事情要暴露,肖長海等人找董、於二人要那兩份借條,以補上他們各自賬上的虧空,董秀娟就去找田,田突然變臉,反口不認賬,搞得董秀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麵對將近二百萬的一筆爛賬,從來沒經曆這麽大的經濟問題的董秀娟覺得自己隻有死路一條了……她一死,於也豐預感問題將全堆到他頭上,唯一的出路也隻有一死……”
“沒有借條,你怎麽落實田的這將近兩百萬的問題?”
“因為要從萬方拿錢,董秀娟曾經把田的借條給葛會元看過。當然,根據田的吩咐,她讓葛總看了後,就很快收了回去;但她沒想到一貫為人軟弱的葛總,內心卻是十分明白的人。他當然知道這件事的利害關係,當那份借條從他手裏過的時候,他就讓人把這份借條複印了下來。他怕走漏風聲,引起田和董的不高興,沒敢找別人辦這件事,就讓自己的女兒去辦。這份借條的複印件一直保存在葛平那兒。這一年多,我也一直在找這份借條,田家的人也感到有人複印了這份借條,讓田衛明來糾纏葛平,還欺侮了小葛平……”林書記氣憤地說:“這幫家夥太壞了!”鄭彥章說:“現在看來,他們想先發製人,借著剛發生的翻車事件,把所有人的視線轉移到黃江北身上去,最起碼也是想借此爭取時間,來和有關知情人串供,消滅有關罪證,以逃脫法律的懲罰……比如,他們和上海、深圳方麵的人串通上了,我們很可能就取不上那方麵的證據……”
葛平急問:“那怎麽辦?”
鄭彥章說:“隻有在最短的時間裏,幹淨利索地了結黃江北這件事,才能避免問題複雜化所可能引起的一切惡果……”葛平的臉一下白了:“您是要讓人盡快處理黃市長?”
鄭彥章說:“平平,這種時候我們不能感情用事……”葛平叫道:“這些年,到底是誰在作踐章台,作踐萬方公司?是黃江北?”
鄭彥章說:“你跟我吼什麽?你爸爸不交出黃江北的批條,他本人就得為這件事負責……二三十條人命,那他就得去坐牢!”葛平眼淚一下湧了出來:“批條一交出去,黃市長不就要坐牢了嗎?”
鄭彥章說:“那你說怎麽辦?這是法律。”
葛平忙轉過身來拉住林書記哀求道:“林伯伯,您是章台一切事件的最後裁決人,您說讓黃市長為這件事坐牢,這世界還有公道嗎?”
林書記不作聲。此時此刻,他該怎麽說?他又能怎麽說?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