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七章

  第一百〇七章


  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盧華才發現老葛昨天一夜沒有回家。忙叫起小妹,兩人急匆匆走到公司本部大樓,用力敲總經理辦公室的門,門裏沒有一點反應。葛會元此時在辦公室裏呆坐著,他好像根本沒聽見門外的聲響似的,隻是直瞪瞪地看著窗外,臉色蒼白,神情灰暗,桌上放著黃江北的那封請求他使用六道河鄉那批刹車管的信。


  說是請求實質是逼我,我想不通。黃江北,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學生,我一直把你當作最有希望的中堅分子,你為什麽也學會了這種極“庸俗”的通融之道?都來逼我,都在逼我,各種各樣的“逼”,各種各樣的“通融”,我真的要悶死了。你們不知道我受不了這種逼?我一生沒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人的事,為什麽都要來逼我?我知道我軟弱,我知道我不該來當這個我本不該當的總經理。我已經下決心辭職了,能不再逼我了嗎?不再逼我去做這些本不該做的事情?我做得已經夠多的了,我已經對不起那許許多多至今還把我當老師看待的好人。他們叫我“老師”,我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啊。


  幾分鍾後,田曼芳也趕了來。她敲了敲門,輕柔地勸道:“葛總……葛總……您一直是最關心我、最疼我的人,有什麽事,能跟我說嗎?今天總裝車間試裝第一輛車,這可是咱們苦熬苦想了幾年的事啊。您葛總這幾年不就為了這一天,才熬白了頭的嗎?今天這日子,您不到場還真不行……您聽到了嗎?”門裏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盧華隻得去請了兩個鉗工來,強行打開門上的鎖。田曼芳忙把他們拉到一邊,說:“硬闖進去會出大事的。”


  盧華說:“別瞎耽誤工夫了,聽我的,開鎖。”


  田曼芳知道盧華平日裏挺有些瞧她不上,但此時為了葛總,她也顧不了這麽多了,還是上前阻攔。這可讓盧華惱火了。她直衝著田曼芳說:“田曼芳,你就別再多管閑事了,行不?萬方淪落到今天,老葛淪落到今天,就有你田女士的‘大功’在裏頭,你別再摻和我們的事情了,行不?求求您了。開鎖,聽我的!”田曼芳忍住羞愧的眼淚,把盧華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您先別跟我算賬,萬方公司的賬總有一天會算清的。您盼著這一天,我也盼著這一天。現在最重要的是葛總的安全……您是她夫人,又是從事醫務工作的。葛總的狀況,您應該最清楚。現在他在裏麵到底處於什麽狀況,還很難說,萬一他不能接受我們這種強行闖入的方法,沒等我們進門,就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你我後悔一輩子,都來不及!您應該比誰都明白,葛總心裏窩著天大的委屈……他應該跟我們一樣,好好地活到那一天,等著上上下下一起來把萬方這幾年的賬算個底兒朝天……您說呢?”


  盧華說:“他沒有病……”田曼芳忙說:“是的,他沒有病……但是他心裏不痛快……”盧華說:“就是因為你們……因為你們……”說著,她眼圈一紅,淚水便嘩嘩地流了下來。兩人正說著,門裏終於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門突然開了,葛會元出現在門口,他顯得異常的疲憊和蒼白,愧疚地看了看在門前等待著他的那些親人和熟人,沒說一句話,低下頭就走了。田曼芳慢慢走進葛總的辦公室。隻見辦公桌上、大方茶幾上、長沙發上,以至地板上,都鋪著他剛用毛筆寫成的條幅。每幅條幅上寫的都是同樣的四個鬥方大字:“蒼天在上”。


  田曼芳的心被震悸了。


  這是我回到章台後,第幾個不眠之夜了?天色微曦,一陣寒意襲來,把和衣而睡的黃江北從沙發上凍醒後,他這樣問自己。朦朧中,他好像聽到了一種不諧和的聲音,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衝去。


  周圍仍然灰蒙蒙一片。他抬起頭,茫茫然地四下尋找著這個聲音,但除了低微的風聲和偶爾從胡同裏傳來的一點人力小三輪的軲轆聲,四下裏並無任何異常的聲響。被驚醒的小冰,揉著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也走出門來,嘟噥著問道:“爸,您幹嗎呢?”黃江北這時徹底醒了,自嘲地笑笑道:“我好像聽到萬方總裝車間試驗台又爆炸了……”“爸,您也真是走火入魔了。白天黑夜地,都是萬方、萬方、萬方,幸虧您那萬方不生產原子彈。”小冰說著,把那件又厚又重的舊呢子大衣遞給他。


  回到屋裏,黃江北再也躺不住了,輾轉反側,還是放心不下,悄悄下得床來,躡手躡腳地把電話機拿到外間,給萬方總調度室撥了個電話,詢問了這幾天總裝試驗的情況,並請他們轉告幾位老總,“這兩天跟我勤聯係著點。以前規定,每天報告一次情況,從今天起,每半天報告一次;發生情況,隨時報告。對所使用的零部件,一定要加強質量檢測。要有一個總工專門負責此事。”放下電話,他仍在電話機旁坐了好大一會兒。夏誌遠的責問,尚冰病況的惡化……更不要去說什麽過問小冰的學習,撫平葛老師對自己的誤解……根本沒那個時間。這兩天回到辦公室,陪伴他的隻有方便麵。


  當然,各方的請帖依然多得像雪片一樣。慶祝……奠基……落成……開幕……剪彩……都有大盤子可撮,如果放開了去吃,一天吃六頓、八頓,以至十二頓,他也招架不過來,何至於慘到和方便麵打交道的地步?他不去吃,並不是裝清廉,更不是怕人背後議論。到了市一級領導,吃幾頓飯,已經沒有人來計較了。他隻是沒有那個心情。他讓小高把所有這些請帖,都婉拒了。現在他兩隻眼睛裏隻有一個地方:萬方。


  黃江北需要它出成品車;章台市需要它出成品車。省裏也都不耐煩了,方方麵麵都需要這一劑強心針。現在太需要鑼鼓喧天、彩旗飛舞、馬達轟鳴、套紅的通欄標題占領主要版麵的消息了。誌遠老兄,你怎麽就……怎麽就依然那麽的……書生氣十足?你沒有聽到“槍炮聲”嗎?已然是“大戰”前夕,“兵臨城下”,務求必勝。你以為這隻是某一個人的得失問題嗎?你以為隻是某一地的成敗之舉嗎?難道我們不是在替這個曆史、替下一個世紀做著一番催生的努力?我們必須站住腳。我們是承上啟下的一代,我們在結束一個世紀,又在開創一個世紀。我不隻是為了我自己。“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我絕不顧忌別人在背後怎麽議論。也包括你……也許這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吧。


  到這天下班時分,夏誌遠卻來找黃江北了。他先進了自己那個多日沒進的市長助理辦公室。辦公桌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層灰。他在辦公室裏呆坐了一會兒,不時看看黃江北的辦公室。黃江北在辦公室裏也呆坐著,不時地看看夏誌遠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夏誌遠似乎下定了決心,收拾了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拿起一封信,向黃江北辦公室走去。


  黃江北在辦公室裏聽到了夏誌遠向這邊走來的腳步聲,神情有些振作。但腳步聲接近辦公室後,卻突然又離去了。


  夏誌遠就在臨近黃江北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又改變了主意。他去把那封信交給了小高:“麻煩老弟把這封信交給黃市長。”小高希望他倆見見麵,便說:“他不是在辦公室裏嗎?”夏誌遠說:“對不起,麻煩了。”這是一封辭職信。已經連著遞了五封了,這是第六封。


  小高把信交給黃江北,小心翼翼地說:“您跟他談談吧……”黃江北默然不語。小高隻得拿出剛從機械局資料室借來的一大包書:“這是您要的關於汽車製造方麵的書。擱書架上了。”黃江北依然低頭不語。小高猶豫了一下:“還……還有什麽事嗎?”


  黃江北突然抬起頭問:“小高,你說……月底前,萬方到底能不能生產出第一批車來?”


  小高突然一笑。


  黃江北緊張了一下:“你笑什麽?”


  小高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您這麽不自信過。這句話您都問過我好幾回了……好像我是什麽汽車製造專家。”


  黃江北反思:“我……我問過你好幾回了?是這樣的嗎?”


  小高心疼地說:“您看您這一段都瘦成這樣了,光是汽車製造方麵的書都看了一大摞了。一個禮拜總有三天坐鎮在萬方,機關裏的人在背後都叫您汽車市長了。要是月底還生產不出合格的汽車,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了,就是不可抗拒、也不該抗拒的了。”


  “上帝……上帝真會跟我們作對嗎?”黃江北認真地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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