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黃江北料想夏誌遠今天晚間會上他辦公室來取這個“空白”本兒。他打算好要來堵這位老兄的,隻是被林書記耽擱住了,才來晚了一步。
林書記探望完了尚冰,又拉著黃江北談了好大一會兒六道河鄉那個刹車管廠的事。據說是曲縣長親自給他打了電話,請他務必出麵,為這個刹車管廠說說話。據說這個刹車管廠經營正常了,每年都能為六道河鄉的鄉親們每家每戶掙回一台“小手扶”的錢,兩三年光景就能保著六道河鄉全體鄉親進入小康勝境。曲縣長說,我當縣長幾十年,從來沒為自己老家的人謀過什麽,六道河鄉一直是林中縣最窮的幾個鄉中的一個。我說話就要退了,這一回怎麽也要賴上你們市領導,為老家的父老鄉親謀一回“私”。不管咋樣,萬方就是得使我六道河鄉刹車管廠的刹車管。萬方要不買,我就讓六道河刹車管廠把他們的產品全運到你們市委市政府大院去,你們說怎麽辦吧?碰到這樣的老同誌,你說怎麽辦吧?林書記笑道。不過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為了鄉親們嘛。林書記又非常有同感地喟歎道。據說他老家的鄉親也常來找他批個條走個後門什麽的,也常使他感到棘手,難辦。
“夏誌遠啊夏誌遠,你是當麵請著不來,背後偷著來,什麽時候學會這一手的?那本筆記本呢?在你們二位誰身上?”
夏誌遠和蘇群都不作聲。
黃江北淡淡地笑了笑,從自己的公文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這大信封裏放著一本跟夏、蘇二人剛取走的那本一模一樣的筆記本。“拿出來吧,你們拿走的那本是假的,這才是原來的那本。”
夏誌遠和蘇群忙拿過那本來對照,真是一模一樣,沒半點差異。
黃江北笑道:“筆記本裏的秘密到底在哪裏?快說。”
蘇群不語。
黃江北從原先的那本筆記本的塑料封皮裏掏出一片很薄很小金屬片狀的東西,說道:“秘密是不是這個?開始我不相信筆記本真會是空白的,但在請專家做了反複鑒定後,我相信了,它的確是空白的。聰明而又狡猾的主人利用人們認知上的習慣差,沒用它來記錄東西,卻隻用它來藏起一個東西。它藏著的就是這麽一個可愛的小不點。專家告訴我,這是一片特殊保險櫃上用的電子磁卡。這類安裝有電腦控製裝置的保險櫃,必須對它輸入兩組密碼,再插入這片磁卡,才能打開。鄭彥章掌握的那些重要東西,沒有記錄在這本筆記本裏,實際上是藏在了那樣一個保險櫃裏。專家還告訴我,這樣的保險櫃,目前,隻有在保險公司裏才能找得到。於是我讓檢察院和市紀監委一起派人馬不停蹄地從省城一路又找回章台,終於在市保險公司的地下保險室裏找到了這個保險櫃。但是負責保險櫃出租業務的同誌告訴我,密碼是租櫃人自行擬定的,除了他本人外,沒人再打得開這個保險櫃。而這樣的保險櫃是受法律保護的。在沒有確鑿的證據,證實它的確藏有危害國家安全的東西之前,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任何組織,用任何借口、任何方式去擅自打開它。現在我需要你們二位、特別是蘇群同誌告訴我,這個保險櫃裏到底藏著什麽東西,開啟它的那兩組密碼到底是什麽?”
蘇群說:“我不知道。”
黃江北說:“是鄭局長讓我來找你的。這一點我的夏助理一定已經跟你談過了。”
蘇群說:“鄭局長一定搞錯了,他沒跟我說過密碼的事,而且這樣的密碼一般都很長,即便隨口說了,我也記不住。”
“這密碼是不是也記在這筆記本裏了?”
“如果您這樣認為,筆記本在您麵前,您盡可以尋找。”
“看來,這本筆記本就一點用處也沒了,是嗎?那我們就廢了它!”說著,他從桌上拿起一本筆記本就向窗前一台新買的碎紙機裏扔去。蘇群頓時大驚失色地撲過去要製止黃江北,但已經晚了。筆記本已經落到碎紙機裏,那從日本進口的機器瘋狂地旋轉著,筆記本一眨眼工夫就變成了碎屑。
蘇群呆住了,叫道:“天哪……全讓你給毀了……沒人再能打得開那個保險櫃……沒有人再能得到那些東西了。”
黃江北立即關掉碎紙機。
蘇群叫道:“沒用了……已經沒用了!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
“那麽,密碼的確是記在這個所謂的空白筆記本裏?”
“是的,它就記在這本被你們愚蠢地認為空白的筆記本裏,可你把它毀了!”
“就記在筆記本裏了?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它的確就記在這筆記本裏。”
“那你說給我聽聽,到底是怎麽記的?”
“現在說它還有什麽用!”
黃江北往皮轉椅上一靠:“你還挺頑固。你們倆夜闖市長辦公室進行偷盜,已經觸犯刑法,而且人證物證俱在。隻要我願意,你,還有這位總是喜歡自作主張的夏助理,就得穿著黑衣服,老老實實去啃幾年窩窩頭。但這件事我不怪你,要懲罰,我也隻會懲罰這個夏誌遠,他年齡比你大,職位比你高,身處要害部門,受黨的教育時間比你長得多,卻做出這種幼稚的行動。你說怎麽處罰他?”
蘇群說道:“是我讓他來取筆記本的。要處罰,盡管衝著我來,跟夏助理沒有任何關係。”
黃江北淡然一笑:“你還護著他?”
夏誌遠說道:“江北,你別吭氣了,這件事跟蘇群一點關係都沒有。事情發生時,他在馬路對麵站著哩,根本不在這兒。有啥,你全衝著我來。”
“團夥義氣,你以為我會放過你?”
“黃市長,您別……”
“你可以走了。”
“黃市長……”
“還要我派人押送你下樓?”
蘇群走後,夏誌遠說:“說吧,準備怎麽發落我和蘇群?”
黃江北說:“我會發落你的,你小子等著。現在你去找蘇群,跟他好好地談一談。那個密碼到底記在這個本子的什麽地方了?”
夏誌遠說:“那個本子不是已經讓你毀掉了嗎?”
黃江北拿起桌上沒被粉碎的那一本:“這才是原來的那一本。”
夏誌遠吃驚地道:“哦,天哪……黃江北,你真該去耍魔術!”
黃江北說:“你快去找蘇群……”
夏誌遠說:“別急,我還有事要找你哩。你向田衛東要了幾十萬港幣,幹什麽?”
“你消息挺快。”
“請你跟我說實話,剛才田衛東來這兒找你的時候,我和蘇群也在這兒。我們都親眼看到他那手提包裏的錢了。”
“田衛東上這兒來了?”
“這是他留給你的便條!”
“蘇群這小夥子會不會出去亂說?”
“你自己幹了虧心事,還怕什麽人亂說!”
“哈哈,什麽虧心事,我隻不過跟田衛東那幫子家夥,隨便玩了個小招子,替金庫空虛的市教育基金會找了點財源……”
“給教育基金會的?”
“啊!不給教育基金會,給誰?我把教育基金會的銀行賬號給了他,讓他把錢直接劃到那賬號上。誰知這小子挺鬼,派人去查了一下,就不願意了。剛才提著錢來找我,他在這兒給我打電話那會兒,你們也在吧?我在電話裏勸他,還是把錢交給基金會,這也算替他哥贖一部分罪。我讓他就把錢給基金會送去。怎麽,想查一下電話錄音嗎?看看我是不是這麽對這個田衛東說的?”
夏誌遠猶豫了一下,還是去小高辦公室聽了一下電話錄音。黃江北果然是這麽對田衛東說的。他鬆了一口氣,高興得用力捶了黃江北一拳。
“快去找蘇群。這小夥子本質不錯,今後我要起用他的,但現在看來還稍稍欠點火候。你要多給他提著點醒,幫助他逐步成熟起來,別倒過來,反而讓他牽著你幹些偷雞摸狗的事……”
“我們怎麽偷雞摸狗了?”
“好了,別爭這個了,你要幫我協調各種各樣的關係。鄭彥章、蘇群不了解我,還有林中縣的那些教員急於求成,你應該去替我說話。要告訴他們,這個黃江北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他絕對輕饒不了這幫吃老百姓刮老百姓、爬在老百姓頭上拉屎拉尿、還要代表黨代表國家來教訓老百姓的家夥。但要給他時間,得讓他先把自己的腳跟站穩了,到時候會發力的。你老兄倒好,不僅不做這些事,反而跟我為難……躲著我,繞開我,還煽動某種不良情緒……”
夏誌遠說:“你老說站穩腳跟站穩腳跟,怎麽才算站穩了,怎麽站才能站穩了,你心裏有個明確的打算嗎?也許,這是你個人的秘密,我不該問。”
黃江北說:“你說我怎麽才算是站穩了腳跟?”
夏誌遠反問:“你說呢?”
黃江北說:“你說我怎麽才算真站穩了腳跟?”
夏誌遠說:“我不說。首長的心事豈能是隨便什麽人亂猜得的?”之後果然不再作聲了。其實他非常想問,非常想知道黃江北的具體打算。他知道,黃江北一定已經有了一套具體的打算,他這個人不是個隻說大話、隻放空炮的人。他知道,連著幾個日日夜夜的“磨難”之後,黃江北心裏一定已經折騰出一套新“招數”來了。這是個絕不輕易認輸、甚至都不肯輕易講和的人。甚至可以這麽說,生性散淡的夏誌遠憂慮擔心的正是黃江北身上變得越來越突出的這一點:他越來越看重政治上一朝一夕的得失,他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顯現出那種越來越濃重的政治色彩……在政治大狂潮的裹挾揉搓之中,許多人都對政治厭煩了退縮了,他居然越發地津津樂道,越發地津津有味。怎不令人擔憂?怎不令人焦急?夏誌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但是,理智地反問一句,難道黃江北錯了?在今天的中國,越來越多的“知書達理”的男女,越來越標榜遠離政治,或鍾情於人倫皈依宗教,或放縱自我沉湎於物欲,或商海浮沉斂財於一握之間,或書舟涉津徜徉於未知界地,指談論社會責任為“淺薄”“媚俗”,視所有的政治為“汙濁”,難道真是這樣嗎?政治要改善,但真能躲得開它、排除得了它嗎?十幾億人的存在,在這個並不算大的星球上,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政治實體,一團依然在用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旋轉著的政治星雲,這是任誰想回避也回避不了的,又豈能以區區“淺薄”“媚俗”而“一言以抹殺”之?但是……但是什麽?夏誌遠又打了個寒戰。
“還是讓我來給您老兄透一點風吧。”黃江北笑笑,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遞給夏誌遠。夏誌遠拿過來一看,隻見黃江北寫的是:“進常委,當正式市長。”
這也許是這一段黃江北縱橫捭闔痛苦輾轉反複權衡得出的“唯一”的結論!他的確是痛感自己人到了章台,卻又未能真正把住章台“啟動器製動閥的開關大權”,處處事事受掣肘而往往一事無成。奈何它碧落皇天夕陽景。也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章台一役必須取勝。對於自己來說,取勝的關鍵似乎就在能不能掌握得了更大的“啟動和製動”的權限。必須進常委,必須摘掉頭上這頂“代理”帽。隻能這樣,要麽就別幹!
“這麽跟你說吧,我覺得明年的市人代會,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契機……”
“市人代會?你還怕你這個市長得不到市人民代表的認可?”
“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嗨,你幾時聽說過,人民代表把上頭圈定的市長候選人選掉的?”
“幾時?這兩年,不少城市的人代會上,已經不止一次發生過人民代表否決上頭推薦的市長候選人這樣的事情了。”
“在章台還有誰有那個實力跟你競爭?”
“我有實力?我有什麽實力?箱子底兒壓著兩張早已發黃的文憑就算是實力?老哥,千萬不能掉以輕心。掉以輕心,就得重演‘失空斬’的悲劇哦!街亭既失,馬謖掉了腦袋,諸葛孔明也落個兵退漢中、官貶三等的下場。輕心不得!一定要趕在這次人代會之前,紮紮實實地做一兩件讓上下都拍手稱道的大事……為上上下下對我的確認做充分的準備。咱們不能演‘失空斬’!”
“所以你才那麽起勁兒地給梨樹溝的孩子翻修校舍?”
“不。孩子們的事是應該做、必須做的,如果有誰做這樣的事隻是為了要拿它到官場上去做籌碼,那這種動機就太肮髒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件事也小了點,區區一個梨樹溝,還不足以引起我所需要的震動!簡單地跟你說吧,我想在萬方身上做點文章。”
“萬方?這塊骨頭啃起來是不是有點太硬了?”
“我要的就是這效果。啃一塊軟骨,何以引起震動?”
“萬方的問題太多太複雜。從現在到人代會開幕,不會有太長的時間,你來得及趕在開會前,徹底解決萬方的問題?”
“全麵解決萬方的問題,肯定辦不到。不求全麵解決,而是在這一段時間裏,排除一切幹擾,集中精力隻做一件事,讓萬方盡快地生產出汽車來。你想想,這幾年,全省上下,以至中央,可說是眾目睽睽注視著萬方。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如果在市人代會前,能讓萬方生產出一百輛……不,哪怕是五十輛、五輛萬方牌汽車,披紅掛綠,敲鑼打鼓,在全市大街小巷裏這麽轉上一轉,然後,再帶著人民代表們去省城大街上美美地轉上一大圈,向省委省政府送上個大紅喜報,你說,那會造成一個什麽局麵什麽影響?”
“什麽影響?大家夥兒就會說,哎呀,還是黃江北這個小子行啊,就選他當正式的市長吧。別再委屈他代理了。”
黃江北嘿嘿一笑:“再給你亮個底,你就不會老跟我鬧別扭。處理田衛明那邊的問題,也要跟這個大目標掛起鉤。這小子肯定有大問題,但是現在不能抓他。不是抓不了他,就是讓我抓,我現在也不抓他。為什麽?因為一抓他,他挪用的那一千多萬資金全泡湯了。萬方白白受那麽大損失,就別想在短時間裏出汽車。我現在攏著他,先千方百計讓他把那一千多萬公款給我吐出來。即便吐不了百分之一百,我也要擠得他給我吐個百分之八九十。我要用這筆錢,讓萬方趕緊地造出汽車來。造不出來,我用這些錢攢也攢出個汽車來。等到人代會開過以後,我成了人民代表確認的市長,而不是哪一級領導委任的代理市長,到那時候,你再看我怎麽收拾這幫王八蛋。我讓他在章台再無法無天胡作非為!我跟你說過一千遍,黃江北絕輕饒不了那些往老百姓眼裏揉沙子的家夥!”
“如果要這樣,你得及早設法調整加強萬方的領導班子……”
“這個我已經在考慮中。”
“你準備換掉葛老師,還是給他另加個得力的副手?”
“今天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先去說服蘇群,不要再給我添亂。告訴他,這本筆記本放在我這兒,比放在他那兒要保險得多,他自己也會安全得多。他現在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他所知道的秘密通通告訴你,然後就老老實實地在一個小單位裏待著,跟個蔫蟲似的,什麽也別幹,什麽也別說。到時候,我會起用他的。對我還有什麽信不過的地方嗎?”
夏誌遠猶豫了一下:“我在你那個小櫃裏還發現了一副女人手套,淺紫色的,高檔的進口貨。這樣的手套絕不會是尚冰的,這手套到底是誰的?你為什麽要藏起它?”
“女人手套?你開什麽玩笑。”
“就在那個紙包裏。”
黃江北微笑著彎下腰,取出那個紙包給夏誌遠看。紙包裏已經沒有那雙手套了。夏誌遠忙四處尋找,真奇怪了,哪兒也找不見那手套。
夏誌遠急叫:“黃江北啊黃江北,你這樣可不行……你什麽時候學會玩魔術的……你要這樣,我可要找尚冰,讓她來跟你算賬了。”
“哪兒有過什麽女人手套?你他媽的別亂誣陷栽贓!”
夏誌遠一下子又給悶住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一口氣來,急赤白臉地說道:“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