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中午時分,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響過之後,女學生們一齊擁向飯堂。小冰領了份兒飯,小心地把菜和飯分別裝進一大一小兩個塑料飯盒裏,然後用一個塑料兜裝起它們,提著向外走去。她給媽媽送飯去。一個女生追出來說:“小冰,你在我這兒吃幾口再走吧,要不,怎麽受得了?”小冰探過頭去吃了一口就匆匆騎上車走了。但尚冰不在辦公室裏。跟尚冰同一個辦公室的那個時髦姑娘,一邊哧溜哧溜吸著剛泡開的方便麵,一邊指著對馬路那個小咖啡館,故意刺激小冰說:“嗨,孝順閨女,別費心了,你媽她有飯局了,早讓人叫走了。”
今天滿風粗擬了一份修改提綱,還沒讓他們社領導過目,先來征求尚冰的意見。兩人都還沒吃午飯,各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飲料,借這地方說話。小冰氣呼呼地走了進來。尚冰知道要出事,忙站起來招呼。小冰雖然聽媽媽解釋過,但看到滿風又拉著自己的媽媽上館子,心裏本來就不太舒服,加上剛才那個時髦女孩兒的冷言冷語一激,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即便能強忍住不發作,語調還是變得相當生硬:“打擾您二位了。”尚冰忙說:“叫人啊,這位是……滿風叔叔……”小冰冷笑了一下,放下飯盒,再也沒說什麽,轉身就跑出小館子。尚冰一陣眩暈,臉色變得蒼白,虛汗淋漓,搖晃著直要倒。滿風忙扶住她,叫道:“小冰……小冰……”小冰撥開滿風攙扶尚冰的手,抱住尚冰,趕緊去攔車,送到醫院。沒想院方要他們先交五千元押金才肯收治。小冰呆了:“五千元?”滿風忙拉拉小冰說:“可以可以。我們馬上回去拿錢。您……能不能先治起來?”
大夫很有原則也很堅定地表示:“先付押金。”小冰急了:“總得先救人啊!”大夫依然很堅定地表示:“先付押金!”滿風態度一直非常和善:“我們交……我們一定交(掏出口袋裏全部現金,又摘下表)可……可……身上隻有這一些……”
“請趕快回去取。”大夫幫著出點子。小冰快要哭出來了:“我家裏哪兒來五千元現金?”大夫說:“那怎麽辦?都不帶錢來看病,這醫院還怎麽維持?”
這時,一個護士匆匆走來:“張大夫,又來個肝昏迷病人。”大夫問:“手續都辦了嗎?”護士說:“辦了。押金也交全了。”大夫斷然決定:“送過來。”護士探頭看了看:“可裏麵的床位不是讓那個女病人占著嗎?”大夫說:“把她暫時挪到走廊裏來……”他們商量著要挪的就是尚冰。小冰一聽,急了,上前攔阻。這時,滿風支吾著,覺得不能再含糊了,便對那位大夫說:“大夫,大夫……有一點事,要跟您說說……”大夫一甩手:“別這樣拉拉扯扯,咱們這兒不興這一套,交押金去,交了押金,怎麽說都行。”
滿風強硬地把大夫拉到一邊,低聲說:“有個情況剛才我不好意思往外亮。這位女病人並不是我的親屬,我隻是這母女倆的朋友。這位女病人,是咱們市新來的那位黃市長的夫人。”大夫嘿嘿一笑:“真逗!想拉著頭騾子當馬呢?黃市長的媽也不行!”滿風忙讓小冰把尚冰的手提包拿過來,從包裏翻出尚冰的工作證、身份證,遞給大夫,請大夫馬上給市政府秘書處打個電話證實這一點。大夫這麽一聽,嘴裏雖然還在叨叨:“市長夫人……那也得交押金啊……”但口氣已經軟多了。滿風見有了轉機,忙說:“押金當然要交,一定交,但請你們先搶救……”大夫遲疑地打量了一下滿風和小冰,不敢再怠慢,果然拿著尚冰的工作證,進辦公室打電話核實去了。不一會兒,他從辦公室出來,臉色完全變了,先對護士說:“我這兒沒床位了。讓那邊二室想辦法收了那個肝昏迷病人吧。”
護士說:“那邊安排不下,才讓送這兒來的。”大夫說:“我這兒馬上得搶救那個女病人!別囉唆了。快去準備器械。”
不一會兒,黃市長的夫人送本院搶救的消息傳開了,醫院的院長、黨委書記也匆匆趕來了。滿風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襯衣早讓背上的冷汗濡濕,才看到小冰歉疚地看著自己,把一包原先帶給她媽吃的點心遞了過來。他也才感覺自己此刻的確餓了。他揭開飯盒蓋,捏了兩塊土豆吃了,便把小冰帶到急救室門外的走廊裏,對她說:“小冰,我知道你討厭我經常來找你媽媽。但是不管有什麽怨氣,你隻能衝著我發,而不該像今天這樣,傷你媽媽……”小冰紅著臉,剛想回辯,滿風苦笑笑繼續往下說道:“你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當年在學校裏,我的確追過你媽媽。但當時,你爸和你媽還沒結婚,他們之間還沒有任何一種法定的契約關係約束。我和你爸爸之間的競爭是合理合法、光明正大、人人皆知的……後來,我在這場競爭中輸了。我雖然並不很服氣,但也覺得輸得有理,因為當時在學校裏,你爸爸的確比我出色。畢業分配時,我和你媽媽都能留北京,但我們倆都沒留。她沒留,是因為要追隨你爸爸。我沒留,是想換一個戰場去尋找新的人生坐標點。以後這麽多年,我們一直沒再聯係,我有了我自己的家。你爸和你媽也有了你。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回章台,並不是來找你媽媽的,我妻子死了,我孩子是個殘疾,我需要有人幫我照看這個孩子。章台有我的親屬,我悄悄地在章台生活了兩三年,我從來沒有去打擾過你們。這一點,想必你小冰也是可以作證的……後來……後來應該說是你媽媽先來找的我……她完全是為了你爸爸的這部稿子……”小冰說:“這……我已經知道了……”
“看來你媽並沒有根治你的過敏症。其實我是不願意接這個活兒的,我不想幹,多多少少還是因為多年前的那筆老賬的關係。這些年,你爸爸一直比我發達,我心裏挺不是滋味,也很慚愧。但我覺得在做人這一點上,我和你爸並沒有什麽差別,我們都很堂堂正正。你爸爸這部手稿,今天看來,在專業理論方麵的確已經很陳舊了,要讓它具備出版的價值,就得做很大修改和補充,這得投入相當大的精力,簡直比自己寫一本新的書還要費勁兒。我覺得我沒必要這樣巴結你爸爸,為你爸爸花這麽大的氣力,除非你爸爸親自來求我,而這又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冒天下之大不韙,抗拒著你這位當了市長夫人的媽媽的請求。一直到有一天你媽媽終於對我說了實話……”
“我媽媽說什麽了?”
“你媽媽給我看了一張醫院催她去腫瘤科複查的通知……”
“她也讓您看了?”
“你已經知道了?”小冰點點頭。滿風說到這裏,長歎了口氣道:“在你媽媽心目中,你爸爸一直是一個天才。她一直覺得你爸爸如果當初不從政而堅持搞專業研究,一定會在國際上填補空白的。你爸爸這一生如果不能留下一本專業方麵的書,她就是死也不會閉上眼睛的。她說她一生都沒求過人,現在快走到生命的終點了,為了她孩子的父親,來做唯一的一次請求。她給我送來最昂貴的吉林野山參。她願意強忍著腫瘤的疼痛,替我買菜,洗衣服,照顧我那個高位截癱的兒子,來換取我為你爸爸修改書稿。麵對這樣一位人妻,這樣一個完全沒有她自己的女人,你說我還能說什麽?麵對著這樣一位聖潔的女人,我還會產生任何一點邪念嗎?難道還要我對你說,這個滿風叔叔即使是個魔鬼,也早就在你媽媽麵前棄惡從善,皈依正果了……”小冰嗚咽著懇求道:“別說了……別說了……”滿風的眼圈也紅了。
黃江北得知尚冰被送進醫院搶救而趕到病房來看望時,尚冰已經被轉送到特護病房裏了。尚冰一蘇醒,對黃江北說的頭一句話竟是:“你們……你們爺倆還沒吃晚飯吧?”黃江北心一酸,忙扶住她勸道:“別說話了……你就別說話了……”
入夜,夏誌遠提著一大兜水果和營養品,匆匆來看尚冰,尚冰剛睡著。小冰在一張特設的陪客床上也睡著了。隻有黃江北疲憊地靠坐在沙發裏,假寐著。黃江北聽到腳步聲,忙翻身坐起,請夏誌遠坐。夏誌遠隻是站著,傷感地看看尚冰,然後就同黃江北一起上外頭說話去了。
走到醫院主樓後的大花園裏,黃江北問:“還在生我的氣?”夏誌遠搖搖頭,也問:“我的辭職報告,你看了嗎?”黃江北說:“誌遠,你覺得你這時候撂挑子,應該嗎?”
“我無足輕重。”
黃江北誠懇地說:“我真的很需要你……再說,你還有一些話沒跟我說透……”夏誌遠問:“什麽話?”黃江北說:“你倒忘得快。你說我變了,你跟我說清楚,我黃江北到底怎麽了?真的青麵獠牙、很難共事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怎麽總聽不明白我的話?你沒發覺,現在要跟你說些體己話,是越來越累了……”
“你還累?”
“今天咱倆別吵。我來,也不是為了你。咱們另找時間再談好嗎?要不要我上省裏去找幾個專家來給尚冰會會診?”
“我已經請了。他們明天到。”
“我來安排接待。這事,你就別操心了。”
“你不辭職了?”
“兩碼事!”
這時,他們看到一輛專車開了過來,是林書記來看望尚冰了。黃江北忙說:“走,上前去迎一迎。”夏誌遠說:“我就不去了。我問你件事,蘇群的那個空白筆記本,據說已經交到你那兒了?”黃江北問:“你問這幹嗎?想瞧瞧?可以。什麽時候來拿?”夏誌遠忙撇了撇嘴:“我要它幹嗎?隨便問問罷了。”
在林書記之後,又來了不少人,方方麵麵的領導,非領導,朋友,非朋友,熟人,非熟人。夏誌遠便知趣地“退隱”一旁,又稍稍地待了一小會兒,便走了。他沒回家,也沒回單昭兒那兒,而是直接去了市府大樓門前、十字交叉路口當間的那個街心花園。蘇群早就在那兒等著他了。一見老夏,蘇群便問:“打聽到了嗎,那個小本兒在黃市長手上拿著嗎?”
“沒錯。”
夏誌遠把車鎖好,放進樹叢深處,就耐心地等著天全黑、大樓裏全走空的那一刻到來。過了一會兒,大樓上許多窗戶裏的燈光相繼滅去。最後,秘書小高辦公室的燈也滅了。時機到了,他倆大方地向大樓走去,蘇群告訴夏誌遠,鄭局長的確掌握了一批有力的證據,並從市保險公司租用了一個保險櫃來存放它們。開啟保險櫃的一組密碼挺複雜,它們就記在那個“空白”筆記本裏。
“記在了那空白筆記本裏?是空白的,什麽數字都沒有。”夏誌遠不解地問。
“取到筆記本你就知道了。現在我跟你也說不清。”蘇群笑笑道。
進大樓前,夏誌遠對蘇群說:“你就在這兒等著。”蘇群說:“我跟你一起上樓。”夏誌遠說:“不用。你在下麵替我看著點。有你跟著,反而累贅。”
市政府大樓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夏誌遠剛用鑰匙打開黃江北辦公室的門,蘇群卻快步地跑了過來。夏誌遠趕快把他推進辦公室叱責道:“怎麽不聽話?”蘇群掏出副手套來戴上:“我是幹這一行的。搜查個房間、翻找個東西,我比你有經驗!”夏誌遠說:“這是市長辦公室。我進來找個東西,是合理合法的。你在這兒算哪門子事?別攪和了!”蘇群說:“要走,也該你走。萬一出什麽事,由我來承擔責任……”夏誌遠說:“氣兒還挺粗。你承擔責任!你頭大?告訴你,真要出了什麽事,你我都承擔不了!快走!上傳達室那兒替我看著點。要是黃江北回來了,趕緊地往樓上打個電話。”
蘇群猶豫了一下,摘下手套,遞給夏誌遠,悄悄地帶上門走了。雖然說助理進市長的辦公室取個東西,可以自我安慰是“名正言順”,但畢竟幹著的是“蔣幹盜書”“時遷偷雞”之類的事,又是出娘胎頭一回幹,夏誌遠手多少有些哆嗦,氣兒多少有點喘不上來。他略略地鎮靜了一下,平時總嫌辦公室裏的櫃子不夠使的,怎麽一到這時候,就覺得太多,翻不過來。打開每一扇櫃門時,仿佛身後都即刻會響起一聲:“不要動!”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夏誌遠有點急了。在黃江北辦公桌的左下麵的小櫃裏倒是摸到了一包東西,但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女人的高檔軟皮手套。這小子在自己辦公室裏藏著一副女人手套幹什麽。這麽一副得賣到八九百元的進口手套,絕對不會是尚冰的。打死尚冰,她也不會給自己買這樣的手套。是別人送給市長夫人的禮物,他還沒來得及往家帶?這解釋倒還說得過去。但是,這手套怎麽看也是使過的,在那個小指頭上居然一不留神還染上了一點點紫紅的唇膏。他藏著一副女人用過的手套幹什麽?夏誌遠真憤怒了,這小子居然還藏著這麽點“貓膩”!心裏正想著怎麽帶著這個意外的“獵獲物”,找黃江北興師問罪時,蘇群匆匆跑來報告,田衛東提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包,向這邊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