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田衛東自己也說不清,走著走著,怎麽又來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後院的門前停下車,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決定向院裏走去,正遇上單昭兒和田曼芳一起走出單昭兒的房間。田曼芳一眼瞧見田衛東,忙又跑回屋,頂住了門。她不願見他。田衛東用力推著門:“曼姐……曼姐……你聽我說……”單昭兒急了:“人家不願見你,你怎麽這麽耍賴!”田衛東大聲地對單昭兒說:“這有你什麽事!”這時夏誌遠走了過來,護著昭兒對田衛東說:“嗨,年輕人,怎麽這麽對女士說話?”田衛東忙笑道:“對不起……我有點急事要找曼姐。”一邊說著,一邊暗中使著大勁兒推門。田曼芳在房裏死死地頂著門,默默地流著淚。終於,她不敵田衛東的力氣,門被一下推開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往外衝,被田衛東一把拉住。


  單昭兒和夏誌遠上前製止。田衛東倒是鬆開了手,但仍堵著門,對單昭兒和夏誌遠說:“二位,我和曼姐要談一點私事,你們可以問問曼姐,她願意你們二位在一邊旁聽嗎?”


  單昭兒叫道:“她當然願意。”


  田衛東溫和地笑了笑,回頭問田曼芳:“曼姐,那我就當著他倆的麵說了?”田曼芳無奈地看看單昭兒和夏誌遠,隻得說道:“……你們倆……忙你們的去吧……”待昭兒和老夏走後,田衛東關上了門,田曼芳離田衛東遠遠地坐著,說:“你還想說什麽?還要設什麽圈套害什麽人?”田衛東苦笑說:“曼姐,你是看我從小長大的,我是那樣的人嗎?你……幹嗎總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恨田家人,但你清楚,田家人並不都是混蛋,起碼我就不是。你清楚,我和你一樣,也恨我這一家人……”田曼芳冷冷一笑:“是嗎?”田衛東說:“你不知道我不是我媽親生的?”田曼芳一驚:“你又瞎編什麽!”田衛東也意外了:“你真不知道?我哥……我爸和我媽真沒跟你說過?”


  “他們幹嗎要跟我說這個?到底是怎麽回事?”


  “願意聽?願意聽,我就說一點給您曼姐解解悶……我生身母親是章台六公區區供銷聯社的一個小會計,那時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區當區長。他倆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跟田衛明的母親、也就是那個我一直必須管她叫媽的女人結婚都好些年了。他和我生身母親之間的這段戀情當然是非法的。但也要實事求是地說一句公道話,這也是我這位父親一生以來真正動了情的唯一的一次戀愛,可惜來晚了幾年。他本可以采取法律允許的手段來調整這裏的關係,但您也知道,在章台這個老區,曆來有個傳統,對離婚再娶的幹部都‘深惡痛絕’。這麽做了的,一般都會影響仕途的通達。這一點不能不讓我那位把政治前程看得高於情愛的父親遲疑。要知道他那會兒,政治上正春風得意,他絕對不會屈從於感情,而讓自己毀滅在這種所謂的生活問題上。他終於還是服從了事業的需要。事情發生後,他們本來也可以像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幹過的那樣,把我這個小生命消滅在萌芽階段,然後便悄悄地分手,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讓時間老人來慢慢銷蝕他們心底產生的那份真情……其實我父親本來是想這麽做的,卻遭到了我生身母親的堅決反對。她可以離開章台,離開這個曾真心喜歡過她的男人,因為這一切,作為她這麽個小會計是無法操縱的。但孩子在她肚子裏,這是她唯一能表示自己意願的事。她堅持到底了,不顧一切生下了我,並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為我從一出生就給這個家帶來‘麻煩’,就一直沒被田家的人喜歡過。十歲以前他們把我扔在外婆家,都不許我和我媽媽在一起。外婆家住在淮河邊上的一個小鎮子裏,吃的大麥飯,住的茅草房。我小時候吃過的最好的零食,就是我外婆醃的黃瓜條。一直到十歲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裏,才開始上學。我總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幾歲的同班同學叫作‘傻大個兒’‘傻駱駝’。上到初中,我說什麽也不願再上下去了,為這件事,我跟我家裏大吵了一場,這也是後來他們越來越不喜歡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寧願去工廠當學徒,後來又當了兩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那時候,你剛到我家來幫忙不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後洗頭,當時家裏都不讓我使家裏的澡缸,說我太髒。我洗著洗著,突然覺得有一隻手伸到我頭上幫我搓洗我那髒得不像樣子的頭發。當時我心裏一緊,你要知道從五六歲起,就再沒人幫我洗過頭,洗過澡,十歲以後,就沒人幫我洗過衣服。我抬起頭,一看,是你……你知道我當時是一種什麽感覺嗎?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聲。我想讓你們所有的人都滾得遠遠的,我不要你們任何人的可憐。你還記得嗎?當時帶著滿頭的肥皂沫,我轉過身來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沒能睡著,怎麽也擺脫不了那種感覺,好像你那一雙手一直在揉著我的頭……”


  沉默。


  過了好大一會兒,田衛東才接著往下說:“這個家裏,再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這麽好。後來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戀著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該幹的重活兒都替你幹了。我偷偷地親你的鞋子,偷偷地親你換下來的衣服。躲在門背後,偷偷地聽你說話的聲音……隻是不敢當麵對你說出這一切。一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衛明在欺負你……把你按倒在長沙發上……我當時覺得自己腳底下整個兒都好像塌了一樣。當時,隻要你叫一聲救命,我一定會衝進去,一刀把那個畜生給宰了。可你沒叫……一直到今天,我還是想不通,你當時為什麽不叫?我看見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沒叫。為什麽?”


  又是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靜場。


  風聲。


  院子裏,夏誌遠和單昭兒顯得十分心神不定,總擔心著田曼芳那兒要出什麽事。


  靜默了好大一會兒,田衛東又問:“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田曼芳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如果你今天隻是為了從我這兒找點隱私來開開心的,那麽我現在請你立即出去!”田衛東激動地:“曼姐,你還不明白我嗎?”


  “我永遠也不想明白你們這一家人!”


  田衛東拿出一份出國護照:“我早就辦妥了出國手續,也早得到了簽證,可你知道我為什麽遲遲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黃江北,都以為我這次來章台是為了我這個家,是為了替我那個混蛋哥哥,還有我那個糊塗爸爸抹平問題。你應該知道,我對他們沒有感情。我來章台隻是為了你!”


  “哈哈。為我?我有什麽要你為的?”


  “你真沒什麽要我為的?”


  田曼芳一時無語。


  “你慫恿田衛明上萬方挪用那麽多公款,挪用公款的該吃槍子,慫恿者、策劃者,就可以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負呀。判呀!判我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隻要能把你這混蛋哥哥送上斷頭台,讓你們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認了!”


  田衛東衝過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國有個叫約翰娜·克萬特的女人嗎?她掌管著德國最大的一個汽車公司——寶馬汽車公司。去年,正是因為在她的領導下,寶馬終於超過奔馳,成為整個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最重要的一個汽車公司。你聰明,你有足夠的才智和熱情,你又能吃苦,你還好學肯幹。隻要有人幫助你,以萬方為起點,總有一天你能成為中國的約翰娜·克萬特……”


  “我現在隻想把你們一家人都送進監獄!”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幹嗎?在接受了你父親、你大哥的欺負以後,再來讓您這位二少爺耍弄?”


  “你覺得我在耍弄你……我在耍弄你?你!”田衛東用力一推,“轟”的一聲,田曼芳一下撞在了床角上,並且帶倒了床前的一把椅子,嘴角立即流血了。夏誌遠和單昭兒聞聲立即衝了過來。夏誌遠大聲嗬斥:“田衛東!”田曼芳在單昭兒扶持下,掙紮著站了起來。她卻說:“二位……請回你們的房去……這兒沒你們的事。”


  夏誌遠和單昭兒不解地看看田曼芳。田曼芳仍堅持要請這二位走開。單昭兒想了想:“那你們開著門說話……”田曼芳說:“我們之間那點臭事,是不能見太陽的。聽話,上外頭待著去,別讓這兒的臭氣熏了你們。走吧,求求你們了。”夏誌遠和單昭兒遲遲疑疑地又走了出去。


  田曼芳默默地擦去嘴邊的血跡,去關上門:“衛東,我現在隻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黃江北拉進這檔子事裏麵,給這個世界留幾個幹淨人……你我都是從章台這塊土圪裏蹦出來的土人。章台這地方出這麽一個有頭腦有學問又能幹還幹淨的男人不容易,你別去招他……”田衛東說:“你喜歡他?”田曼芳說:“我沒那個資格,也沒那個福分。”田衛東說:“那你操那份心幹啥?”田曼芳說:“這樣的心,你是不會懂的。你們田家人是不會懂的。你們不懂!不懂!”


  這時,蘇群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不緊不慢地向水上大酒家蹬來。把車鎖在後門外的那棵大榆樹下,就進後院,一抬頭,正和夏誌遠照了個正著。他扭頭就跑。夏誌遠喊了聲:“蘇群……”拔腿就追。單昭兒這時也聽到動靜跑了出來,得知是蘇群,也跟著四處找。找了一圈也沒找見。夏誌遠低聲地說:“別出聲,他沒跑遠,你瞧,他那輛破自行車還在哩。哎,昭兒,你和田曼芳好像跟蘇群挺熟的。上一回我看見你和田曼芳去找過蘇群……”單昭兒說:“那回我是陪曼姐去找他的。”


  夏誌遠問:“田曼芳為什麽要找蘇群?”


  單昭兒說:“她好像是有什麽事要找鄭局長。”


  夏誌遠問:“什麽事?”


  單昭兒說:“她沒說。”


  夏誌遠說:“你們倆之間還有不說的事?”


  單昭兒歎道:“人嘛,都有一塊不能讓任何人進入的心靈禁地。你沒有?”


  夏誌遠說:“對你沒有。”


  單昭兒嬌嗔道:“就一張嘴!”


  夏誌遠拉起昭兒的手:“真的。”單昭兒忙甩掉夏誌遠的手:“光天化日之下的,誰跟你真的假的!”兩個人說著話,便悄悄地躲一邊等著。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蘇群終於出現了,不知從哪兒一下躥了過來,掏出車鑰匙,開開車鎖,推起車就跑,卻讓久候在此地的夏誌遠和單昭兒拽住。夏誌遠見田衛東和田曼芳還在裏頭談著,兩人好像也平靜多了,便讓單昭兒進屋去跟田曼芳打了個招呼,趕緊把蘇群請到背靜地方的一個小飯館裏說話去了。


  得知夏誌遠和單昭兒不再為她守在門外,田曼芳心裏反倒一下鬆快了,便對田衛東說:“聽我的話,離開章台,離開你自己的那個家,離開我……走得遠遠的。你會有出息的……”


  “我……”


  “你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父愛,你對我的感情,隻是一種變態了的男女之情。你隻是想從我身上補充得到這樣一種母性的溫馨……”


  田衛東激烈地說:“不是的……”


  “是的。”


  “我了解我自己。”


  “不,你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明白,人一生所可能產生的最大的誤區,往往就是他自己。我就在我自己設下的誤區裏徘徊了二十年。我為了了解我自己,所付的代價,隻有我自己才知道有多麽沉重。衛東,我是過來人,我了解你們男人,在我們這個父係專製社會裏,幾千年來,男人所遭受的扭曲,絕不亞於我們女人。女人怯懦,似乎是名正言順的,她可以公開求助、呼籲。男人怯懦卻隻能把由此帶來的種種痛苦深深地包藏在自己內心的深處。他們無法公開,也不敢公開,他們往往隻能求助於身邊摯愛的情人,下意識地在自己的異性愛人身上尋找著第二母親的影子。我可以給你母親那樣的愛,也會像一個最稱職的大姐姐那樣愛護你。我可以給你那樣的溫馨,但我不可能再給你別的。但對於一個你這樣的男人僅僅有那種母性的溫馨是遠遠不夠的,你需要一個真正女人的愛。但這個,我不能給你……”


  “為什麽?”


  “衛東,不要強迫我……”


  “為什麽?”


  “我在你麵前沒法撒嬌。不是你不讓我撒,而是我撒不起來。實話跟你說,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你的時候,有時我也會想起你。但那絕不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我從來沒有因為你不理我而恨你。我從來沒有因為你而忌妒過另一個女人。我的心也沒有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你而狂跳過。更沒有在你麵前失去過本該失去的清醒……說白了,你從來沒能讓我喪失過理智去處在一種必要的迷亂之中……而一個女人如果不能撒嬌,沒有思念,沒有刻骨的恨和要死要活的忌妒,沒有瘋狂的心跳,沒有迷亂,她就白做了一回女人。不管別的女人怎麽著,反正我不能這麽做女人……”


  “不用說了……我明白了……說正事吧。”


  “衛東……”


  “說正事!”


  “說吧。”


  “請幫我盡快找到蘇群!”


  “你們不是剛放了他?”


  “這你就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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