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田曼芳昨天晚上也一夜沒睡。她沒回萬方。早先她在市內跟人合夥辦了個挺有點名氣、挺有點特色的飯店——水上大酒家。那兒,有她一個小院,昨晚她就是在那個小院裏過的夜。清早起來,當那布置陳設得頗為精雅的小後院依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晨色彌漫籠罩著的時候,一貫早起的單昭兒端著個杯子,上院裏來刷牙,看見田曼芳屋裏的燈還亮著,便好奇地走了過來,想替她關燈。田曼芳向來是個“夜貓子”,即便在萬方,隻要上午沒會,她總要睡到九十點才起床。至於晚上,那就不好說了。特別是回到水上大酒家,不到KTV包間裏最後一個客人埋單,她決不會提前一分鍾回後院休息。她房裏的燈,總要亮到後半夜,但一清早還亮著的事,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單昭兒從窗戶裏看去,隻見田曼芳和衣躺在美人榻上,不僅沒睡還顯得十分疲乏地在翻看著一些大厚本的精裝書。榻前的茶幾上、地毯上,散放著不少這樣的書。單昭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隻得走進屋去問:“你瘋了?一夜不睡!”田曼芳疲乏地笑笑,扔開手中的書,坐了起來。單昭兒撥拉撥拉那些書:“又在深沉啥呢,怎麽想起看什麽海洋學的書來了?那麽有學問哩!”田曼芳笑笑,趕緊把書從單昭兒手裏奪下:“嗨,不是沒事嗎?瞎看看……”


  單昭兒一把又奪回書來,笑道:“瞎看看?昨晚你肯定是等誰來著,沒等著,是不?等誰呢?又看上哪個男人了?”


  “死妮子,我看上過誰了,說我又看上了?中國還有男人嗎?不是歪瓜裂棗地一副邪性樣,就是油頭粉麵的從腳後跟裏都在往外冒奶氣。早絕望了。”田曼芳故意長歎道。


  “哎!那就給你找個高鼻子藍眼睛、渾身長毛的大鬼佬……”單昭兒把那些書一起都扔到田曼芳身上說。


  “你讓我活遭罪?那一身的狐臊臭……”田曼芳撿起一本掉到地上去的書。


  單昭兒故意問道:“那怎麽辦呢?”


  田曼芳笑道:“那有啥,把歪瓜裂棗們、油頭粉麵們,還有渾身長毛的大鬼佬們都找來,讓我這漂亮文靜又能幹的小表妹,一個人慢慢受用。”


  單昭兒笑著撲過去廝打:“你就那麽殘忍……那麽殘忍……”


  田曼芳笑著喘著:“別鬧了……別鬧了……”單昭兒依然纏著,要田曼芳承認,最近看上一個搞海洋學的專家了,昨晚就是在等他的電話。田曼芳吐了一下舌頭:“等專家?你別嚇唬我了。”


  “那你說嘛,到底在等誰?”田曼芳捶了單昭兒一下,啐道:“你煩不煩呢?我都老成這德行了,還等誰?這輩子誰也不等。沒人可等。”


  單昭兒一下挺沒趣地耷拉下臉,一邊轉身向外走去,一邊嘟噥著:“不說真話算了。”


  田曼芳忙上前抱住她:“瞧,開個玩笑,小嘴又嘟起來了。”


  單昭兒翻著白眼:“去去去。你煩不煩呢!”


  田曼芳大笑:“好,好,我交代,如實交代。昨天晚上,我的確在等一個男人,一個曾經學過海洋學的男人……行了吧?”


  兩人說著笑著,天就大亮了。單昭兒挽起自己長長的黑發,回自己的房間去收拾床鋪。田曼芳懶懶地把那幾本書歸置到書桌上,又在那張美人榻上躺了下來。昨晚她幾次三番命令自己睡覺,但就是睡不著。幾次三番脫了衣服,上了床,關燈,都因為輾轉難以入眠,而再次起床開燈穿衣。沒人許諾會在今夜打電話給她,更沒人要求她連夜熟悉“海洋學”。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搞來這些根本看不懂的書,像真的似的,左看右看,還看個沒完……他生氣的時候,顯得格外真摯……他雖然總想顯示自己是個隨和的人,但實際上,始終控製著、左右著談話局麵的還是他……像他那樣,心裏還有真東西、還能燃燒起一團火的中年男人真不多了。特別是當了十幾年領導,心裏始終還有一團火炙灼著那點真東西的男人,更少。他能算一個。也許今天再去找找他,他會不會嫌煩?不能太著急了。不能像個沒頭蒼蠅似的,瞎嗡嗡。她想著,眼皮漸漸地沉重起來。睡了不多一會兒,單昭兒來叫她吃早飯。“才幾點?窮折騰!”她一邊嘟噥著,一邊從被窩裏伸出腿來,在床邊直晃悠。田曼芳的皮膚白得耀眼,她那兩條腿的線條簡直可以讓所有的模特兒忌妒痛苦得自殺去。所以她每回有意無意地從被窩裏把那兩條腿“晃”出來時,都會引得單昭兒一通極“痛苦”極“憤怒”的吼叫:“老表姐,你又故意來氣我了不是?”昭兒臉長得極秀氣,但可惜皮膚黃黑了點,腿也稍嫌幹瘦了點。夏天她永遠不穿短褲,特別是和這位“田表姐”在一起的時候,更看不得“田表姐”穿短褲和短裙來故意“氣”她。平時,單昭兒這麽“憤怒”時,田表姐有時會索性把被子全掀開了,高高地把腿舉起來,在空中劃動,還高興地叫著:“氣你氣你,氣死你這個小氣鬼!”然後兩人便打作一團、扭作一團,直到累成一攤爛泥,直到把平日裏在那些“渾男人”麵前必須偽裝“淑女”時積下的窩囊氣全都發泄出來了為止。但今天田表姐卻完全沒了這個興致,隻是苦笑笑,撩過被子,乖乖地把自己那兩條圓潤而富有極大誘惑力煽動性的腿蓋上了。


  “吃飯吧。”她歎了口氣道。


  早飯還剛吃了個開頭,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田曼芳忙撲了過去,拿起電話:“哪位?”電話是夏誌遠打過來的:“別激動,是我,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一個。”田曼芳馬上把電話遞給單昭兒:“找你的。”


  夏誌遠忙叫道:“喂喂喂……我找的就是你……”


  田曼芳冷冷地:“別搞錯,別把誰都當單小姐。”


  夏誌遠忙說:“田經理,我奉黃市長之命通知你。”


  田曼芳狠狠地:“再沒正經,我掛了!”


  夏誌遠嘿嘿一笑道:“你願掛就掛吧。反正跟你通過話,我就有跟黃市長交代的了。”


  田曼芳無奈了:“快說。”


  夏誌遠卻說:“請記錄。”


  田曼芳還真做了記錄,說話的語氣也越來越恭敬,連連應道:“好的好的……我會準時趕到的……”


  單昭兒不解地問:“又什麽事?”


  田曼芳匆匆放下電話。


  “誰啊?”單昭兒催問道。


  “快把那個化妝盒遞給我,我得馬上出去一趟。”田曼芳推開麵前的稀飯碗,伸手去拿濕毛巾。


  “去哪兒呀?快說嘛!誰那麽大魔力,一招呼你就去……真是個大鬼佬?”


  “你才大鬼佬一招呼就去哩!”田曼芳彎腰去套長筒絲襪。


  “那是誰啊?”


  “夏誌遠。”


  單昭兒生氣了,轉身向外走去。


  田曼芳說:“你瞧你瞧。真是夏誌遠打的電話,不過他隻是傳達某人的指示。別嘟著小嘴了,放心吧,你那個夏誌遠,白送給我還不要哩。跟你說實話,公司裏來了幾個人……”


  “去去去,沒一句真話。公司裏來一百個人,也不會把你急成這樣,我還不了解你!”


  田曼芳拿起唇膏在單昭兒臉上重重地畫了一道,笑道:“對,你了解我。對,跟你就是沒一句真話。”


  幾分鍾後,田曼芳飛快地把車開到豪華的金城飯店門前,規範的泊車位隻剩下最後一個了。黃江北也已經在大廳裏等著她了。田曼芳氣喘籲籲地帶著小跑,向黃江北伸過手去:“我沒遲到吧?在哪兒談?大廳裏?您怎麽找這麽個地方,亂糟糟的,跟個騾馬市似的!”


  黃江北正色道:“我們隻有二十分鍾時間。二十分鍾後,我在這兒見韓國的一個商務代表團……”


  田曼芳向四周瞟了一眼,而後對黃江北說道:“您等著。”


  她匆匆走到總務台前,不一會兒,拿著一把鑰匙回來了,對黃江北說:“請吧。”


  她把黃江北請進樓上一間空無一人、陳設幽雅而又恬靜的小宴會廳。


  “這兒是不是要比下麵你那個大過廳裏強?”她一邊說著,一邊脫掉大衣。她今天又換了一件本色的粗紡毛麻時裝大衣,那特別圓大的領子和根本是直統的腰身,使她一走起來,就帶起一股颼颼的風,風裏總帶著一絲絲淡雅的香味兒。黃江北心想,這家夥還有多少件大衣可換?他同時也想到了尚冰,真該再為尚冰買件大衣了,但尚冰不會同意的。尚冰總覺得,一個女人一生能有一件大衣就蠻好的了。那唯一的一件大衣,每穿一次,她都要細細地刷好半天,往大大小小的口袋裏裝上各種各樣的樟腦丸、防蛀片、保鮮丹,再往大衣櫃裏掛。這家夥會那麽精心地對待她那“無數”件大衣中的任何一件嗎?這家夥還真會辦事,一下就找來了這麽個小宴會廳。


  黃江北淡然一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本事的。人頭挺熟啊。”


  “嗨,這算個啥嘛。這要算有本事,那有本事的人就海了去了。說吧,有什麽事,趕得那麽急?”她筆直地站著,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聽、必能為君赴湯蹈火的樣子。


  黃江北做了個手勢,請她坐下:“今天時間不多,再說,我們也比較熟悉了。不管談什麽,我們不能再彎彎繞了,對嗎?”


  田曼芳點點頭:“絕對應該這樣。”


  於是黃江北說道:“今天我要先給你提一個問題。對我的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回答了,就必須是真話。由於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關係重大,所以,如果你今天對我說了假話,以後讓我查出來了,那麽,我要對你說,你田曼芳在我黃江北這兒就算是徹底完蛋了。隻要我黃江北在章台一天,我就不會讓你瀟灑起來。聽清楚我這個申明了嗎?”


  田曼芳笑道:“別嚇唬女人。女人都膽小。”


  黃江北不笑:“請你正麵回答我的問題。聽清楚了沒有?”


  田曼芳忍不住還是想笑:“快說吧。挺幹脆利索的一個年輕市長,今天咋變得那麽膩膩懦懦的了!還剩幾分鍾了?”


  黃江北繼續正色道:“好。我問你,昨天你說,萬方公司是什麽人的小金庫,萬方公司成了什麽人的私家祠堂。這話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還是不負責任的牢騷怪話?”


  田曼芳端直了坐著的身子,答道:“我對我在市長先生麵前說的每一句話,都負責到底。”


  “你願意和我一起來把萬方公司搞成全省全國最出色的一個現代化企業嗎?”


  “這話說得……是不是有點太嚴重了……”


  “正麵回答。”


  “市長先生能視我為同盟軍,我當然求之不得,但是……”


  “打住。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別說什麽‘但是’。”


  “願意。但我還得說個‘但是’……”


  “很好。請你告訴我,到底是誰要把萬方變成他個人的小金庫?”


  “一個足以左右你我命運的人。”


  “誰?”


  田曼芳一時語塞。


  “是誰?”


  “別逼我。”


  “你答應我不說假話的。”


  “我沒說假話。”


  “可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說我可以不回答你的問題。”


  “為什麽不回答?”


  “我不想害您……”


  “田曼芳,你是不是怕我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以後,會找那個人去動刀子?我不是那種白癡吧?”


  “那當然不是……”


  “那你怕什麽?”


  “讓我再想一想……”


  “你覺得我沒這個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不是……真的不是……”


  這時,黃江北看了看手表,宣告道:“隻剩兩分鍾了,我再問一次,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田曼芳沒答話。


  “好吧。田曼芳同誌,能見到你,很愉快。再見。”黃江北起身向門口走去。


  田曼芳頂不住了:“等一等……”黃江北立即停下腳步。田曼芳直直地看著黃江北的眼睛:“如果我說了實話,到時候您會咬著牙把該做的事做到底嗎?”


  黃江北板起臉:“說到最後,你還是不相信我啊!”田曼芳全然不凜地說道:“請你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黃江北默然一笑:“把球又踢回到我這一邊來了。你真是一個厲害的談判好手。我早就說過,對於任何一個章台市長來說,當務之急,恐怕都會是確保萬方早日投產。萬方一日不出汽車,當章台市市長的一日寢食不安。在這種情況下,你說,我會不會堅持把該做的事做到底?”


  “不要跟我搞什麽理論推斷,我要你正麵回答我。”


  黃江北扭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讓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我當然會做我該做的事,並且把它們堅持做到底。”


  田曼芳緊逼道:“我得罪了他們,作為一個女人,今後我還能依靠誰?”


  黃江北正色道:“依靠黨,依靠人民唄。”


  田曼芳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就向門口走去。一直走到門口,手都伸到門把上了,才聽到黃江北不緊不慢地又說了聲:“當然了,我這個當市長的,會盡全力來保護你。你也可以絕對地相信我,依靠我……”


  田曼芳馬上站住了:“真的?任何時候我都能指望您?”


  黃江北說道:“絕對的。”


  田曼芳的心一顫:“好,成交,我會把詳細情況寫成文字材料交給您。您什麽時候要?”


  黃江北握住田曼芳伸過來的手,催促道:“當然越快越好。”


  同時他真切地感覺到,鬆軟溫熱、被莫名的汗浸濕了的小手痙攣地抖動了一下,並很快地從他那有力的大手裏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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