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窯上鎮的傍晚總是寧靜的,這包括那條卵石鋪砌的老街,包括一家家合上了的門窗板和垂花門簷上的狗尾巴草,包括豆腐作坊裏那兩盤石磨之間永恒的摩擦和熱騰騰的霧氣,包括機械廠後院那條總帶著點鐵鏽紅翡翠藍的小溪。當然也包括此時此刻發自達人媳婦腳底下那一串串輕軟而急促的腳步聲。烈士陵園一直關著門哩,看不見的鬆濤仿佛要脹破那低矮的圍牆。鎮政府的窗玻璃上還貼著那年民兵大演習時貼上的米字形白紙條。


  窯中十幾個中青年教師,每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在邵達人和華隨隨的帶領下,正要往外走,在校門口遇見了達人媳婦。達人媳婦讓達人趕快回家去。一個多小時前,方少傑把萬方總公司的總經理葛會元帶到了邵家。因為外麵傳說,省裏撥到林中縣來的專項教育基金,讓市裏挪了去給資金特別緊缺的萬方公司蓋了高級賓館,方少傑特地讓葛會元來跟這些教員當麵對質。多少年前,葛會元在五公區第三中學當教師時,教過黃江北、夏誌遠,當然也教過跟黃、夏同一屆的方少傑、邵達人。他們至今仍尊葛會元為老師。他們準備一如既往地這樣尊下去,不僅因為葛會元的的確確曾教過他們,更不是因為今天的葛會元當上了章台市最大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總經理,主要的還是因為葛老師的正直、寬厚和一生坎坷仍不改初衷的敬業精神,使這些以往的學生打心眼兒裏願意這麽一直對他尊下去。


  葛老師親自上家來了,多少年都沒來了,這會兒來了。邵達人不敢怠慢,一進家門,老遠地就叫老師。老師還是那麽溫和,頭上的白發甚至比眼前這些剛屆中年的學生還少。早年的習慣,一絲不苟的積習同樣體現在他外表衣著上。都知道他特別喜好穿西服,但今兒個穿的是一件料子非常講究的名牌夾克衫,純毛的薄呢西褲任何時候都熨燙得筆挺,更別說腳上的那雙軟牛皮精工製作的皮鞋,這使他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這在他穿卡其布中山裝和斜紋布褲子充當“孩子王”、“教書匠”的時候也是如此。你從他外表的整潔和細致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激蕩和粗放來的。從他外表的持重和從容也是看不出他內在的機敏和聰慧來的。不是有意地掩飾,而是多年來學會了雙重地生活,終於懂得在什麽情況下必須以什麽姿態出現才是最得體的。這種反複的過渡變換時時都能做得非常天成無痕,連他自己都不再有所察覺,完全成了下意識的行為。但近來他卻有些變異,時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刻出現。外界傳說他“病”了,傳說他跟萬方的問題有牽連,精神開始崩潰。但他的親人和學生們都不信,隻是覺得他是太累了,有時顯得遲澀、木訥、疲憊而已。方少傑向他介紹附近幾個學校的教職員工在所謂教育專項基金問題上的議論時,他聽著聽著,突然無端地臉色蒼白了,站起來,瞪大眼睛,不無驚恐地四下張望。再問他,也隻說是有點頭疼。讓他上裏屋躺一會兒,他不要,卻非得從達人媳婦的攙扶中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去擺弄邵家鄰居們的那一輛輛破舊的自行車,翻來覆去地把那些破自行車一輛一輛地擺放得十分整齊,才歇手。


  “葛總……也許是真病了……”一個青年教員悄悄說道。


  “別多嘴。”


  華隨隨打斷那年輕老師的話,並去捅了師兄方少傑一下,讓他別再囉唆,趕緊地把老師的夫人請來,別讓老師真的“出了洋相”。


  邵達人去攙扶老師時,隻覺得老師很陌生地打量了自己一眼。這眼神裏還有種種自責和疑惑。這眼神讓達人的心著實很沉地停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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