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後來,張檢察長這樣跟鄭彥章談:“從今天起,你就不要過問董、於兩案了。”


  鄭彥章問:“什麽意思?”


  張檢察長答:“沒別的意思,隻不過調動一下你的工作。院領導、市裏的領導對你老鄭這些年的工作,還是肯定的,認為你還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是抹殺不了的,也沒人要抹殺……”


  鄭彥章真有點傻了。這算什麽?撤職?就這麽免了?了結了?一輩子?


  “我說了,不是撤職,隻是調動一下工作。老同誌嘛,我相信能正確對待。還可以發揮餘熱嘛。有什麽想法,說說。”


  鄭彥章張了張嘴。說什麽?咦!

  “市委領導讓我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張檢也不敢抬頭看老鄭,隻是下意識地在手裏擺弄他那個極老式的打火機。這打火機他都修過幾百回了,有多少人都說過,張檢,給你弄一個新式的使使吧。一個打火機,算不了行賄,也拉不了你這個老檢察下水,無非圖個方便。您也別老做出副讓我們天天回憶舊社會的模樣,瞧著難受。他還是不要。


  鄭彥章也嘲笑過他,老鄭用的打火機可是最時髦的。這老頭兒啥也不凜,用個時髦打火機又咋的啦?我還要穿牛仔服跳扭屁股舞哩!您別說,他還真敢!

  但這時,他卻突然站起,向門外走去。張檢察長忙追到門外,拉住了他,不高興地批評道:“你這是什麽態度嘛!組織上來征求你的意見……”鄭彥章猛地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對方,把一張瘦小、黝黑的臉憋得通紅,又讓它慢慢青白,依然一聲沒吭。鄭彥章平時挺能說,小組會上發言,東南西北地掄起來,你要不給他提著點醒,他能一個人整掄一下午。但每每到這種時刻,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憋得兩肋生疼,兩眼發黑,心咚咚直跳,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還是說不出個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了好大一會兒呆,聽著蘇群在邊上激憤萬分地嚷嚷著,也還是不說話。蘇群說:“什麽調動工作?明明是撤你的職,在搞打擊報複嘛。他們怎麽可以這麽幹?我們做錯什麽了?當時案情涉及一個市長、市委常委,按中央的有關規定,我們可以直接找省委和中紀委反映問題嘛。我們找的是共產黨的省委,找的是共產黨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沒去找國民黨嘛!我們怎麽錯了?”


  這時,鄭彥章突然說道:“能馬上替我搞到一輛車嗎?”


  蘇群問:“您要去哪兒?”


  鄭彥章:“先別管。”


  蘇群說:“車,還不容易?咱們叫一輛出租……”


  鄭彥章這時顯得特別冷靜:“不能叫出租。”


  蘇群問:“為什麽?”


  鄭彥章啐道:“糊塗!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去了哪兒,出租車司機也不行!”


  蘇群忙問:“什麽時候要車?”


  鄭彥章站起來收拾辦公桌裏的東西:“多問的!馬上就要,越快越好。”


  那會兒他想的就是,搞一輛車到半路上來截黃江北。他要搶在那些人之前,向這位新到的代理市長報告有關情況。他還打聽到了黃江北今天來章台乘坐的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一路上讓蘇群瞪大眼睛,別放過每一輛白色的轎車。但,車開出章台不久,他倆就發現,有兩輛警車緊著追了過來。蘇群借來的這輛車,實在太舊,不管鄭彥章怎麽加大油門,也擺脫不了後麵的追趕。他們想幹什麽?蘇群悲憤地看看鄭彥章,又回頭去瞪著那兩輛警車。鄭彥章不回答,也顧不上回答。他不想責備那些警車上的同誌們。那些同誌,一多半他都很熟,或者比較熟,有一些從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甚至受過他的培訓,他跟他們的父輩都是老交情,他們無非是奉命行事。是給他們下命令的人,不想讓鄭彥章做出更多的違背他們意願的事,居然動用警車和警員。操!但這時刻不是說理的時刻。不該說理、沒法說理的時候,就別去說理,就不能玩那個哩格隆。鄭彥章當即把一小包東西塞給蘇群,讓他好好藏著,待有機會了,把它交給新來的黃代市長。


  “什麽東西?”蘇群心裏一緊,這架勢簡直跟交代後事一樣了。


  “別多問,拿著!”說話間,鄭彥章突然打了下方向盤,車子猛地拐下公路。劇烈的拐彎和凶猛的顛簸,差一點把蘇群撞昏過去。


  車開到了一片小林子邊上,速度減了下來。鄭彥章忙打開蘇群那邊的車門,催促他:“快下車……”


  蘇群一時很惶惑:“下什麽車?下什麽……”


  “快下!保管好那包東西,找個機會交給新來的黃市長。”


  鄭彥章使勁兒地喊了一聲,用力把蘇群推下了車,又加大油門,向前開去。


  蘇群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剛想站起,隻見那輛警車呼的一下開了過來,他忙又貓下腰,躥進路邊一個草堆後頭。


  由鄭彥章駕駛著的那輛老舊的客貨兩用車,搖搖晃晃、一顛一簸地紮到一條並不寬的土溝裏,熄火了。警車很快追了上來,幾名警員跳下車,衝過去,把那輛老爺車團團地包圍了起來。有人試探了一下低聲叫道:“鄭局長,您沒事吧?”“鄭局長……”車裏沒回應。


  有個姓賴的警員逼近那輛老爺車,小心翼翼地又叫了聲:“鄭局長……”還是沒回應。一個上了點年紀的警員在一番猶豫之後,衝過去,拉開駕駛室的門一看,裏麵根本就沒有人。


  有個年輕的警員趕緊提議:“他跑了,快分頭去搜,他跑不遠。”


  那個姓賴的警員橫了他一眼:“搜?搜你個頭!他是人犯?你帶著搜捕證?”


  “可市裏有令,讓我們一定截住他,他身上帶著重要材料哩。”那個年輕警員不服氣。


  姓賴的警員馬上又給了他一句:“你給我好好記著,命令是讓我們截住他,沒讓我們搜。”


  “吵個鬼!”那個上了點年紀的警員不耐煩了,便指著那幾個年輕的警員說:“你們把鄭局長的那輛破車開回去,我和老賴在這兒再找一找。”


  那幾個年輕警員看著天色將黑,本來就不想在這荒郊野地裏待著,一聽這話,趕緊開起車走了。


  那個上了點年紀的警員和那個姓賴的警員卻並不急於找人,他們心裏明白,鄭局長沒走遠,就在近處貓著哩。他們打心裏不願意帶走鄭局長,更不想讓鄭局長手裏的那點寶貝材料落到那些人手裏。他們對章台市這兩年出現的種種烏七八糟的事早就惱火透了。他們因鄭彥章揪出那個莫名其妙巨富起來的肖長海,敲開董家那扇早該有人去敲的“門”,在章台這一潭已然顯得暗綠濃稠的水泊裏攪出了這一番波瀾,心裏感到無比地痛快。他們跟他們那些住在大雜院裏的親戚鄰居,就著鹹水煮花生,喝著二鍋頭,一邊罵著娘,一邊感慨萬千地直嚷嚷:“操,老鄭頭幹的那才是人幹的事,真他媽的不易啊!”兩位各自點著一支煙,衝著荒野上漸漸大起來的風,狠狠地吸了幾口,裝腔作勢地四下裏轉了那麽一圈,再去車後撒了泡尿,就算完事。臨走前,那個上了點年紀的警員還這麽嚷嚷了幾句:“鄭局長……我倆走了,您該幹嗎幹嗎。跟您這麽說吧,局裏大多數幹警,包括那幾位局領導,對這幾檔子事,心裏都明細著哩,不過也是沒轍罷了。您老有什麽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您就隻管吭氣兒。上我家來找,上小賴家,都行。我要不在家,給我老伴留個話也行。我老伴原先在我們公檢法係統文工團唱過梆子戲。您見了準認識……這兩壺水給您留這兒了,還有兩張煎餅和一點鹵肉也是捎給您的,您就湊合著點吧,我們先走了,您自己多留點神。有什麽動靜,我們會想辦法跟您通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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