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章台市遠郊山裏有個挺窮挺窮的大縣叫林中縣。林中縣有個曆史挺久遠的大鎮叫窯上鎮。窯上鎮上有個遠近聞名的中學叫窯上鎮中學。林中縣不出金銀不出鐵,不出木材不出糧,就出了這麽一所好中學。有一幫響當當的名牌教員,窮死苦死不出林中縣,鉚足了勁兒年年給本縣教出一批名牌學生,組隊“北伐南下”,考入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廣州……各名牌大學。八九十年了,幾乎年年如此。這不僅在章台一市四縣幾十所中學裏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在全省,那幾所直屬省教委領導的重點中學,多年來能一直保持如此成功的高考率的,也屬罕見。是奇跡,絕對是奇跡。窯中年年往外送學生,年年隻見有走的不見有回的。成了的不回,敗了的也不回。有人說當年在北洋政府總理衙門行走的就有自窯中畢業的學生。


  隨“張南皮”(張之洞)出國跟各列強辦交涉的幾位譯員裏,有一位就是當年窯中最早一屆的畢業生。幾十年來,林中縣的人窮死了,再沒別的路往外走,把孩子“送進窯中”,幾乎成了林中縣所有家庭對於未來的唯一寄托,唯一奔頭,唯一曙光,唯一的唯一,所以,在林中縣,誰要是向人介紹自己是“窯中”的教員,對方絕對能把你當縣委委員一樣隆重看待,甚至超過那什麽委員。您不信?我給您舉個例,比如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吧,誰把縣委委員當個人?但你敢這麽對待窯中的教員嗎?反了!有一夥北京來的愣頭青(紅什麽兵吧),不知深淺,一腳踏進窯中,見此處依然跟個世外桃源資本主義堡壘似的,一再地書聲琅琅,一再地人影憧憧。於是無名之火衝天而起,衝進教務長室一邊發布停課令,一邊抓起教務室裏正在開會的幾個教員就往外走(其實他們真誤會了,在教務室裏的那幾位教員正在研究窯中是不是也該跟著全國形勢停課鬧一回革命的問題)。還沒走出校門,就被窯中的學生攔住了。幾十分鍾後,鎮上無組織的居民蜂擁而至,直求那一幫紅什麽兵放人。幾個小時後,有人要抓窯中教員的消息傳遍林中縣,有馬車的趕著馬車往窯上鎮趕,有拖拉機的開起拖拉機往那兒趕。自行車隊跟個螞蟻群似的漫過坡地,擁向窯上鎮。不到吃中午飯時分,便把窯中圍了個水泄不通風吹不進。到晚半晌,步行大軍匆匆趕到,有人說林中縣三十萬人那天起碼去了二十八萬七千六。當然是誇大了。但我說去了二十八萬七千五是確實的。沒有人敢跟偉大首都的紅什麽兵吵架,更不敢跟他們辯論(辯得過嗎)。我們真心擁護黨中央真心擁護偉大領袖毛主席真心擁護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們全縣都是造反派,不信,您瞧,縣長打倒了,縣委書記也打倒了。您還要打倒誰,盡管說。今天沒打倒,我們明兒個一早就去打倒。但隻求小將高抬貴手,把教員給我們留下。窯中的教員你們不能帶走啊……七天七夜,整整圍了七天七夜,林中縣的老百姓就是不走。就是這一句話,請你們把教員給我們留下。事後,窯中的全體教職員工,抱頭痛哭,一起發誓,今生今世不為林中縣的百姓嘔盡最後一滴血誓不為人。


  這就是林中縣。


  這就是窯上鎮。


  但是,那一天,窯上鎮中學卻出事了。當嚴謹地、安順地、堂而皇之地響了幾十年的上課鈴,像往常一樣準時準點地響起來以後,所有的人卻都覺出,窯上鎮中學出事了。訓練有素的全體學生們雖然像往常一樣,不差絲毫地踏著清脆的鈴聲跑進教室,像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做好了一切上課前的準備,操場上、水房裏、動植物標本室裏、女生娛樂角……那一切供學生課餘活動的場所立馬空了。但一分鍾、兩分鍾,甚至過了三分鍾,不見一個教員進教室。從來不在上課鈴響過以後在教室裏交頭接耳的窯中學生,那天交頭接耳起來。從來不在背後議論老師的窯中學生,那天忍不住議論起來。但他們依然在等待,依然畢恭畢敬。


  又過了一分鍾、兩分鍾,甚至又過了三分鍾,還是不見有一個教員走出辦公室。後來有兩位中老年教員覺得這麽做實在有些過分了,怕事情鬧大了沒法收拾,便打熬不住地拿起教案本,想去教室上課,但還沒等他們走到辦公室門口,卻被一些青年教師擋了回去。這時,學生才開始騷動起來。


  而這時,幾位教員代表,在邵達人老師、華隨隨老師的帶領下,正在校長辦公室和老校長辦著交涉。華隨隨原先是這兒的教師,去年調往離窯上鎮五裏地的梨樹溝小學當校長。梨樹溝小學一共有學生二十三名,她這名校長兼教務主任,兼總務主任,兼科任教師,兼班主任,還兼了必不可少的總務員。可惜她還沒參加組織,否則她還得兼個校支書之類的職務。其實在對她的正式委任書上寫的隻是“負責老師”。但梨樹溝的鄉親們卻依照他們幾十年來的老習慣,把每一個願意到他們這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山村裏來教他們的娃兒們的教員,統稱作“校長”。


  這是百姓的“任命”。就像這兒早十幾年就解散了人民公社,把大隊改成了村,但他們卻至今依舊喜歡把村址稱作“大隊部”,稱村支書為“大隊支書”。那是一種習慣。習慣了,不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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