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夏誌遠調回章台,便在市政府機關工作。今兒個一大早,他還在床上哩,市政府值班員的電話鈴聲愣把他從夢鄉中驚醒,告訴他,黃江北同誌請你立即到省一招會麵。放下電話,他傻坐在床上,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妙。這兩天,章台市內流言滿天飛,眾多的流言之一,就是省委可能要調黃江北回章台來當市長。有人對此說法嗤之以鼻,認為絕對不可能。章台雖說是個地級市,而且還不是個省轄市,但在該省地位曆來特殊。從大的方麵講,原因有二:一,該省許多老同誌出自章台地區。(章台市所轄四縣是典型的窮山區,也是當年的革命老區,多年來出了許多幹部,分布全國,留下的那部分,便多數到了省上當領導。)從積極方麵說,這給章台市的領導增加了許多便利。省裏有那麽多“章台籍”的領導關照,出差錯的可能就會小一些;物質上經濟上缺點什麽,伸伸手開開口,在指標之外多少總能得到一些照顧。麵子嘛,難免。但也有難辦的。“章台籍”的頭頭腦腦不管怎麽注意組織原則,有時總也免不了做些一竿子插到底的事。他們太了解自己家鄉的事了,總有人往他們家跑嘛。別人不跑,還有親戚老鄉嘛,隨便一開口,說到某縣某鄉某村的某個幹部應該怎麽使用怎麽調配,某件事怎麽處理;他說他不代表組織,隻是個人意見,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下麵哪個鄉長村長不高興了,隨便拿起電話或托哪個卡車司機捎個話,都能在省裏某個頭頭麵前把狀告上了。隨後就有話發下來,怎麽怎麽辦怎麽怎麽處理,處理完了請給我回個話。他也一再聲明這隻是個人意見,不代表組織。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二,自從有了“萬方”,在經濟上,章台的地位和知名度陡升。國家投資好幾個億的合資大廠,本省第一個特大型汽車聯合企業,辦得怎麽樣,的確具有經濟政治雙重的特殊意義,所以在章台做市委書記、市長就得特別有點功力功底。黃江北?黃江北有什麽功力功底?人們不信省裏會派他來主政。夏誌遠也不信。他不信,不是不相信江北的能力,而是不願相信這是事實。老夏不希望江北回章台來坐這個“蠟”。
回章台的半年,使他太清楚章台的複雜,難纏。在這兒當主政官,要承擔的責任太不一般了。除此以外,他還有一點私心,就是一旦江北回來主政,跑不了又要拉上他這個老同學。已經給江北當了一二十年助理的他,實在不想再替他當這個助理了。半年前,黃江北就不太願意他離開他,是他跟黃江北愣“吵”了一架,才脫身的。他無法再“忍受”這個黃江北。這家夥太不安分了,太玩命了,絕對沒明沒黑地死幹。在他身邊,太累。特別氣人的是,他把你使得團團亂轉,累得你東倒西歪沒點人樣,而同樣在幹著的他,卻跟個沒事人似的,照吃照幹照逗樂,美滋滋地照舊雄赳赳氣昂昂。那精氣神兒,就像是一天吃一盒蟲草人參蜂王漿似的,愣讓你沒脾氣。夏誌遠知道他是裝的。其實他也累。能不累?更累。但他能裝得出來。你裝個試試?
讓你帶一個龐大的車隊,上千裏之外的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拉巨型催化罐,一路來回折騰十五晝夜,回工地,上澡堂子裏嘩嘩啦啦地衝一陣,緊著再扒拉兩口飯,那頭又催著你去參加某項工程論證會了。這邊論證報告剛起草完,那邊電腦打字室的人已經在等著了。兩個小時後,拿著剛複印出來的還帶著複印機“體溫”的備份文件,又得走了,得上北京找建行領導要指標外的外匯額度啊……如此這般,長年累月,他總拽著你同行。這種助理,誰受得了?更讓人心理不平衡的是,同樣折騰這一二十年,自己把什麽都耽誤了,最想搞的業務沒搞成,最想娶的女人沒娶上,可黃江北,可以說折騰得更厲害,卻什麽也沒耽誤,大學上了,碩士學位也拿了,官當了,老婆還娶了,連閨女都有了。真可說是滿把滿掐一個全活兒!特別要提到黃江北這個閨女,的確是他的一大驕傲,特懂事、特可人心,長得還特像黃江北,都十五六了,還老纏著她這個“老爸”撒嬌,實在讓孤身一人的老夏饞死。後來黃江北就說,別饞了,讓我閨女給你當幹女兒吧。可幹女兒頂啥子事嘛!逛商場能挽著幹爸的胳膊、貼著幹爸的耳朵根兒說悄悄話嗎?您說這人跟人,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呢?當然,除了以上所說的這兩點有關兒女私情的理由,老夏執意不再跟黃江北當助理,執意要回章台,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對於這一點,老夏不否認,黃江北也有所察覺。甚至可以這麽說,黃江北比老夏本人更敏感、更計較這方麵原因的產生和發展。但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麽,夏誌遠自己說不太清楚。黃江北是猜到了卻又不願說破。
現在黃江北果然要回章台當代理市長,夏誌遠當然不用黃江北說也明白,他要找他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再給他當助理。章台市市長助理。
幹不幹?當然不幹。這次要幹的話,半年前又何必要鬧那一場呢?半年前,夏誌遠提出不幹,讓黃江北老大不高興。
“我知道你老兄早就不想在我身邊幹了。我不勉強你。但你怎麽也得等工程幹出個眉目來再說。”那天,黃江北沉著個臉,過好大一會兒才應道。
“別說這種沒良心的話。我怎麽不想在你身邊幹了?我幹得還少嗎?你說我都替你幹了多少年了?”
“所以你不想再往下幹了嘛。”
“我的大領導,別說這種話了,行不行?我到底是因為什麽才要求走的,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單昭兒跟我之間的這場別扭,已經白熱化地鬧了兩年零七個月。我要再不回去就著她一點,這事就肯定沒救了。你能忍心看我就這麽打一輩子光棍?我比你還大兩歲,你的小冰都上中學了,可我……連個蛤蟆蛋還沒撿著半個哩!夠慘的了!你也讓我滋潤一回……”
“單昭兒那裏的工作,我去做……”
“你去做?你還能替我去結婚?”
“你看你,說著說著嘴裏就又沒邊兒了。”
“事情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叫我怎麽個有邊法?放我走吧。”
“我覺得……你還有什麽原因……”
“我一個大草人,還能有什麽原因?就是要回章台討好那位單小姐!”
“把話說清了,我就讓你走。”
“什麽話?有什麽話?你瞎上什麽綱連什麽線?”
“不說清了,別想走。沒門兒!”
“黃江北,這可是二十年了。這一回我這麽跟你說吧,你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我走定了。”
“想跟我來橫的?你試試!我也告訴你,二十年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嗨,說你胖,還真喘上了。我走定了,看你能把我怎麽的!”
“走?你敢!”黃江北說著,拉長了個大臉,一轉身就走了。
就這麽鬧僵了。那一夜,從來不失眠的夏誌遠整個兒度過了一個罕見的輾轉難眠長夜天。心裏難受!他知道,黃江北是舍不得他。這些年,別人隻看到姓黃的噌噌噌的一個勁兒地往上走,以為特別順當,隻有老夏清楚,黃江北這些年太難了,他太需要有一個了解、熟悉、體諒自己的人在身邊。他需要一個能聽他說說心裏話的人在自己身邊。他有心裏話要說,他還沒像有些當官的修行到那個份兒上,心裏根本沒自己的話可說了,隻知道看上麵的眼色,隻知道吃喝、轉圈兒。他還沒這麽幹癟。這麽多年他倆一直同甘共苦,他們之間的同甘共苦從表麵上看是以他服從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實際上,關起門來,隻剩下他倆的時候,根本沒有誰服從誰的問題。他倆在精神上是平等的。隻是一對老同學,沒有半點上下級的影子。他可以在黃江北麵前說任何想說的話,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他才能在他身邊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助理。後來……後來……他和黃江北之間真產生了什麽“過節”?也就是黃江北要他“說說清楚”的東西。
有嗎?黃江北從來沒有在他麵前稱大倨傲過。他也從沒背著江北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後的他和他,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執意要離開黃江北,執意不願再替他當這個助理,真的隻是為了單昭兒?為了四十歲後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沒有過的平淡安逸?是嗎?他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說一說,推心置腹地說一說。
他怕江北起早就讓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窩去了。沒想鐵將軍把門,江北天不亮就去機場趕航班,上了廣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過後,江北已經同意放他了,並連夜把工地上的幾位老總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後,又把人事處的同誌從被窩裏叫了起來,辦各種各樣的調動手續。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廣州,別的老總又有變卦,就趕緊地在去機場前,讓人把所有的手續都辦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學,就得保證他走成。自己手裏不是還有這點權嗎?那就保證他走得順當,走得舒服,走得毫無掛礙,甚至把送誌遠回章台的車都跟車隊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這時已經離天亮隻有半個多小時了。回到宿舍裏,他根本沒睡。
已經沒這可能了。他隻是給自己煮了一小壺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歡自己煮來喝。他覺得麵對著酒精燈那飄忽的藍色火苗,聽著小壺裏輕微的翻滾聲,聞著壺嘴裏散發出來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的濃香,那樣更有情趣,更是一種休息,一種消遣,一種放鬆,一種難得的思考。小口地抿著咖啡,把幾件在外換洗用的內衣內褲塞進那個很舊的旅行包,又給誌遠在紙上留了幾句話。
誌遠:
你要我辦的事,我全給辦了。滿意了吧?天要落雨,娘要嫁。我還能怎麽樣?你沒把話給我說清楚,這筆賬我還是要跟你算的。你別拿單昭兒來跟我玩什麽障眼法。我直說了,最近這兩年,你對我產生了某種成見。正是因為這種成見,你才不想再在我這兒幹下去了。
你先別急於否認。
我不想勉強你。也不能勉強你。你畢竟不是別人。我不能對你施加那種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製約權。那樣做,就太沒意思了。
但我要對你說,你錯了,錯定了。
下麵的這些話也許是多餘的,但我覺得還是要說:不管怎麽樣,我永遠感謝你這麽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學,你永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不會發生任何動搖。
今後,有什麽要我辦的,隻管開口。隻要我辦得到,我將一如既往地為你老兄去辦。這樣做,絕不是為了報答你這麽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對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絕對不能使用“報答”這樣的概念的,否則,對你對我都會是一種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珍重。
江北於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