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乳白色的桑塔納在大雨中回到省委招待所那幢中西合璧式的別墅小樓前停下時,黃江北沒有立即下車。他喜歡看雨中的省委招待所,這一片林木蓊鬱的“莊園”,他曾來過很多次,隨著每一次進入時身份、地位、將要領受的任務的不同,這個“莊園”使他心裏產生的感受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有時它顯得陰晦,有時卻又顯得過於冷峻,有時它竟賜給那麽多的溫良豁達,無處不灑滿九月的陽光。當然,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個獨身而富有的老姑娘,矜持古怪卻又空虛得令人難以自持。這些年,黃江北隨著自己身份地位的變遷,幾乎住遍了這個“第一”招待所各等級的房間,從三人間,到雙人間,再到單人間、高間、套間,以至到這次省委辦公廳給超規格安排的“豪華高套”,全輪了個過兒。特別要說明的是,不管以什麽身份、住什麽等級的房間,每一次住下後,他都要找個時間,特地到那個專門接待中央首長的小樓附近走一走。那是在另一個院子裏。那是被另一道圍牆隔開的,是一麵大略有所起伏的緩坡,草皮茵茵地綠,那裏的樹木更加濃密。春天肯定有杏花有梨花,稍後些日子,便有蘋果花和海棠花悄然開放。聳天的法國梧桐和古老的亭榭和靜謐寬平的車道和緊閉的大門。他都要在那大門前站一會兒。


  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裏,那門裏並沒有人居住。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裏,那兒比任何地方都要寧靜。高大的陰暗的闊葉林裏會長出一種橘紅的石菖蘭。即使在沒有花開放的季節裏,那重重疊疊、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一片又一片的綠,便是永恒的一朵花。有霧或沒霧的早晨,在這兒總能聽到那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這是童年。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到這大門前來走一走,體會一下這兒特有的寧靜和從容,還有一種想象中的博大和恢宏。然後,車子就開了過去。特別是那二樓上的那個向南突出的房間,沐浴在夕陽的金黃裏。那花崗岩的牆麵和寬大的木格和被厚重的綠絲絨嚴密封鎖起來的棕色窗戶,已是中年老年了。


  很長時間以來,黃江北最向往的,就是找一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讓自己躺在一大堆剛出版的物理學著作之中(請注意,一定得是“物理學”方麵的著作),隨心所欲地聞著那宜人的油墨香味兒,從這本書翻到那本書,漫無邊際地、不負任何責任地、不計任何後果地接受那一個又一個新思潮、新觀念的衝擊,尋找這些新思潮、新觀念和現實存在之間的關聯。他曾經非常喜歡過兩本書,一本是大衛·雷澤爾(D.Layzer)的Cosmogenesis(也有人把書名譯作《創世論——統一現代物理·生命·思維科學》),另一本是艾什卡(W.R.Ashky)的《大腦設計》(Design for a Brain)。物理學原本是他的長項,而控製論和生命科學,又是他一向最感興趣的兩個領域。(其實他在大學裏學的是地球物理學,專攻風暴潮,一個很專門的分支。夏誌遠經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兩年北大哲學學壞了,使他從自然界的風暴潮卷入政治“風暴潮”。)他一直希望能從這三者的充分結合中,尋找到一把能透徹地解析這個世界的新“手術刀”,一片遠非伽利略所能想象得到的精確無比的透鏡。越過科學世觀的沼澤,再往前進入更為泥濘的人文世觀天地。


  偉大的艾什卡居然把那麽大的一塊理論(絕對有效地把控製論長驅直入地推進到了生物學、心理學、經濟學和社會科學諸領域),敘述得如此清晰,如此簡明,簡單明晰到一後麵就是二,二後麵呢?你立即驚喜地跟他一起叫道:三!

  能把政治做到如此簡明清晰嗎?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能如此從容地享受這種遐想的樂趣了。


  他太忙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