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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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雨
初春裏還有些冷,能看見嘴裏鼻子裏的出氣,但天上一有了粉紅色的雲了,就要下雨。雨不是直著下,而且也下不到地上,好像在半空裏就燃燒了,隻落著一層粉末,臉上脖子上能感覺到濕濕的,衣服卻淋不透。
這時候帶燈愛到鎮街北坡上去挖野小蒜。冬天一過,野小蒜是出來最早的菜,尤其炒了調飯,味道特別尖,打老遠都能聞到香氣。帶燈在山坡上挖野小蒜,似乎不是她在尋著野小蒜,而是野小蒜爭先恐後地全到她的身邊來,很快就挖到了一大把。有人在坡溝裏唱秦腔,扭頭看了,是元家老五趕了一頭豬走過。元老五隔三岔五要到北邊山寨裏去買豬,買了豬就吆回來。他吆豬是一手提了豬的尾巴,一手拿著樹條子打豬的耳朵,豬不知道這是吆著去肉鋪子殺它,而快樂地邁著碎步往前跑。帶燈就在那裏發笑。剛笑著,一層雲從山道上像水一樣地往過流,鎮長竟然就走上來,喜歡地說:啊你咋在這,給我笑哩?
因為是同學,也因為年齡比自己還小,在鎮政府大院裏帶燈是和鎮長啥話都說的,她看著鎮長滿頭大汗,腳上的皮鞋破舊得鞋頭都翹了起來,也真給鎮長笑了,說:是笑你哩,笑你又到碾子溝村看那個小寡婦了?鎮長說:又聽誰在嚼我舌根?帶燈說:老實說,有沒有那事?鎮長說:在你眼裏,我口就那麽粗呀?!
帶燈彎下腰再挖一棵野小蒜,說:你也換換你的鞋。又挖了一棵野小蒜。鎮長不好意思地用草擦著鞋上的泥。櫻鎮上的女人彎下腰了屁股都是三角形,而帶燈的屁股卻是圓的。鎮長禁不住手去摸了一下,聲音就抖抖的,說了一句:帶燈。帶燈怔住,立即站直了身,她沒有回頭看鎮長,說:我是你姐!鎮長說:啊姐,我,我想抱抱你……的衣服。帶燈靠住了一棵樹上,樹上一隊螞蟻整齊地往上爬。她說:今日咋就有這想法啦?鎮長說:我其實一直有這想法。帶燈說:瞧你那泥手,去洗洗。坡窪裏有一眼泉,泉邊落滿了灰色的蝶,鎮長一走近去,灰蝶就亂了。鎮長洗手,水有些涼。帶燈說:洗洗臉。
洗臉的時候,鎮長打了個冷戰。帶燈就站在身後,說:你肯認我這個姐,姐給你說一句話,你如果年紀大了,仕途上沒指望了,你想怎麽胡來都行。你還年輕,好不容易是鎮長了,若政治上還想進步,那你就管好你!
鎮長在泉裏洗了好久,甚至連頭都洗了,起來嘿嘿地給帶燈笑,然後看天上雨,說:雨咋是這樣的雨?
兩人從山坡往下走,鎮長走在前邊,跺著腳讓枯草中的螞蚱飛濺,並讓露珠全濕在自己的褲管上了,然後才叫帶燈再走。他告訴著帶燈本來這幾天鎮政府要安排今年煙葉生產工作的,縣上又來了文件,取消退耕還林補貼,再次實行坡地改修梯田,他就是到北邊幾個村寨查看那裏的坡地去的。帶燈覺得疑惑,八年前要求退耕還林,一畝地補貼一百元錢,各村寨都有指標,一些村幹部常到鎮上領樹苗賣掉了錢自己花,才使櫻鎮有了許多這方麵的上訪,好不艱難地正規些了,卻怎麽政策又變了?帶燈說:變來變去的,這不神經啊?!鎮長說:改革麽,就和睡覺一樣,翻過來側過去就是尋著怎麽個能睡得妥。帶燈說:那就把咱在基層的累死!鎮長說:好的是每畝又要補一百七八十元。帶燈說:鎮政府又想套取些國家資金啦?鎮長說:你這姐!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說,有些事是能說不能做的麽。
到了坡下石橋後村,滿空裏雨全在燃燒了,燃燒得白茫茫一片,一戶人家的籬笆後,突然有鵝就跑出來,極快地啄了他們的褲管,趕緊走,鵝還窮追不舍,嘎嘎地叫。喬虎就站在門口。帶燈說:喬虎喬虎,喊住你的鵝!喬虎說:那是在歡迎哩,不啄你皮肉的。帶燈說:它把我褲子啄髒了!喬虎是換布的小妹夫,大腦袋卻留著短寸發。他一定要他們進屋去喝酒。鎮長說:那喝幾盅?喬虎就朝著屋裏給媳婦喊:有野小蒜哩,炒盤雞蛋啊!帶燈卻不喝酒,她放下了野小蒜,獨自回鎮街去。
不知怎麽,帶燈萌生了要在手機上給元天亮發一條短信的想法。帶燈很早就從鎮長那兒知道了元天亮的手機號,但一直沒敢打過電話,也沒發過信息。現在一萌生了要發短信的想法,瞬時滿心裏都瘋長了草,糊糊塗塗裏發了短信,她一下子麵紅耳赤,胸口怦怦地跳,跑回鎮政府大院,還在大院裏又轉了一圈。然後進房間坐了,吃起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