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姐夫
四十四 姐夫
我和馬楠來到這個北方城市,發現這裏雖有很多路牌,但出租車司機大多說不出路名,也不習慣說路名,隻是說部門的名稱,比如“設備部”或“井測公司”,“采油五局”或“建工八處”。如果我說出朝陽路什麽的,他們總是要翻譯一下:“你是說建工八處吧?”或者說:“你是說采油五局吧?”
這樣,我覺得自己不是身處一個城市,而是一個有廣場、路橋、酒店、公園、警察、車站和機場的公司帝國,在一個已經擴散為廣闊城區的辦公場所,靠出租車奔跑於部門之間。
住上幾天後,我在這裏也有職員之感,出入賓館不過是上下班,哪怕走進酒樓和舞廳也像是公事公辦,處理什麽跨部門業務。酒宴不過是升級版的食堂飯,迪斯科不過是升級版的工間操,星級賓館不過是升級版的車間工休室……采油的叩頭機冷不防出現在身旁,在窗簾那邊上下倒騰。
我是來找老孟的。他是地球物理科班出身,在一些全國性行業會議上見過我。後來他調來油田當副總,我曾邀請他參加過幾次項目評審。馬楠則是來找她一個叫毛雅麗的熟人。
賀疤子知道我有這一層關係,硬要我陪他來一趟。我不答應有點說不過去。他雖然對笑月姑娘拒施援手,但其他事情上還是蠻義道的,聽說陸學文暗中給我下藥,他一會兒要去路口拍磚,一會兒要去搞竊聽,一會兒要找什麽妓女下圈套,好在床上抓個現場……這當然都是些餿主意,差不多是黑吃黑的亂來。
其實,我來此後才發現,他根本不需要我拉關係,已是這一大油田的知名人物。一些賓館服務生都熟悉他,連賣煙的有時也拒收他的煙錢,出租車司機有時也拒收他的車費,他們都從宣傳欄和報紙上見識過他的照片,知道老總們在機場鋪紅地毯迎接他的新聞。“打工爺”,“電器王”,“發明帝”……這些綽號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陌生。
我與他在飯店吃飯,常遇一些陌生人前來敬酒。有一天,靠大門那邊圍了三桌的漢子們,大概是哪個鑽井隊的,在那裏拍桌子,敲盆子,跺腳,酒興大發地唱歌,把一首首老歌吼得聲浪迭起,引來門外一些閑人探頭觀望。有兩位大漢脫下外衣,對打響指,即興起舞,有搓背的動作,有揉麵的動作,有蹲馬桶或抹脖子的動作。他們把碗筷當碰鈴,把餐巾當手絹,把頭盔當手鼓,使出了牛鬼蛇神的各種把戲,於是衝壓機或夯地機一般的歌聲節奏進入了排山倒海的高潮。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
蓋成了高樓大廈,
修起了鐵路煤礦,
改造得世界變呀麽變了樣!
……
這首歌在我聽來幾如出土文物,奇怪的是,在這裏卻脫口而出氣勢洶洶。一位敬酒人宣布,這一首是獻給“發明哥”的。“弟兄們,我這姐夫賀亦民,也是一個老粗,一身黑汗,一身驢皮,給大家夥長臉啦。”
“姐夫隨意,我先幹了!”
“姐夫喝好!”
“姐夫保重!”
……
他們紛紛上前,把賀矮子灌得滿臉通紅,傻嗬嗬地笑,一句話也憋不出,活脫脫一個混跡於成人堆裏的超齡少年。
不叫“大哥”叫“姐夫”,大概是這夥人的新發明,是這裏的新時尚,不知有何用心。讓自己與對方的關係隔一層,也許有一種低調和謙虛的意味。扯一個女人進來,似乎自己的體貼也更加到位。
“疤子,你姐夫都當不過來,還拉上我做什麽?”我再次疑惑。
“你不明白,這些瘋子隻會灌酒,沒權批字的。”
“長官對你也不錯嗬,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把你整得像個慈禧太後,差不多每次都是滿漢全席。”
“屁,那都是鴻門宴。”
這話的意思,我後來才慢慢有所理解。
他是油田偶然逮住的技術外援。自K型水表被專業期刊介紹,他的相關發明運用於油表,解決了油田一大難題。他後來受邀參與油田的另外一些技術攻關也是名聲大震,以至他閉上眼睛也能畫電路圖的絕活,不用儀表測試就一口準的數據直覺,一時傳為美談。當然,也有人瞧不上他的學曆,聽不慣他古怪難懂的普通話和二流子腔。測試二院的總工毛雅麗,馬楠一位老同學的小妹,剛從英國回來不久的女博士,對他就一直不冷不熱,看他的目光如同打量送外賣和送快遞的家夥。專題碰頭會上,毛總說到深井數據的上傳速度,那個最牛的HD公司已達到一百K每秒,我們僅有三十K,實在讓人頭痛。
亦民見與會者都在憂慮HD不賣技術,吃飯時間又快到了,便插上一嘴:“求人不如求己,自己搞一下算了吧。”
女博士不理他,“陸工,你看能不能組織隊伍,再攻一下?”
陸工麵露難色。
“依我看,搞到一兆應該沒問題。”亦民又插一句。
女博士還是沒理由在乎這個瘋子。一兆是什麽意思?一兆相當於HD公司速度的十倍,相當於把世界第一檢測巨頭的專利權就地槍斃三次。
“我是說真的,搞就搞一兆。放一隻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難得擺一個陣,挖就挖它一瓢狠的。我沒開玩笑嗬。”他很委屈。
會場上出現一片低聲竊笑,有點談不下去了。女博士隻好宣布散會,回頭在走道裏拉住幾個高工,商議能否在法國、俄國、日本方麵找到合作夥伴。亦民走過這些背影,隻能獨自去飯堂。
他離開油田時,既沒有餞行宴也沒有官員送,隻有一個眼生的司機開來東風大貨,看上去是去機場拉貨的,順便把這個神經病打發走。他沒說什麽,但三個月後打電話告訴毛總工,數據傳輸的新樣機已經搞定,分包和自理的幾個部分已由他組合總裝。
“十五還是五十?你說清楚一點。”對方肯定認為他說亂了。
“我再沒文化,十五和五十還是能分清吧?告訴你,不是十五,不是五十,不是五百,是五千!五千!五千!”
“你是說五兆?你是說五千個——K?”
“你耳朵還掛在那裏吧?”
對方掛機了,大概覺得這家夥瘋得更不像話。
瘋子沒好氣地又把電話撥過去,“喂,你掛什麽機?”
“你還要說什麽?”
“你先說Sorry。一位女同誌,喝過洋墨水的,動不動就掛機,怎麽這樣沒禮貌?你是賣大蒜還是賣豬腳的?”
“好吧,Sorry,賀先生。”
“這還差不多。”亦民算是消了氣,“這樣吧,你明天帶人飛過來看樣機。”
“賀師傅,我們都很忙,真的很忙。再說,科學技術研究是十分嚴謹和嚴肅的事,容不得半點馬虎和輕率,一切都要靠事實說話,靠數據說話。我知道你很聰明,有很多發明創造,是一個自學成才的好技工。但你也許還不明白,深井不是在地麵,因此地上那些技術統統沒用。光纜用不上,大口徑銅纜也用不上。這個難題是全世界的……”
“毛阿姨,拜托了,你把舌頭捋直了說好不好?你不就是不相信嗎?你不就是需要檢驗報告嗎?”
“當然,檢驗是最低門檻。”
“那你說,要哪一級的檢驗?技監局?中石院?國家科委?……”
“不是不相信你,賀先生。但我們以前確實上過一些當。有些檢驗,後麵經常有權錢交易……”
“你們親自檢驗一下不行嗎?你們直接拿到井下去試不行嗎?毛阿姨,毛大媽,毛大奶奶,要是驗不過關,我當你的麵一口吃了它!”
女博士這才頓了一下,有了點笑聲,說好吧,你先把資料發過來。
亦民不耐煩等,不知對方何時才能看完資料,當晚就趕往飛機場,第二天一早就出現在總工辦公室前。裝入兩個木箱的樣機也隨身抵達。女博士嚇了一跳,但態度已大變,因為她從郵件中已大體得知對方的思路。簡單地說,舊思路相當於在一條道上盡力提高車速和車載量,賀瘋子的辦法則是同時開放幾十條道(當然還是在一根電纜上),讓信息在起點拆整為零,分道暢流,但每個信息都穿上不同波頻標號的馬甲,到終點後再接受識別和整編,依序歸位,合零為整。這種“兩分(分散、分段)一集放(集中放大)”的方案,從根本上繞過了車道擁擠的難關。
果然,井場實測的結果是接近六兆,國外最牛HD公司指標的六十倍,油田現有指標的兩百倍!毛總工嚇得臉都白了。工人們爭看屏幕上的圖像,其新鮮感相當於醫生們丟掉了聽診器,直接換上了胃鏡、腸鏡、胸腔鏡以及膠囊攝影,第一次看到了來自上帝肚子裏的肥皂劇,出神入化驚天動地的畫麵真是看得過癮。他們當場就歡呼雀躍,把賀姐夫拋向天空,搶了他的皮帽,扯走他的圍巾,摳一把油泥往他臉上抹,在他背上重捶幾拳。
“姐夫!”
“姐夫!”
“姐夫!”
……
他們整齊地喊叫,抬著大家的魔法師和財神爺,圍繞井架遊了好幾圈,以至賀姐夫事後好幾天還腰酸背痛,說這群瘋子手腳太重,差一點把他整進了骨科醫院。
毛總在最豪華的禦園單獨宴請他。她抹了口紅,掛了耳環,披一條藍花雪紡大披巾,破例抽了一支煙,眉飛色舞地敬過一杯酒,建議對方看緊電腦,是一種很貼心的建議。要不要找個律師來詳說一下知識產權?要不要派個外語強的姑娘來當情報助理?……說這話時也是一種自家人的口氣。
“不用,不用。”亦民連連搖頭,“我是猴子摘包穀,做一件,清一件。資料你們全拿走。我又不要職稱,從來不寫論文。”
對方瞪大兩眼,以手掩嘴,差一點發出驚呼。“你怎麽可以不寫論文?”
“我是那條蟲嗎?我能吃的菜,就是解決具體問題。第一,想辦法。第二,畫圖樣。第三,做出來。完了。”
“天啦,我們……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他們說到油田決定的兩百萬獎金,說到新技術下一步的延伸運用和跨行移植……疤子談得興起,見對方問他還有何要求,也就不客氣了,“真要我提?你還真能做主?那好……加獎金就不用了,陪我睡一晚吧。”
對方手裏的刀叉叮當落下,“你說什麽?……”
他哈哈大笑,完全是一副財主強逼民女的淫威,立即讓對方翻看自己手機中的幾條短信,都是另幾家客戶開出的洽購天價,足以構成狠狠敲詐的強權。在這一刻,二流子原形畢露仗勢欺人,大概覺得女人的語無倫次和走投無路最為賞心悅目,覺得技術女皇滿頭冒汗花容失色轉眼間成了一隻急得團團轉的小兔子,實在大快人心。
女博士有點呆,不得不結結巴巴。“你剛才說,你不會對我做壞事,是不是?你是說,隻要說說話,聊聊天,是不是?”
她是指對方剛才對睡覺的潔版解釋。
“當然。”
對方再一次臉紅,“那好,你得答應我,我不脫衣,不脫鞋。你還得答應我,我要隨身帶點東西……”
疤子壓低聲音:“你扛來機關槍也無妨,隻是不準帶老公。”
“你太不正經了,太不像話了。馬楠姐怎麽有你這樣的朋友?她怎麽也來害我?你再想想吧,這談話,其實在哪裏談都一樣。定要那樣談……有點過分吧?……”女博士得到再次承諾,還是兩手顫抖,大口出粗氣,不時拍打胸口看看天,完全是準備英勇就義的姿態。她出去轉了一圈,大概是買好了剪刀一類利器,大概是為自己的學術前途和全公司的利益猶豫再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嗬,最後隻能心一橫,挺身而出,赴湯蹈火,一步步跟隨對方上樓。
賀疤子一路暗笑,進門後故意刷牙,洗澡,拉窗簾,插上了門栓又拉上門鏈……釋放了大量下流信號。其實他一直在琢磨英語的“回家”怎麽說,英語的“走”怎麽說,準備到時候來一句高雅台詞:親愛的,you can go back home now。
不知何時,他好容易說出這一句,發現身邊沒回應,坐在床頭雙手捂臉的那個人一動不動,看上去有點異常。
他再說了一遍,還是沒得到應答。拉開毛總的手一看,發現對方緊咬牙關,一臉慘白,早已暈過去了。
“毛總!毛總!毛雅麗!你別裝死嗬……”他拍打對方的臉,手忙腳亂地跳下床,趕快撥打電話120。
這事的另一後果,是馬楠圓瞪雙眼警告我:“我早就說過,你這個姓賀的就是個二流子。你以後別讓他到家裏來,你也永遠不要再提到他!”
“怎麽啦?怎麽啦?”
“什麽人呢,當初連酒鬼都一眼看出來了!”
她又說到了多年前那隻猴。
“你想多了。他不就是愛開個玩笑嗎?”
“有這樣開玩笑的?人家雅麗是劍橋的才女,他也敢非禮?差一點鬧得人家老公要離婚你知道嗎?他就是個色狼,種豬,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