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遺言

  二十六 遺言

  再次推開這一張門時,母親已經走了。她的枕,她的床,她的房間,已經空了。她的一些破舊衣物殘留穢跡,但散發出一種熟悉的餘溫,已被打成一個包,拋入黃昏中的垃圾站,很快就被蒼蠅飛繞,被螞蟻攀爬,讓我不忍回看。我後來每次走過垃圾站都有幾許心悸,至少有幾分茫然。


  從道理上說,我知道這是好事。將心比心,我要是她,也會希望早一點解脫。她病倒已數年,即便那一次在醫院裏恢複得最好,也是食不甘味,神智混亂,常常拉壞褲子和被褥。這樣的日子實在痛苦。每次醒來後看一看電視,實際上看不清,也看不懂,隻是一種漫長的呆坐,一種麵對五光十色的時間苦刑。在大姐家住過,她不大習慣,據說每晚都坐在床頭不能入眠。在二姐家也住過,她還是不習慣,成天站在陽台上守望,還恢複了咳嗽和喘息。我同馬楠商量,還是接回來吧。於是,我把她背上五樓——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就是她最後一次回家。她再也不能活著從這張門走出去了。


  她從來記不住我背她上樓的事。包括每次送醫院,包括上公園或躲地震,我背來背去的結果是她的感慨:“濤兒力氣大,上樓下樓都虧了他。”


  馬楠忍不住說:“哥在國外,他的魂來背你嗬?”


  母親指了指我,她的女婿,“不會吧?是他背的?”


  她似乎明白了,但後來再提此事,肯定還是張冠李戴。“嗯,濤兒力氣大。”


  她已這樣認定了。正如她把馬楠買的生日蛋糕,說成是馬濤買的;把馬楠買的棉鞋和電熱器,說成是馬濤買的;連大姐、二姐買的衣服和床單,都成了寶貝兒子的一份孝敬。三個女兒一提起這事就很不高興,就說老人太偏心,重男輕女。“你們去打個電話嗬。濤兒要回來吃晚飯吧?”她有時突然這樣發問,似乎必須把一個多年來未曾回家的兒子,想象成身邊的事實,一種看得見、摸得到、嗅得著的孝順。


  她的胃口稍好了一些。稀飯,麵條,蜂蜜水,生黃瓜,多少能吃一點。她顯得高興了,便多說一些話,甚至能開一開玩笑。她說大姐長得俊,但對大姐夫太粗心,太凶,由此說到自己年輕時對父親也凶,現在想起來心裏還是欠欠的。接下來,她歎了一口氣,宣稱自己快要死了,頂多也就兩三年了,以後給丈夫掃墓都很難了。


  我問她還有什麽事放心不下。


  她搖搖頭,突然眉頭緊鎖地抱怨:“他對我不好呢。”


  “他不是給你寄來了藥?”


  她不吭聲,似乎知道我在騙她。


  “他太忙了,沒辦法,也許秋天能找機會回來。”


  “今天天氣真熱。”她把話頭岔開。


  我知道她其實希望我繼續往下說,包括說那些假話。


  “他不是來信了嗎?不是來電話了嗎?依我看,他對你比以前好多了。昨天他聽說你睡著了,就要我們不去驚動你……”


  “他不是對我不好,不是。”她終於點點頭,合上眼皮,摸了摸毛衣,陷入一種含混不清的嘀咕。“就那個姓肖的主意多……”這大概是指她的兒媳。


  不知什麽時候,她把目光投向我,眼巴巴的像個孩子。“你說,這次發病,怎麽就不回頭了?”我看出她眼中的失望和慌亂。放在以前,隻要我與馬楠在她麵前,隻要我與馬楠說她的身體沒事,她就會點頭,就會放心地入睡,發出均勻的鼾聲。可這次情況有點不同。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能找的醫生都找過了——他們都含糊其辭。她肯定感覺到這一回我們的目光不像以往那樣堅定,口氣不像以往那樣爽快,便不再多說話,再次歎一口氣,看電視屏幕上的浮光掠影。“這隻雞怎麽沒毛?”她指著屏幕表示驚訝,其實屏幕上是一位比基尼女郎,在她的眼裏恍惚了。


  吃藥和注射仍在進行,但充其量隻能減少她一點咳嗽。這一天,她吃了一個湯圓,一點麥片粥,一點燕窩湯。第二天,她隻吃了幾勺稀飯,一點麥片粥,兩片蘋果,但精神似乎還好。馬楠勸她多吃時,她還能發發脾氣:“不吃就是不吃。老問什麽呢?”第三天早晨,她氣息變得有些虛弱,說自己的腳痛,讓馬楠揉了好一陣,但已不大說話了。十點十分,馬楠發現她額上開始出汗。十點二十五分,馬楠發現她呼吸開始變粗。十點五十分,救護車應招抵達,醫生進門來,發現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床邊的牆,手腕上的脈搏已消失。十一點二十二分,醫院急診室裏的搶救開始,呼吸機、起搏器等設備悉數上陣。


  我請假提前下班,匆匆趕到醫院急診部,發現醫生已放棄了搶救,將大白布拉過來蓋住她的臉。這時是十一點五十分。二姐和二姐夫已經到了。大姐和大姐夫隨後也到了。馬楠與大姐趕快去買鮮花、取壽衣以及準備遺像。二姐則同一個老太婆吵架,說對方的潔身費和整容費要價太高。


  根據老人生前的交代,沒有任何追悼儀式,甚至沒有通知任何外人。在兒子的電報到達後,塞進她懷裏後,我們便從醫院太平間出發了。靈車一路緩行,被很多汽車超越,到大橋時卻突然不動了。司機鑽到車下去修理,忙得滿頭大汗,也讓我焦灼不已。後來想一想,這也許是母親還舍不得走,想多看一眼江邊的風景?或許是她不明白電報是怎麽回事,覺得送行者當中還少了一個身影,她還得在這裏等一等,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火葬場正在改建,到處堆放石材、水泥、磚瓦,是一個亂糟糟的工地。待一切手續辦完,母親被焚屍工轉到輪車上,送入黑洞洞的爐膛。電閘一拉,巨大的鏽鐵爐門發出咣當震響,震得輪軌和輪車都顛簸起來,母親的一縷黑發也從白布裏抖落。馬楠要前去整理一下,被焚屍工攔住了,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以她一縷黑發向世界告別。她的白發一直很少,因此白布下掙紮而出的一縷黑發,似乎是一道閃電,一道鞭影,一道裂痕,向髒亂不堪的火葬場暴現一個女人頑強的青春。


  鼓風機轟轟響起來了。我們追到室外,見煙囪裏飄出一道薄薄的青煙,越升越稀疏,越搖越透明,最後完全消散在藍天。


  馬楠忍不住,終於捂住臉,一頭撲進小汽車,躲到那裏放聲大哭。她一定是哭母親的消失之地如此不堪,哭鏽鐵爐門粗暴的巨響,哭爐牆和地麵的肮髒,哭其他幾具陌生屍體在爐前的混亂擁擠,哭自己未能在焚屍工前堅持一下,最後為母親理一理頭發——回報母親這一輩子為女兒千萬次理過的頭發。當然,她也可能是哭這十多年來的日日夜夜,一次次在老人走失後的滿城尋找,一次次在老人拉壞後的全麵洗刷,一次次在老人誤用灶具後的撲滅火情和收拾殘局,還有一輪輪應對老人徹夜咳嗽的焦慮不眠……好了,火情不再有了,咳嗽不再有了,一切煩惱和折磨都已結束,她應該輕鬆了,自由了,高興才是。她怎麽有那麽多淚水奪眶而出?


  那麽,她是哭母親這一次不僅帶走了愛,也帶走了自己的全部委屈——或者說與委屈等值的愛,讓她哭得如此孤單。


  她是哭母親的最後一句話吧?

  這最後一句遺言是:“濤兒,你再給我揉一揉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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