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政治犯
十八 政治犯
對不起,我們兩個並不合適,還是結束這件事吧。
這張字條赫然入目。隨這張字條送來的,有一隻我送給她的口琴,還有我存在她那裏的全部飯票——意思已十分明顯。這件事發生在馬濤慘遭判刑之後,她回城打理她哥的一些事,剛剛回到白馬湖。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怒氣衝衝地趕到食堂。“你什麽意思?什麽叫不合適?我不合適誰合適?”
馬楠正在大木盆前切菜,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切出南瓜片,“我就是覺得不合適。你走吧,不要在這裏。”
“你……是不是怕你哥連累我?”
“我有別人了。”
“騙人!”
“我一直在騙你,”她投來冷冷一瞥,“你還不知道?你走吧。你要是再來糾纏不休,我就要報告領導,揭發你的一肚子壞水!”
我氣昏了頭,覺得眼前這個人完全陌生——一部像模像樣的愛情片,到頭來怎麽突然變成了批鬥會?
她以為自己能騙人,其實她才是最好騙的,一騙一個準。多次交涉無效後,一封假遺書,無非是從書上抄來一些要死要活的話,無非是失戀者誇張的上天入地來世前生一類,寫得淚巴巴血淋淋的,被我蓄意留在枕下(好像還沒寫完),蓄意讓同室的二毛翻到(他喜歡翻找我的香煙),蓄意讓他立刻去傳給馬楠(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錯)……接下來的情況不出所料,她以為真要出大事,衝上來擂了我兩拳,哭歪了一張臉。
她捂住這張臉,一口氣說出了真實隱情——其實是我不願聽到的,後來一次次後悔自己費盡手腳去打聽的。生活中有很多秘密,其實應該像地表下的地核,隱在萬重黑暗的深處,永遠不見天日。
流星在頭上飛掠,我現在該往下寫嗎?星空在緩緩旋轉,我現在該往下寫嗎?月光下的山那邊似乎就是世界邊緣,是滑出這個星球的最後一道坡線,我猶豫的筆尖該往哪裏寫?馬楠,原諒我,我不該套出你的故事。
這個故事其實並不複雜,甚至有些乏味。這樣說吧,她哥在一個勞改農場服刑,好幾次寫信回家,希望家人幫他陳情申訴,也需要家裏給些錢。勞改地在湖區,那裏的冬天太冷太潮,他需要皮褥子和大棉鞋。獄中的飯菜也太差,他需要奶粉、肉腸以及囚犯自費的“加餐券”。作為一個“現行反革命犯”,他在交付群眾遊鬥的那一階段飽受拳腳,至今還常感腰痛,左眼視力模糊,身上有好幾處內傷。他雖當上了獄中的文化教員,可以少幹一些重活,但身體恢複看來還是遙遙無期。沒辦法,為了盡快恢複體力和思考力,他需要西洋參、蜂王漿、魚肝油丸——據說一種產地澳洲的鯊魚肝油特別好,是一位獄醫告訴他的。
母親傾囊而出,賣了壓箱底的玉鐲子和金戒指,把僅有幾樣家具也送入了典當行。馬楠還一次次去賣血,為了規避短期內不可賣血太多的醫院規定,每次都是跑三四家醫院,報上一些假名,大喝白開水,然後要醫生多抽一點,再抽一點,無論如何再抽一點……直到自己頭昏眼花,出門時一步踏空,暈倒在醫院門前。
即便如此,錢還是不夠,不久前她去探監,帶上了奶粉什麽的,但還是缺三短四。馬濤瞪大眼,發現沒有魚肝油丸。“你得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個屬於全社會的人。”
“哥,很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們憐憫,明白嗎?”馬濤焦急得做了幾個旋脖子的動作,看天的動作,“我再說一遍,你們怎樣做都對得起我。我可以吃糠,可以吃爛菜葉,餓死也算不了什麽。我隻是可惜有些事,比如偌大一個思想界的倒退,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
“哥,我們盡力了,我們都快急死了。”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
“哥,我們會再去想辦法……”
“你走吧。”
“哥,請你原諒我,沒把事情辦好。聽說有一種國產的魚肝油,質量和效果也不錯,我不知道……”
“不要說了,你回去吧。其實你們以後都不必來看我,你們可以忘了我,過好你們自己的日子。”
“哥,真的,家裏情況你可能也知道。能找的人我都找遍了……”她本來想說說母親的手鐲和戒指,但說不出口。
“你不要說,不要說,我知道你找了哪些人。”對方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氣惱,平了平氣,轉入耐心的啟發。“楠楠,你努力了嗎?當然努力了。你辛苦了嗎?肯定辛苦了。但我向你說過幾乎千萬遍,那些小布爾喬亞的書生無足輕重,脫離人民的孤芳自賞者注定一事無成。人民,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真正的智慧所在,是一切辦法中最大的辦法,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源泉,是任何人也不可阻擋的滾滾洪流。如果你覺得孤苦無助,不是人民的問題,是你自己的問題。明白不?”
雖然穿一件髒兮兮的囚衣,顯得有點人瘦毛長,但哥哥依然目光炯炯,說話仍是有腔有板,充滿了麵對講堂的渾厚和沉穩,每一句清晰得可供記錄、錄音、錄影,很合適進入曆史檔案。
他上身靠後,微眯雙眼,再次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下,走出腳鐐的嘩嘩聲,把身後的妹妹拋棄在茫然中。
“一百四十五號,你還有時間。”門邊一位警察提醒他。
他沒回頭,腳鐐在鐵門檻撞出咣當一響。
“一百四十五號,你的東西帶走。”警察把查驗過的一大包扔過去。
可憐的政治犯就沒打算問一問母親?也不打算問一下姐妹們以及朋友們的情況?也不打算知道大家是如何為他焦急、奔忙以及奉獻?……十分鍾的探視,在這裏其實更像一場伸張權利的逼債。在囚禁與未囚禁的兩方,在受難與未受難的兩方,在負傷和未負傷的兩方,地位立見高下,沒什麽平等。這裏的手銬腳鐐無異於鐵證,自證了高貴,自證了威嚴,自證了情感的最大債權,勝過一萬個理由,使馬濤的任何指責都無可辯駁,任何要求都不可拒絕,任何壞脾氣都必須得到容忍和順從——對方隻能心慌自責。如果妹妹在他麵前有一點抱屈,有一點聲辯,有一點商榷時的齟齬,那不成了落井下石和助紂為虐?一旦時過境遷,局外的人,後世的人,包括抱屈者自己,難道不會一致認定這種抵賴債權的萬分可恥?
哥哥肯定是太受苦了,苦得脾氣壞到了極點。馬楠隻能吞下淚水,抱住哆嗦的雙臂,走出冷冰冰的探視室。
她依照哥哥的指示走向人民。但舉目茫茫,誰是人民?人民在哪裏呢?是伸手的乞丐?是拉車的大嬸?是撿破爛的老頭?還是拎一隻鋁壺送開水的車站服務員?……她在火車站候車室裏看來看去,目光最終落向一位漢子。那人牙齒白臉皮黑,身上穿得很破舊,顯然是那種下層苦力。高個,長條臉,後腦板削,嘴唇厚厚的,很像一個和泥帶土的山藥疙瘩,應該叫“二順子”或“大寶哥”吧?但馬楠剛搭上話,對方就眨眨眼,問她要不要黑市上的布票和糖票,讓她吃了一驚。她去給對方打一杯開水,回來時發現人沒了,自己的提袋也不翼而飛——她開始以為是開玩笑,但找遍候車室內外,才知沒人開玩笑。天啦,一個好端端的山藥疙瘩怎麽會這樣?這光天化日之下還真有見財起心的歹徒?
她怒不可遏,鐵了心要找回提袋,在車站周圍的街尾裏四處搜尋,不料山藥疙瘩未見蹤影,倒是自己被一個彪形大漢緊緊盯住,把她逼到一個廢橋洞。不知為什麽,在要命的那一刻,在那個無處可逃的死角,對方獰笑了一陣,在目光對峙中終有一絲慌亂,吐下一口唾沫,走了。
她這才冒出一身汗,發現自己全身軟得邁不開步子。
她隻能再次求助一位以前的鄰居。說實話,她最怕見的就是那位副主任。對方確有官場關係,能把她哥調入條件相對較好的勞改農場,甚至還答應借錢。申訴一事也能進入他的考慮吧?但副主任每次握手,目光總是停留在她的胸脯和大腿,抓住她的手照例久久不放,有一次還色迷迷地說:“小楠呀,你哥犯的是大案重案。我這樣做,有很大風險的哦。”
“徐叔叔,我明白,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你是個聰明孩子,該知道如何謝我吧?”對方笑了笑,擠了擠眼睛,把她的手暗暗捏了一把。
“徐叔叔,你每次握手都這樣嗎?”
“怎麽啦?”
“握得我有點怕,手心出汗了。”
“小楠,小楠,你真是太單純了。二八姝麗麽,怎麽還像個孩子?”副主任哈哈大笑,在她臉頰上輕拍一下,扔給她一片鑰匙——她後來才知道,那是對方的一間閑置房,離他家不太遠。
她不明白這片鑰匙的意思。“有時候也可放鬆一下麽,快活一下麽……”對方是這樣說的,落音之際還擠了擠眼皮。她事後把腦子拍了三五輪,在幹活時發呆五六次,總算猜出了這裏的暗示,禁不住自己一身冷汗——這就是她後來再也不見對方的原因,一聽到那個名字也渾身發抖的原因。
但她眼下能怎麽辦?她不能再逼母親,不能再逼大姐和二姐,更沒勇氣在朋友麵前張嘴或去商店裏打砸搶。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事情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街上的一輛輛卡車緩緩駛來,每輛車上都有一些五花大綁沿街示眾的罪犯,一律掛上了木牌:“反革命犯”“盜竊犯”“投機倒把犯”“壞分子”……車上高音喇叭裏的口號聲震天動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類聲聲入耳。
突然,她看見有一個低頭的罪犯很像她哥。她擠擦一些陌生的肩膀,追過一個路口,好容易靠近了那輛卡車。謝天謝地,那不是馬濤,是另一張陌生的麵孔。
但哥哥也會在閃閃的步槍刺刀下掛牌吧?也會這樣被惡狠狠的民兵揪住頭發吧?也會在另一場合被揪得臉部翻仰嘴巴大張吧?……又一陣口號聲浪把她驚醒。她不敢往下想,頓覺眼下自己的自由太奢侈了,太墮落了,太可恥了。一種自由的旁觀簡直是罪惡。一種自由的猶豫、害怕、委屈以及計較簡直是冷血的見死不救。她怎麽能這樣?大不了就是一死麽。既然她連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麽放不下?如果在剛才那個橋洞下她被對方收拾了,不也就那樣了?
她有恍然大悟之感,突然覺得自己放下了,輕鬆了,無所顧忌了,在商店櫥窗玻璃前理一理頭發,一口氣趕到副主任所在的辦公樓,敲響了三樓的一張門。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過來告訴她,徐副主任今天不在。
“他怎麽不在?”
“好像出差了吧?我不太清楚。”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找到他!”這口氣聽上去有點急不可耐,有點深夜裏全力以赴唯恐錯過了末班車的味道。
對方打量了她一下,把她帶到電話機旁,一連撥出幾組號碼,總算逮住了目標,然後把話筒遞過來。
“徐叔叔,我是楠楠……我是來拿鑰匙的。”
她聽到了話筒裏靜了片刻,然後是輕輕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