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告密信
十五 告密信
當時的鄉都稱“公社”。這個公社的知青散落在山南嶺北,總是在趕集時才集中出現於小鎮。操一口外地腔的,步態富有彈性的,領口綴有小花邊但一臉曬得最黑的,或腳穿白球鞋但身上棉襖最破的,肯定就是知青崽了。他們堅守一種城市的高貴(小花邊、白球鞋等),又極力誇張一種鄉村的樸實(最黑的臉、最破的棉襖等),貴族與乞丐兼於一身,有一點自我矛盾的意味,似乎不知該把自己如何打扮。
每逢農曆三、六、九,農民們來此趕集,交換一些土產品,以貨易貨,調劑餘缺,大多聚集在豬市、牛市以及竹木市。知青們則大多是衝食物而來,見到甜酒、米粉、豬血湯、糍粑、包子、板栗、菱角、楊梅一類必興奮不已。本地小販都不大喜歡這些外地人。有人說,這些街痞子太沒規矩,用磁鐵塊暗貼秤砣,一個錢買兩個錢的貨,太歹毒了。還有人說到更無聊的事:買一個包子,吃完半個後假裝失手,把剩下的一半落在油鍋裏,氣得女店主欲哭無淚:“祖宗,你吃包子就吃包子,這一下吸走我二兩油嗬。”
來自四鄉八裏的知青在這裏混出了幾分熟,日後不免有些走動,相聚下下棋或打打球,唱唱《三套車》或《山楂樹》什麽的,再講一個福爾摩斯偵探故事,也算是超爽的文化大餐了。馬濤所在的一夥來自茶盤硯,在集市上結識了另一夥,一些操純正北京腔的知青——據說多是外交部子弟,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通過特殊關係落戶這裏。
天下知青是一家。兩撥落難人隔河相望,一接上頭便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之感,在小飯店裏吃米粉時免不了互相謙讓,爭相埋單,鬧出扭打的模樣。“人生嗬人生。”“命運不過是一杯苦酒。”“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些話都很耳熟,很對味,也很傷感動人,如同江湖上的接頭暗號,一聽便可引為知己。
“你就是馬濤那個點的?”
“你同閻小梅一個隊?”
“我早就拜讀過你們濤哥的文章。”
“我早就仰慕你們梅姐的詩名。”
“能認識你們,我太高興了。”
“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聽……”
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就這樣在郵政所前認識了,互相一陣打量,緊緊地握手,眼睛迸放光芒,立即解下背簍去溪邊深談。他們在柳樹林那邊會不會擦碰出感情火花,會不會眉來眼去進而談婚論嫁,也盡在其他夥伴的想象中。不料大家才逛了半個集市,就發現他們怒氣衝衝各自歸隊,情節急轉直下。
少女回頭大罵了一句:“騙子!”
少男也回頭大啐了一口:“什麽東西,冒牌貨!”
夥伴們後來才發現,也許是相互期望值太高,親密者其實最容易成為冤家仇寇。他們剛才不過是一個有關俄國電影的細節解讀沒談攏,就無不痛感失望,怒不可遏,忍不住噴血相罵——知識的高風險由此可見。讀書是好事嗎?當然是。但讀書人之間的相互認同,一不小心就在相互挑剔、相互質疑、相互教導之下土崩瓦解,甚至在知識重載之下情緒翻車,翻出一堆有關智商和品德的惡語。
不久後,一場讀書人之間的口水仗再度爆發:
“你們讀過《斯巴達克思》?”
“哎呀呀,通俗文學在這裏就不必談了吧?”
“那你們讀過吉拉斯的《新階級》?”
“也就看兩三遍吧,不是太熟。”
“說說《資本論》吧。”
“不好意思。請問是哪個版本?是人民版,還是三聯版?還是中譯局的內部譯本?我們最好先約定一下範圍,不要說亂了。”
“你們知道誰是索爾仁尼琴?”
“你是說《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還是《瑪特遼娜的家》?你要是想聽,我都可以給你講一講。”
“那……請問你們如何評價奧威爾的《一九八四》?”
……
這種對話像打牌,各方都決心壓對方一頭,四連炸,同花順,一個個都爭相拍出大牌。對方讀過的書,那就沒什麽好談了,沒讀過的才應該成為話題,才是缺口、軟肋以及決戰機會,必須一舉發現,狠狠抓住,窮追猛打,打得對方暈頭轉向。相比之下,關於辯證法、輝格黨、漢代土地製度一類辯題,是一些難分高下的死局,說起來比較費事,聰明人最好不去那裏糾纏。可以想象,如果他們還懂一點英文或法文,那麽各種版本都掄上來秀一把和攪一把,正事就更沒法談了。
空氣中已隱隱彌漫敵意。大概是在知識攻防上打平,擂台爭雄難有結果,於是雙方的比拚轉向更加奇怪的科目:你犁過田?你做過瓦?你燒過磚?你炸過石頭?你下過禾種?你閹過豬?你車過水?你會打連耞?你會打土車?你一天能插多少秧?你遭遇過雷擊?你一次能挑多重的穀?你打死過銀環蛇和貓頭蛇?你知道“趕肉”與“煉山”是什麽意思?你那棉襖上的補丁有我的多?……如此唇槍舌劍,相當於誇富和炫寶的顛倒版,同樣是一種挑釁,一種進犯,一種排行榜競爭,一場爭麵子和搶風頭的往死裏打,一種革命和更革命之間的不共戴天,一種英雄和更英雄之間的水火不容。
“罵誰呢?”有人大拍桌子。
有誰開罵了嗎?更多的人東張西望,尋找目標。
“道不同,不相與謀!”另一位站起來,氣呼呼地拂袖而去,跨出了小飯店門檻,帶動了另一些人紛紛起身,嚇得幾個和事佬左右為難。他們這一次不僅沒有爭相埋單,而且大多成了氣包子,臉上掛不住,連“再見”也免了。隻有閻小梅跑出來大喊:“誰的草帽?是你們的草帽吧?草帽都不要了?”
後來,河這邊有些人罵出了“臭權貴”,河那邊有些人罵出了“狗崽子”,扯上各自的家庭背景,就更為意氣用事了。其實雙方的家長此時都是受到運動衝擊的倒黴蛋,但這一方多是地主、資本家、舊職員的故事,那一方多是紅色官員的故事,雙方的苦情同中有異,好比財主和乞丐都牙痛,但痛得不大一樣,事情不宜往深裏想。
有人把馬濤被捕一事,歸因於對方借刀殺人——懷疑依據之一就是馬濤在辯論時的傲慢曾把小梅氣哭,種下了苦瓜籽。雪上加霜的是,幾天後小梅在買糧的路上被碎瓷片割傷腳,一時血流如注,紅透了半隻草鞋,坐在路邊痛得咬牙切齒一頭大汗。濤哥恰巧路過這裏。他不是沒看見她腳下的血草鞋,不是不知道這裏偏僻得前不巴村後不巴店,不可思議的是,他隻是淡定一笑,“怎麽這樣不小心?要防止破傷風嗬。”
他取下墨鏡又戴上墨鏡,跨過籮筐和扁擔以及血草鞋,竟然一步步走遠,一隻旅行包在背上晃蕩,消失在通往縣城的大路上。
“快去衛生院吧。”他最大的恩惠、最深的關切、最溫柔的言語,就是回頭補上這一句指示。
他以為他是誰?
這也太冷血了吧?連一條路邊的狗都對血跡驚慌大叫,但一個人居然沒停下來,沒蹲下來,沒撕破襯衫幫助包紮,甚至沒想辦法給傷者的夥伴們捎個口信,就這樣臉厚如牆地袖手而去。他就不知道流血過多差一點要了小梅的命?即便他是“沉船派”,與“補船派”的觀點大相徑庭,但他是人,是男人,是一個號稱心係世界的男人,如果不懂得憐香惜玉,至少也要知恩圖報吧?如果不懂得知恩圖報,至少得有一點人之惻隱吧?抬頭不見低頭見,他沒少吃小梅那些人埋單的甜酒、米粉、豬血湯……這些就不說了。有一次過河去借糧,他噴完一通理論口水,還受到對方全體的熱烈鼓掌。換下來的衣服還是小梅和另一個女知青拿去洗過,小梅從北京帶來的書籍也是優先他挑選。他怎麽一轉臉就全部人情歸零?如果不聯係“狗崽子”的階級背景,這一駭人聽聞的事實該如何解釋?
一個常打籃球中鋒的大個頭,小梅的男友,將軍的兒子,捎來口信要與馬濤約架,一對一,徒手上,血濺五步,生死在天,地點定在河邊林子裏。要不是雙方的和事佬多方勸阻,一場血拚也許難以避免。但事已至此,群體內部的嚴重分裂無可挽回。
壯誌未酬,大業未竟,胡馬未滅國先亂,靖康猶恥箕豆煎,嗬嗬嗬,這日子還有什麽盼頭?有一位女知青每想到這一點就暗自流淚。同夥們發現她從此以後沉默不語,茶飯不思,要不是偶然發現她的三首舊體詩和一封遺書,差一點就聽任她悲憤萬分地投江明誌去了。
大約一個月以後,一封不知出自何人的告密信,舉報馬濤的危險言行,算得上警察一看就要血管爆炸的大案情,引來了兩台神秘的吉普車。警察直接來自省城,身穿便衣,換掉了警用車牌,大概是不想打草驚蛇,沒有直撲茶盤硯抓人,隻是在村外較遠的路口布控,讓一名公社幹部去誘馬濤入網,其事由是請他去“幫助公社繪製水利地圖”。
這一次秘密逮捕,當然是為了撒開一張更大的網。以至村裏人都不知情,好一段還給馬濤記工分和分口糧,以為他不過是去公社當差了。
沒有太多人打聽他的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