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更高的東西

  五 更高的東西


  吳天保丟了官帽,就地勞動改造並接受審查,事因是破壞計劃生育。他已有三個兒子,其中老大叫“公糧”,老二叫“餘糧”,老三叫“糧庫”,全都是與吃飯有關的好東西,但他居然還想生一胎“糧票”或“雜糧”,對抗節製生育的官方新政策。他不但不讓老婆去衛生院上環,還一張嘴巴不幹淨,說共產黨管天管地,還管到褲襠裏來了,肖書記的鬼爪子也伸得太長了吧?

  這就把自己的官帽給罵掉了。


  他在會上掛了牌子,戴了高帽,站過台子,一些陳年老賬也被翻出來重新清算。他給一位陣亡的解放軍將領挖過墳,算是以前的非凡事跡,但現在的說法是:那是什麽挖墳?保不準就是盜墓。將軍是埋下了,但衣袋裏四塊光洋不見了,是不是這家夥做了手腳?他曾給一個大財主幫廚,見一鍋肉遲遲未煮爛,客人們又到齊入座,便跳上灶台朝鍋裏偷偷射出一泡尿,算是以人尿代硝土,用土辦法催熟。以前的說辭是,他那是深入虎穴刺探敵情,一泡尿大長了革命人民的威風,大滅了剝削階級的誌氣,而且讓一位反動軍官吃壞了肚子。但他一旦在批鬥台上低下頭,一位姓楊的民兵營長就憤怒揭發:姓吳的當時為什麽不下毒藥?為什麽不衝過去投下手榴彈?為什麽還怕反動派把一鍋燉肉吃得不夠爛和不夠鮮?他的階級立場到底在哪一邊不是昭然若揭嗎?事後,那個狗軍官還賞給他一塊白綢子,誇獎他把肉燉得香,不就是他暗通敵人的鐵證?


  吳天保辯解:“什麽綢子嗬,一不暖身,二不吸汗,頂多隻能拿去做祭幛,做孝帶,屁用都沒有。”


  楊營長拍打桌子質問:“為什麽不給張三,不給李四,偏偏隻給你?你同那家夥是不是共褲連襠的漢流?”


  “漢流”據說就是洪門會黨,曾是革命英雄,後來不知何時又成了反革命的罪人。這些來曆和批判都不大容易聽懂,與節製生育似乎也沒多大關係。但不管怎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看到場長大人掛著鼻涕兩腿發抖,很多人還是興奮不已。


  他和我們一起挑土,同樣嘴歪鼻斜,灰頭土臉,大喘粗氣,讓我好好地幸災樂禍了一把。我故意往他的箢箕裏多多壓土,看他兩條腳杆搖搖晃晃憋出了吃奶的氣力。


  他明白這是報複,但隻能諂媚地笑笑,遞來煙絲和紙片,請我享受一種叫“喇叭筒”的自製煙卷。


  我不抽煙。


  “一個男人家,不抽煙,不喝酒,隻吃幾粒穀,不像個麻雀子?”他把卷好的煙塞過來,殷勤地劃火柴。


  我被一口煙嗆得大聲咳嗽。


  他嘿嘿一笑,“搞卵嗬,我家公糧五歲就抽水煙筒。”


  他捶打自己的腰和背,捶出哎喲哎喲的呻吟,然後告訴我偷懶的竅門。出工要走在前,知道麽?讓人一眼就看見。裝土呢,卻要裝得鬆,讓土塊架起來,這樣擔子好看又不咬肩。他還悄悄傳授吃的藝術,比如去食堂要晚,等大菜盆裏淺下去了,窗口那邊的廚師才能舀到下麵的湯。知道麽?好油水都在湯裏嗬……聽到這些,我覺得這家夥確實可疑,將軍的那四塊光洋說不定真被他窩藏了。


  我為他代寫檢討書,趁機用墨如潑讓他對自己大加撻伐。他不知道我寫些什麽,隻是大為驚訝,“你寫字怎麽同拈泡一樣?”


  這是說我寫得快。


  當他發現檢討書上很多字難認,還順便得知數字有多種寫法,有大寫、小寫、阿拉伯數字等,禁不住睜大眼,“了不得,了不得,你的學問真是大。”


  “這算什麽?我以前參加數學競賽,都是第一個交卷。”


  “競賽?賽贏了怎麽樣?”


  “不怎麽樣。”


  “不獎穀?”


  “不獎。”


  “不獎肉?”


  “不獎。”


  “那有什麽味?”


  我給他解釋數學,解釋少年科學宮和人造衛星……突然發現他半張著嘴,頭一歪,呼呼睡過去了。直到複工哨吹響,他揉揉眼睛,不忘記續上前麵的話題:“你的學問真是大,放個屁都是文章,將來牢飯是有得吃的。”


  我差點嚇出一身冷汗,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學問與坐牢居然煮成了一鍋。這正像後來我用收音機偷聽台灣廣播,被小人舉報了,他找我嚴肅談話也是聖意難測莫名其妙。“你這個賊養的,收聽敵台是不是錯?”這一句還好理解。“你聽就聽了,還說出來,還承認,是不是錯上加錯?”這一句隻能讓我發愣。他該不是惱怒於我如實坦白,害得他不得不來談話,耽誤了他的大好瞌睡吧?


  猴子——我現在也習慣這樣叫他了,這一天與我去榨房裏打油,一打就是昏天黑地的幾天幾夜。柴禾用完時,沒法炒籽和蒸粉,不得不停工。他縮在草窩裏翻來覆去,大概是吃多了剛出榨的新油,有了火燒火燎的活力,不容易入睡。他一次次坐起來抽煙,在暗中亮起一星火光。“知道麽?今年收了晚禾以後,就要解放台灣了。”他興衝衝地說。見我沒什麽反應,又鄭重其事通知我:“下個月有一架北京來的飛機,會從北坡上過,到時候你要喊應你們隊的人,不準拿棒棒打飛機,更不準扔石頭。聽到沒有?”——天知道他從哪裏得知這些國家機密。


  他該不是做了一個自己仍在當場長的夢吧?一個仍在拜將入相操勞國家大事的夢吧?


  他說完北京的飛機,找來一個瓦缽,裝了一缽新油出門,好一陣才回來。我懷疑他是去了附近的村子,給哪個老相好送油去了。果然,他回來後眉飛色舞,坐起來又睡下,睡下去又坐起,捅一捅我,“嘿嘿,你睡過妹子沒有?”


  “說什麽呢。”


  “一條騷牯子,還給老子裝老實?”


  “向毛主席保證,隻拉過手。”


  “你憋得住?”


  “沒什麽嗬。”


  “不打個手銃?”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才知“手銃”是指自慰,立刻感到臉上發燒,心頭咚咚大跳。


  “不打手銃,我就早犯錯誤了。嘿,隻有打手銃不犯法,又快活,還不費錢,想睡哪個就睡哪個。白馬湖的妖精你都可以睡。”


  “老不正經的家夥!”


  “小子,你屙尿沒幹胯,卵毛沒長齊,曉得什麽?等你牙齒落了,蚊子都拍不中了,就會明白人生一世,沒多大意思的。我告訴你一句大實話:鍋裏有煮的,胯裏有杵的,就這麽兩條。”


  “你以前怎麽說的?荒山變糧山,解放全人類,向黨和人民獻禮,誓把革命進行到底……好話都被你說完了。”


  “那也沒錯。解放全人類,不就是要讓大家都好過?沒有煮的,沒有杵的,能好到哪裏去?好,讓你當個縣長,但你卵子沒有了,有意思嗎?”


  窗外有遠近高低的蛙鳴,有春天的溫潤,有一種生活重新開始的蓬蓬勃勃。這樣一個美麗的春江花月夜,這一個應該遙想遠方和未來的時刻,下流話題實在不合時宜。“不,生活中還有別的什麽……”我也卷上了煙草,“一定有更高的東西。”


  “更高的?哪裏?”


  我說不上來。


  “你們這些喜歡刷牙的家夥就是囉嗦,就是心大了礙肺,架起梯子想上天。你上嗬。你小子,陶小布,是一個。還有你們那一夥,偷偷摸摸搞什麽,以為我不曉得?盡搞些沒用的東西,不著肉不粘骨的東西。一朝當皇帝,還想做神仙;坐了神仙位,還想蟠桃會。人家幾句戲文,你聽聽就好,莫當真。我看你一頓飯吃得下兩三缽,工分沒少賺,早點找個對象把肚子搞大,還算一回事。”


  他熄滅了黑暗中的星火,一翻身縮到草窩裏,頂過來一條彎曲的背,又補上兩句:“我是對你好,才說幾句實話。小子,你聽我的沒錯,搞對象就是要騷,就是要躥。我老婆就是我躥來的。”


  然後不再說話了,放出呼呼的鼾聲。


  在後來的日子,我經常回想這一個深夜,回想那濃烈的菜油味,那幹稻草暖烘烘的氣息,那一束月光投照在碾台上如霜如雪。我靜聽窗外的蛙鳴,靜聽草窩裏的呼呼鼾聲,不能不大為驚訝地想到,幾十年後我也會是這樣子?也會鼾聲粗野,磨牙聲猙獰,偶爾還在亂糟糟的褲頭裏放出一兩個悶屁?生活正在眼前展開,正嘀嘀噠噠撲麵而來。如果我不願像他那樣活,不願像他那樣掙吃掙喝然後生下一窩“公糧”“餘糧”“糧庫”,那我又能怎樣活?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活法,有更高的東西,那更高的在哪裏?


  小時候暗暗猜想:多年以後的人,回看我的一生也許像看一部電影。我眼下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在觀眾眼裏不過都是電影情節。因此,與其說我眼下正在走向未來,不如說一卷長長的電影膠片正抵達於我,讓我一格一格地嚴格就範,出演各種已知的結果。我可以違反劇本嗎?當然可以。我可以自選動作和自創台詞嗎?當然可以。但這種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實也是已知情節的一部分,早被膠片製作者們預測、設計以及掌控——包括我眼下這種胡思亂想。於是,人生就是一部對於當事人來說延時開播的電影。我們在銀幕前關上窗子,熄掉燈光,對準時鍾,確保自己的現場感和首映權,但在另一個地方,在後人或上帝那裏,同一部電影其實早已播完,甚至早已入庫。我們的一切未來都在他們預知之中,僅供他們一邊嚼著玉米花一邊表示同情的微笑或搖頭的歎息。


  誰能早一點告訴我結果?


  我能不能從時間裏脫身而出,向前跳躍哪怕數年,哪怕數月,哪怕數日,跳到上帝的那個影片庫裏看一下自己的未來,一種沒法更改的未來?


  眼下這一刻,我已站在未來了,已把自己這部電影看了個夠,也許正麵臨片尾音樂和演職員表的呼之欲出。我不知在演職員表裏能看到哪些名字,能否看到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劇情已明朗,未來已成過去,我憑什麽說這一堆爛膠片就是“更高”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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