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馬的老三
趕馬的老三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9年《人民文學》雜誌,2010年獲《人民文學》雜誌年度優秀作品獎,2011年獲首屆蕭紅文學獎。
找個四類分子來
老三出任村頭,怎麽看怎麽不像,起碼不那麽知識化,比方既不會用電腦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頭黑腦,毛頭毛腦,一隻褲腳長而另一隻褲腳短,還經常在路邊呆呆地犯暈,比如盯著一隻螞蟻、一根瓜藤、一個機修師傅拆散的拖拉機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聲,像從夢中醒過來。
“老三,你的手機響了。”
“天要下雨麽?”
他又經常這樣答非所問。
雖說也外出打過工,但他沒學回太多文明,隻學回了幾句牛屎樣的普通話。有一次在城裏進小飯店,他開口就找女店主要“婦女”,見對方先是愕然,接著啐一聲“下流”,便滿臉的困惑不解:“我吃飯的時候就是喜歡婦女啊。我又不是不給錢。你這個人真是!”
其實他要的不是婦女而是“腐乳”,即村裏人說的毛乳或黴豆腐,隻因口齒不清,才讓女店主萬分緊張,差一點跳起來操刀抗暴。
當上村頭以後,老三的一張大嘴還是常出亂子。特別是在鄉上開會,任鄉長說要建設“小康社會”,他沒聽頭也沒聽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會有什麽好?我看還是不如大米社會,更不如豬肉社會。社會主義搞了這麽多年,怎麽還要吃糠呢?”任鄉長提到“唯心主義”,他不知道什麽意思,居然興衝衝發表感言:“對對對,任鄉長說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憑良心,一個臠心要在胸口裏端端正正地放好,嚴嚴實實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這個人幾十年來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喜歡唯心主義。”
鄉長受不了這種胡言亂語,更討厭老三造謠——當時是小組討論,老三憤憤聲討縣林業局一個剛剛案發的貪官:“王眼鏡要吃就多吃點,要喝就多喝點,拿那麽多錢幹什麽?鄧小平說的麽,男人有錢就變壞,女子變壞就有錢……”
鄉長敲敲桌子:“何大萬,何老三,小平同誌什麽時候講過這話?哪本書上有?哪張報紙上有?”
老三注意到鄉長的臉色,手對門外指了指,把責任推給門外一片青山。
“你親耳聽見了?”
“我們村的國少爺,給我發短信……”
“國少爺?就是那個偷牌照的?什麽人放屁你都信?”
“你的意思,是鄧小平他沒有……”
“你呀你……”
鄉長覺得村幹部的文化素質太成問題,隻好再一次耐心宣講,讓大家知道“一忠二孝”這類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實是黑心和鬧心,鄧小平更不會說什麽男人和女人——他老人家連國內外大事都管不過來,還會來編這種無聊的三句半?會後,他還把滿頭大汗的老三留下來,找了幾本理論學習資料,比較通俗易懂的那種,讓他帶回家去好好讀一讀。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勢和幹部職責說了一通,把信息與流言的區別說了一通,恨不能把對方那個豬頭割下來,狠狠灌上一些科學與文化,再裝回他肩膀上去。“你讀不讀詩?”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還隨口問一句。
老三聽後抹了一下嘴巴,嘖嘖感歎:“看不出,你年紀比我輕了一輪,原來還是個四類分子。”
“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好學問,裝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
“學問就學問,怎麽扯上四類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類分子啊,最會寫對聯,辦書函,看風水,講古書,沒有什麽字不認識的。”老三再一次興衝衝。
鄉長事後才知道,對方是指村裏一個老地主,以前的階級敵人,劃入“四類分子”的那種,但那人中過秀才教過私塾,開口之夫也者,讓你不得不服。
“你怎麽不誇我是陳水扁呢?怎麽不誇我是恐怖主義呢?”鄉長沒好氣地大吼一聲,摔門走了。
老三撓撓腦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禍從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類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錢人,讀過書的人,難道讀書有什麽不好?這不是眼下最時興的事嗎?徐矮子早已不吃田租了,已死去多年了,他那頂帽子莫非還是不怎麽幹淨?……要是在村裏,他一看到報紙上難懂的語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體字,頭昏眼花之際,總是習慣性地大喊一聲:“找個四類分子來!”
意思是找個有文化的老先生來。
看來新時代的很多東西,確實需要他認真學習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鳥如何偷蜜,木匠如何鑿榫,鐵匠如何打鏈,是遠遠不夠了。光是看看電視農業頻道裏的新技術也遠遠不夠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這以後,他在村裏是條龍,到鄉上是一條蟲,嚴防自己的嘴,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盡量不說話,以一種萬能的笑臉廣結善緣,算是禮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見官就不見官,一聽到鄉上通知開會就裝耳聾,或是衝著手機連聲喂喂喂,似乎手機沒電了,或者信號不好。一見鄉幹部上門來,他就從後門溜出去,緊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釣,躲避各種危險情況。實在躲不過,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陽穴貼兩塊黑膏藥,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紅紅的痧痕,到時候響亮地咳上兩聲,咳出吐清水的樣子,然後籠起袖子坐在牆角,雙目無神,唉聲歎氣,氣若遊絲,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任鄉長覺得他的病態十分可疑,“老三,你怎麽開會就病?要不要我給你掛急診、請醫生?恐怕是思想病吧?”
“鼻炎……”老三笑一笑。
“爭扶貧款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裏去了?找我要茶園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裏去了?那時候你驚天動地,張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頭牛。現在要你們做點貢獻,你不是鼻炎就牙痛,不是血壓高就是牛皮癬,連電話都不接。”
“對不起,手機壞了……”老三又笑一笑。
“想搞獨立吧?台灣的民進黨掛綠旗啊?”
“我哪敢掛綠旗呢?嘿嘿,鄉長你有的是導彈,今天丟三個,明天甩五個,不早把我炸一個粉身碎骨?”
“你曉得就好。”
財政所長在一旁接過話頭:“你說說吧,這一次,你們村能集資多少?”他是指鄉政府開發旅遊的集資任務攤派。
老三望望自己身後。
“你不要望後麵,就是說你呢。”
老三又看看左右兩邊。
“你不要看旁邊,就是說你們村,你們小灣村。”
老三指指自己的鼻子。
“對,說你們村。聽明白了吧?要開發旅遊就得修路,要修路就得集資。這個道理同你們說過一百遍了。這是為了大家好。其實我們並不想收這個錢,但應該收。”
“你們不想收?”
“你說什麽?”
“你剛才說,你們不想收錢,是應該收錢?”
“對啊,應該收錢。”
“這就怪了。昨天說你們要收錢,今天又推給了什麽應該。應該在哪裏?怎麽我沒有看見他?”
台下發出一片吃吃的笑聲。
財政所長差一點氣歪了嘴。“你長著什麽耳朵?你不明白‘應該’的意思?‘應該’不是一個人。‘應該收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解說清楚。
老三仍然滿臉的無辜和認真:“既然不是人,那他來收什麽錢?收肚子、收腸子、收骨頭啊?大家的幾個血汗錢,憑什麽要給這個家夥?”
台下的笑聲更為浩大了。鄉長敲敲桌子,“何大萬同誌,這是開幹部會。你有意見就提,不要裝瘋賣傻。你未必連‘應該’這個詞的意思都不明白?”
老三繼續謙虛:“鄉長,你是大學生。但我是個農夫子啊,讀的幾句書都還給老師了。不過的但是……”他一激動就情不自禁地多用虛詞和濫用虛詞,大概是想加強自己的文化。“我還是一心多學習,爭取提高覺悟。我剛才不正在請教所長嗎?我問誰收錢。他說是‘應該’。這話你們都聽到了吧?所以的因此,我非常想同這位應同誌會個麵,談一談,交個朋友。這有什麽錯呢?既然的而且,如果的可能,鄉領導都說不想收錢,那麽憑什麽這家夥比鄉領導還大?常言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他姓應的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這位所長又說,‘應該’不是一個人。那就更怪了。他不是個人,未必是隻狗?是堵牆?是個變形金剛?是個激光化學原子彈?……”
會場上已經笑得東倒西歪,笑出了仿雞、仿鴨、仿蛤蟆的音響,笑出了電擊、蛇咬、冠心病發作之下的動作。但老三還是文縐縐地申訴下去,時而京腔時而土語,時而虛詞時而科技,隻是口齒呼嚕呼嚕的一鍋粥,不大容易聽清楚。
這已經是第三次集資動員無果而終。前兩次是另外幾個村官叫苦,這一次是黑老三攪局,而且攪得很惡劣,讓財政所長大為冒火。“你還說老三沒文化,我看他一肚子壞水,是個最大的刺頭,非拔了不可!”他事後對任鄉長抱怨。
鄉長也覺得老三說傻就傻,說刁就刁,不是一隻善鳥,也早有換馬之意。他親自下村了解情況,但訪過來問過去,發現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選並不很多。原因是年輕人大多進城打工,高學曆者當的當磚廠老板,跑的跑鋼材生意,賺了個盆滿缽滿,連老婆孩子都接進了城,哪還願意回到村裏領這個一百八——窮困村的幹部補貼就這麽一耳勺。有個叫國華的複員軍人倒是主動請纓,而且能寫會算,見多識廣,玩得了電腦上網,說得出CPI和PPI。不過此人剛偷過鄉政府一台小麵包車的牌照,轉眼就笑嘻嘻地伸手要官,真不知道世上還有羞恥二字!
這樣,鄉長隻好把換馬之事暫時壓了下來。
幾代雞由幾代人賠
伸手要官的國華,外號“國少爺”,個頭很高大,眉眼還漂亮,自認為一直壯誌未酬,對農事怎麽也看不入眼。他遇到熱天就說太陽烤死人,不能做事;遇到寒天就說冷風吹壞人,也不能做事。早晨露水太重,當然做不得事;傍晚蚊子太多,肯定更做不得事。反正算下來有八個不能做、九個不可做、十個做不得,家裏的扁擔和鋤頭幾乎與他無緣,用他爹的話來說:“這個小雜種懶得屙蛆。”
老爹怕他真的屙蛆,曾把他送去部隊鍛煉,沒想到他有一次詐稱奶奶死了,騙了連長三千塊錢,去廣州找朋友玩了幾天,挨了部隊一個處分。複員後在省城混了些時日,有一次又詐稱自己遇上車禍,騙了妹妹兩千塊錢,其實是打了麻將和洗了桑拿。到最後,他打電話回家,說總算遇到貴人搭救:他朋友是銀行的科長,招他押送運鈔車,還配了一支槍——他為此得送科長太太一條金項鏈,不還這個禮是不行的。老爹不知這有關銀行的大事該怎麽辦,請同村的黑老三接電話。
老三在電話裏問:“真給你配了槍?”
“那還有假?”
“長槍還是短槍?”
“短槍。我當隊長的,哪用什麽長槍?”
“木槍還是竹槍?”
對方這就不說話了,後來也再不說金項鏈了。
國少爺回到村裏,對老三這個堂叔很不滿意,煙都不給對方敬一支:“你就是把我看癟了。這不,害得我保安隊長也當不成。”
老三笑了笑:“我倒是想把你看圓,但你得先把你娘的耳環還了,再把她的鍋蓋補上一個。”
“哼,等我以後當了百萬富翁,你莫找我借錢。”
“到那一天,我就頭戴尿桶去看戲。”
少爺哼了一聲,扭頭走了。這以後,他除了熱心打野豬和抓魚,還是不大務正業,三天兩頭就偷雞,偷羊,偷瓜菜,偷汽車牌照——要不是老三去鄉上求情作保,這一次案發差點讓他蹲完派出所還要蹲縣局。但國少爺屬豬,命好,福氣大,兩個心軟的妹妹在外麵打工,總是給哥哥的卡上劃一點錢,於是少爺不但有錢打麻將,還有錢玩電腦和養小狗——他牽著一條奇怪的白色長毛犬在村裏遊走時,經常誇耀:“我這條狗隻吃白糖拌雞蛋,其他都不吃。”見旁人不怎麽關切,又說:“它根本不吃飯,它連肉都不吃,嗅都懶得嗅一下。”直到說得大家都奇怪了,再大張旗鼓推介:“維西都,正宗的英國維西都,沒聽說過吧?它爹媽那都是聽音樂、喝咖啡長大的,到了冬天還要穿鞋子、穿毛衣、睡鴨絨被窩。”
村民們都聽得大驚失色。
少爺對國外情況知道得多,這個東洋,那個西洋,天下大事像是他腦子裏的一冊書,無論什麽時候翻出來,一清二楚頭頭是道,足以吸引一些後生。這一天,他正在家門口同兩個後生閑吹,從韓國美女說到美國導彈,再說到全國股市的全麵翻紅,忽聽維西都大吠,順著狗眼看去,見大路上一個陌生人急停摩托。車輪下有一隻小雞仔,已經奄奄一息。
少爺精神大振,起身迎了上去。“兄弟,你今天發財啊?”
“這是你家的雞?對不起,對不起。”對方看了他一眼,“我認賠,你開個價。”
“我怎麽好開價?你自己看著辦吧。”
對方趕緊掏出一張鈔票給他。
“你家的票子真是大。”少爺捏了捏鈔票,吹一聲口哨。“知道這是什麽雞嗎?知道它從哪裏來嗎?知道它爹叫什麽名、娘是什麽號嗎?知道它過了多少山、過了多少河嗎?知道它的時代背景、科學含量、學術價值以及神聖使命嗎?……”
對方已經傻了一半。
國少爺是這樣算的:良種母雞,祖籍澳洲,國際高科技產品,眼下雖小,但吃得多,長得快,下蛋足。長大以後能下多少雞蛋呢?少說也是兩百。那麽兩百個蛋能變多少雞呢?少說也有一百六七。那麽的那麽,每隻雞仔長大以後又能下……同你說實話吧,這隻雞就是國華同誌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希望。看在初交的情分上,打個折扣,直接損失加間接損失就是五百吧。這個價說到哪裏不是菩薩價?
陌生人臉色變白,轉而變黑,支幾顆板牙大叫:“你搶錢啊?把我當冤大頭啊?你為何不說你的雞是下金蛋拉銀屎的呢?……”
看他掛一副眼鏡,載一頂遮陽帽,背兩根新款釣魚竿,大概是教師或小老板什麽的,進山來釣魚的。但此刻他已被幾個山裏人牢牢地釣住了,喊天不應叫地不靈。三個後生團團圍住他,扯得他衣襟斜領口歪的,就差一點拿工具來敲他的車輪和後視鏡。叫聲引來了更多的村民,老三也夾在其中探了探頭,發現形勢顯然對外來人不利。有些村民不是不知道國少爺刁,但眼紅那些來來去去的釣魚者衣著光鮮,吃飽了沒事幹,還喝什麽“營養快線”,又痛恨他們把煙盒子、飯盒子、飲料瓶子丟得水庫岸邊到處都是,便故意跟著起哄。
眼看著外來人差一點要哭了,老三這才咳一聲,表示他有話要說。眾人也都安靜下來,給村頭讓出發言席。
“依我說,一隻雞麽,確實是不一般的雞,了不起的雞,賠一萬塊也不算多。”老三首先抹了把臉。
在場人都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國少爺也驚喜萬分地眨巴著眼睛。
“不過的但是,賠一塊錢,也不算少。”
幾乎所有人都愣上加愣。剛才明明是說一萬,怎麽突然就少了個萬字?這一個筋鬥也翻得太遠了吧?
國少爺尤其著急:“三叔你這是什麽話?”
老三對侄兒笑了笑,“你想啊,他賠你一塊錢,你拿去買彩票,贏了一百萬,不就等於他賠了你一百萬?你未必還打算退他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你怎麽保證我能中頭彩?”少爺口舌不大利索了。
“那你怎麽保證這隻雞不發瘟?”
“我……我家的雞……從不發瘟。”
“不會被黃野狗吃?”
“告訴你,我天天扛杆鐵銃守著,專打黃野狗,專打老鷹!”
“好,要是你國少爺吃得了這個虧,守住了黃野狗和老鷹。那這五百塊錢就賠得合情合理,賠得沒話說。這樣吧,五百塊。你來簽個協議:他賠你五塊;他兒子賠你兒子五十塊;他孫子賠你孫子四百……是好多,你等我算一算。”
“慢點,慢點,我要現錢,一次性付款,與兒孫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呢?”老三瞪大眼,“你剛才算了雞生蛋,又算了蛋生雞,一算就好幾代啊。好幾代的雞,由好幾代的人來賠。這個道理沒錯吧?未必你不是這樣算的?那你是要減一代,還是要減兩代?”
外來人不懂本地土語,也沒跟上老三的嚴密邏輯,還是一臉困惑。但旁觀者們已經笑起來了,笑得前仰後合,五官一次次發生重組。國少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嘴皮跳了兩下,像要說什麽,終究沒說出來,最後一腳踢飛了小死雞,牽著維西都走了。“老子今天一腳踩了牛屎……”他的悲號和怒吼遠遠傳來。
外來人見他背影遠去,終於恍然大悟,一把捉住老三的手:“大哥,謝謝你,太謝謝你啦!來,抽煙,你抽煙。”
老三其實不想接這支煙,甚至後悔自己今天又多管了一件閑事。像他自己說過的,鬥老不鬥小,鬥小有仇報呢。自己已年近半百,眼看著離天遠離地近,前麵的日子不會太多。要是把村裏的後生都得罪光,自己到了閉眼的那一天靠哪些人抬上山?難道從棺材裏鑽出來自己爬上去?哎呀,想不得,想不得……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再一次不明白這張嘴為何說著說著就自行其是。
他重重歎了口氣,走了,讓感恩者一直莫名其妙。
一個人十分鍾輪著咒
國少爺經常借錢的對象是戴慶生,外號“慶呆子”。在這個小灣村,田少山多,林產品又缺乏深加工,慶呆子開的一個鋸木場就算是罕見的企業,一台大卡車也算是村裏最耀眼的固定資產了。照理說,慶呆子占了這兩個頭彩,再加上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超殷實,連雞鴨的叫聲都氣足韻長。
但慶呆子也有煩惱。他婆娘茉莉成天一個野人樣,坐無坐相,站無站形,已經是做外婆的人了,還經常不做飯,不燒茶,不帶外孫,更不喂雞養豬,一出去就是頭上插兩朵野花,大半天不見影子。兒子收工回來發現家裏空鍋冷灶,一次次到處找娘,發現她不是在張家看殺豬,就是在李家看裁衣,更多的時候是去了學校電教室,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國少爺教娃娃們玩電子遊戲。“娘哎,你當神仙不打緊,我們要吃飯啊。”兒子們總是這樣說。
“飯有什麽好吃?天天都吃的東西。”茉莉很不情願地跟著兒子回家。
茉莉看多了電視和電子遊戲,走路時也經常哼哼唱唱,與樹影或山影展開互動,有時是打拳的動作,有時是打槍的動作,有時更像洗澡或招魂,讓外人十分疑惑,還得了一個綽號“莉哈性”——就是莉瘋子的意思。村裏人都知道,她的瘋其實是多功能。比如有人來借錢,明明隻借六角,她掏出一塊就一塊,硬要瘋瘋地塞給人家。比如有人在曬穀或種菜,並沒叫她幫忙,她也操起家夥前去瘋瘋地幹上一陣。她不怎麽搓麻將,但經常喊這個喊那個,喊得驚天動地,逼著女人們去牌桌邊快活。有一次差不多都半夜了,她帶著人串了好幾家,最後到老三家捶門打戶,硬把主家夫婦從床上揪起來,湊成一桌搓麻將,自己站在一旁觀戰,然後去灶房裏燒茶水和炒豆子,隻是一不留神鑽到床上睡著了,發出呼呼的鼾聲。
村裏幾乎沒有哪家的床她沒有睡過,而且一睡就怎麽也喊不醒,撒手叉腳,歪七倒八,睡出了對角線或橫切線,霸占了遼闊的床位,害得主家無論老少和男女,到後來扛不住哈欠,隻能小心翼翼地鑽縫隙。更重要的,每次這樣睡過以後,這位四海為家的婆娘身上常有陌生的襪子或毛背心,自己的鐲子或手電筒卻不知去了哪裏。
慶呆子隻得一次次去商店買手電筒,被店主取笑:“慶呆子,你們家把手電筒當飯吃啊?”
慶呆子苦著臉嘿嘿一下。
有時還衝著雜貨店評點時局:“新社會好是好,就是解放婦女過了頭啊。”
他在婆娘麵前從來不敢高聲。比方說這一天,他隻是多了句嘴,說菜裏放多了鹽,就引起莉瘋子柳眉倒豎,不但奪了老公的飯碗,還不準老公的兩個連襟吃下去,說既然嫌飯菜不好,你們就去上館子,快走快走。可村裏哪有什麽館子?再說這一天請來客人幫工,就是要建兩間偏房。重要時刻誤了工,還不是自家吃虧?
大兒子見父母吵鬧不休,氣得直指父親的鼻尖:“爹哎,你如何找了這麽個瘋子婆?真是搞得我好沒麵子。你當年好歹也是初中畢業,還混了個生產隊長,七不找,八不找,偏偏找來一個老虎凳。你沒本事,就去倒插門。再不行,就去當和尚啊。”
二兒子去給外公打電話:“外公,外公,求你做點好事,趕快把你的瘋子女搞回去。你要是少了米,我給你送點米來。你要是少了油,我給你送點油來。你莫讓你的瘋子女在這裏橫鬧,吵得我們連飯都吃不成了。”
兩個兒子對父母的婚姻都憤憤不已。
慶呆子送走了兩個連襟,又接受了嶽父在電話裏的歉意,還是覺得鬱悶,忍不住去找高人討主意。一個漆匠,一個酒坊老板,一個小學教師,都是他小學同學,又都是同姓遠親,聽這事都憤憤不平,決心為他討回公道,於是結成一夥前來談判。國少爺找慶呆子多次借錢,欠下了人情,也自告奮勇前來幫一把。哪知道他們一行人剛進地坪,就聽到莉瘋子開罵:“哪來這麽多是非人,想到我家來開鬥爭會?有屁快放!”
她一手叉腰,插出一個茶壺姿態,雌威凜凜封住大門,嚇得來人全體愕然竟不知該如何談起。
好半天,國少爺才鼓起勇氣:“茉莉嫂,不是要開鬥爭會。你老公這麽會賺錢,要放到城裏,恐怕二奶、三奶、四奶都有了,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屁,你們都想當種豬哇?”
“我慶叔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有哪點對不起你?他哪有福氣當種豬?當奴隸也隻是個非洲奴隸。”
“我前世被他欺了,今世要還報!”
“現在新官不理舊賬,你還管什麽前世呢?”
“我罵我自己的老公,礙了你哪根腸子哪塊肺?他成天同狐朋狗友鬼混,不罵還能成人?我豈止罵,還要打。”
國少爺急紅了臉:“你這是什麽話?我們怎麽都成了狐朋狗友?你不是心理變態吧?不是更年期綜合症吧?開口就是語言暴力,壞了江湖風氣。來來來,我們今天還非得同你PK一場不可……”
國少爺真是幫倒忙,扯出什麽PK,什麽更年期,什麽語言暴力,時髦倒是時髦,但根本不解決問題,還讓莉瘋子覺得特別戳耳。她杏眼圓睜,一拍大腿,操起大掃把掃雞糞,掃得說客們在糞雨之下招架不住抱頭鼠竄。走在最後的國少爺慢了一步,屁股上挨一掃把,蛤蟆鏡也掉了。瘋子見對方撿眼鏡的狼狽樣,愣了一下,捂嘴哈哈大笑起來。
鄰居們麵對這種大笑,沒一個不搖頭歎氣的。大家又說起慶呆子他爹,當年不知為什麽事冒火,給過兒媳一耳光,立刻被兒媳還了一耳光——這種忤逆之人可以上房揭瓦下地刨根,你十個國少爺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還PK?你咳屁(KP)吧!
第二天上午,在國少爺家躲過一宿的慶呆子,惦記著家裏的雞和豬,更惦記未完工的兩間偏房,硬著頭皮去看一眼,沒想到一進家門就難逃嚴懲。按莉瘋子的說法,這家夥居然帶人來家裏開鬥爭會,是不是還想開宣判會?是不是還要開追悼會?吃裏爬外的貨,狼心狗肺的賊,連自己婆娘的更年期也廣告四方,不剝一層皮他還真不知道癢了。於是兩人又揪頭發又掐臉,又掄拳頭又操扁擔,鬧得家裏桌倒椅翻雞飛狗跳。
待國少爺叫老三前來平亂,慶呆子已氣喘籲籲奪路上山了,躥得比狗還快。莉瘋子則披頭散發咬牙切齒在後麵一路狂追。“我崽呀我崽呀——”這似乎是她最嚴厲的咒語。
“哪個敢攔我,我的磚頭不認人!”她用手裏半塊磚指著老三,似乎看出了對方的來意。
老三嚇得退了兩步。“我攔你做什麽?我是來幫你的。”
“不要你幫,一邊去!”
“你一個人打得下來?”
“你看吧,老娘要砸碎他的狗頭!”
“你要砸,就好好地砸,莫砸個半死不活,害得大家來抬擔架,送醫院,端湯送水,跟著你們吃虧啊。”
莉瘋子無心開玩笑,腳一跺,衝著山上大喊一聲:“你有種的站住——”
“我看你根本沒下決心。”老三摟起一個大石塊給她,“來,給你換個大的,一下就砸到位,砸他一個滿園開花萬紫千紅!”
莉瘋子正在豪氣衝天的狀態,不能不表現決心,不能不升級自己的惡毒,也就不得不丟了磚頭,接過沉沉的大石塊。但她畢竟是個婦人,摟著大石塊,立刻彎了腰,追趕速度明顯放慢,跌跌撞撞好一陣以後,眼看著離前麵的小黑影越來越遠。
老三在她身後大叫:“快追呀,你沒吃飯吧?你裹了小腳啊?怎麽放他跑了呢?快點快點,我抄小路到前麵堵住他……”
其實是抄小路上山挖筍子去了。這一天,老三在山上挖了幾顆筍,查看了幾處杉林的生長情況,與雇來的挖土機師傅算了算土方,又在好幾家喝了茶。當然一路上也接了不少電話。先是慶呆子要求報警,老三的回答是:“虧你胯襠裏還有四兩肉!哪有老公挨打要報警的?你不丟人,我都會丟人了!小灣村的男人,以後出去還講得起話?不用褲子罩腦袋還出得了門?”接著是莉瘋子強烈要求離婚,老三的回答是:“離什麽婚?兩根老黃瓜藤還想移栽?我看移也移不活,你打死他算了……沒打死麽?那好,我明天再來幫你打。”最後還有當事人各方親戚前來威脅或聲討,訴苦或央求,亂成一團。娘家派與婆家派勢同水火,都護著自己的人。不過這也好辦,老三見人講話,見鬼打卦,不是摸順毛,就是沒正經,反正胡言亂語一通,說了些什麽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對所有人幾乎都許諾明天,說明天一定來嚴肅處理這件事。但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老三去城裏買電線了,去嶽父家幫工了,去王家河放鞭炮吊喪了……每件事都理由充分無可指責,一連好幾天沒露麵。直到鋸木場的電鋸聲再次響起,慶呆子家的炊煙按時升起,莉瘋子甚至重新有說有笑出現在村口了,他這一天才大大地“啊”了一聲,拍拍自己的腦袋,像記起了什麽。
他放下手中的尿桶,隆重地穿上皮鞋和戴上手表,帶著不常用的筆和本子,重重地咳兩聲,代表村委會去升堂辦案。他來到鋸木場這一家,進門後東張西望,先檢查電視機、電冰箱以及電飯鍋,指派莉瘋子的兩個兒子分頭把守。
有人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三說:“兩公婆吵架,不摔東西有什麽味?等一下好戲開場,你們隻守住這幾樣,其他東西隨他們摔,千萬不要攔!”
對方問:“那被子、枕頭就往他們手裏送吧?”
老三點點頭:“你這個娃,聰明!”
大家都笑了起來。
他又指派另一個後生:“你去窯場裏搬幾個爛瓦罐來,去何漆匠家裏找幾個油漆桶來,那些家夥摔得又響又不值錢。”
笑聲更多了,連莉瘋子也翻了個白眼,一種忍笑的樣子。
老三在正堂居中坐下,兩邊各設一張椅子,讓糾紛雙方相對而坐。應他的要求,一壺茶水和兩隻杯子也由鄰居備好,拿來擺在屋中央。待一切停當,全場肅靜,老三看看手表,表示時辰已到,鄭重地開始發話:“今天祖宗在上,領導在位,鄉親在場。鑒於戴慶生與劉茉莉兩同誌經常相咒,今天就請你們好好地咒,過足這個癮。一個人咒十分鍾,輪著來。好不好?這不,茶水都給你們備好了。你們口舌幹了就暫停,喝足茶水以後再接著來。現在——計時開始!”
這場陣仗前所未見,鎮得糾紛雙方有點不自在。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他們或是摸鼻子,或是扯衣角,都說不出話。
“開始啊。”老三瞪大眼,又朝觀眾揮揮手,“你們都支起耳朵好好聽。哪個想學咒人,今天就是機會。”
說得雙方更不自在,特別是慶呆子連汗都出來了。
“是不是要找麵鼓來,找麵鑼來,配上鑼鼓有味一些?”
莉瘋子紅了臉,指了指眾人,又指了指茶壺:“他三叔,你看你這是……你這不是耍猴戲麽?”
“你以為你們平時不是耍猴戲?是放電影?是扭秧歌?”
大家又笑了,莉瘋子不知是與哪位嬸子的目光相遇,想做個鬼臉,忍不住鬼臉也成了偷笑。
“嚴肅點!”老三瞪她一眼。
她再翻一個白眼。
老三再一次看手表。“你們都不講,那就我來講一句?”
好,你講,你講。
“真的要我講?”
當然,當然。呆子與瘋子都雞啄米一樣點頭。
“請你們咒,你們不咒,老鼠肉上不得席啊?以後誰也不能咒。知道麽?再咒,我就不燒茶水了,隻會挑一擔大糞來灌嘴巴!”
他把筆記本合上,站起來一舉手:“散會!”
村民們意猶未盡,似乎不大想離去。不知是誰帶頭鼓掌,屋內外終於響起一片掌聲,嚇得茉莉伸伸舌頭,三腳兩步往人後鑽。來自婆家派或娘家派的幾個助攻手,本來準備大幹一場,見此情景也就興致索然,無精打采,各自散去了。
據說鋸木場這一家以後還真是平靜了些,莉瘋子即使有高腔,但也稀薄了好多,至少不再掄磚頭追上山,不再鬧著要離婚。用老三的話來說:要她打吧,她打不出個結果;要她罵吧,她罵不出個樣子——還好意思來找我?
閻王的加油站在哪裏
幾年前,老三在路邊撒過一泡尿,撒完才發現前麵有一土地公公,就是雜草掩蓋的幾塊磚瓦和幾根殘香。他本應該說一句“大人不計小人過”之類,或許就沒事了。但他那天頭頂烈日熱昏了頭,加上在生薑老板那裏虧了錢,便在公公麵前耍狗脾氣:“嘿,你未必還真能咬我雞巴?”說完揚長而去。
不料幾天之後,他的陰處開始生疔,痛得他滿頭大汗,呼天喊地好幾天,連撞牆的心都有。
自那次以後,老三世界觀發生變化,有點相信八字、風水以及報應,對非同一般的巨石和老樹都比較恭敬。他當然也相信科學,比如相信抽水機、鑽孔機、推土機、挖土機以及電視台農業頻道,甚至對相關高人特別崇拜,侍候得很殷勤,但村裏改建土地廟的時候,他還是偷偷捐了一份錢,不覺得這與機器時代有什麽抵觸。沒料到這事後來遭鄉上查辦。任鄉長追究個別村幹部帶頭“反對科學”和“複活迷信”,摘走了這個村的一麵流動紅旗,氣得老三虛火上升,嘴巴腫了好幾天,去醫院打了三次吊針,還是一個豬嘴巴。當時要不是玉和爹勸住他,說爭榮譽不是打架,不能鬥狠和賭氣,這個豬嘴巴差一點要拱到鄉上去,在鄉長的小麵包車上砸幾團牛糞。
但老三不論世界觀怎麽變,還是看不起皮道士。這皮道士有什麽呢?蛇也吃,貓也吃,還把自家的老鼠燒了吃,算什麽人呢?明明連道士都沒當出個樣,還結巴,又口臭,就憑著同縣裏什麽王主任搞好了關係,居然拿回一張介紹信,接管了蓮花庵,插手佛門事,這不是雞仔進了鴨棚麽?再說庵不是寺,隻能住尼姑的,陰氣重的地方,一個汗毛森森汗臭烘烘的漢子戳在那裏,好比男人出入女廁所,是何道理?成何體統?小灣村這些年又是蟲災又是旱情,禍根子就是這家夥亂了陰陽吧?老三還有十足的理由懷疑庵裏的那尊菩薩。他記得很清楚,看得很真切,當初慶呆子那裏一根老梓樹,一鋸裁成了兩截,上一截由皮道士拿去做了菩薩,下一截由慶呆子解成木板,墊了自家的茅廁。那好,問題就在這裏:同一根木頭,難道隻靈這一頭而不靈那一頭?要是皮道士的菩薩靈,那床呆子的茅廁板子靈不靈呢?
蓮雲庵很小,也破敗,沒多少香火,閑著也是閑著,很長一段時間裏沒人管,現在有個人就近打理一下,當然不是什麽壞事。退一萬步,既然現在政府提倡男女同校,那寺庵不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過,皮道士占了這個碼頭以後,近來越活越神氣,穿上一件皺巴巴黑油油的法袍,就以為自己不是挑糞的皮二結巴了,談生說死,卜凶占吉,口水濺出幾尺遠,儼然一個博古通今之士。特別是自從任鄉長的老娘來卜過一次兒子的前途,雖然鄉長本人不一定知道,但皮道士從此就以半個國師自居,有一種官場紅人的氣焰,有一種幹預黨政大局的勁頭,對誰都敢指指點點,動不動就誇海口:“我找任家老太說一聲……”
村民們在庵前修路,他居然連茶水都不燒一壺來。村民們給庵裏架電線,他連煙也不擺一包。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收來一些舊啤酒瓶,裝一點來路不明的水,就說那是聖水、仙露、太君玉液,賣到八十八塊錢一瓶,優惠價也是五十八,賺得自己紅光滿麵的,腰身肥了一圈。
人家不買,他就說:“福禍由人,功罪自取,法眼在上,隨意無妨。”
嚇得信徒們還是隻能買。
這一天,庵裏出現治安事故,皮道士發現一隻銅壺不見了,跑來找老三報案,說你們村幹部得管管這事。老三懷疑是國少爺手腳癢,但一時沒有證據,隻是冷笑了一聲:“你的那個菩薩不管事啊?不是連鄉長、縣長的官帽子都能管嗎?怎麽連個小偷也管不住了?既不管事,天天坐在那裏吃什麽冤枉?”
“無上神君法力無邊。可能是我前幾天誦經的時候沒漱口,才有這個報應,不不不不是什麽別的原因。”道士一急就更為結巴。
“我不要你漱口,隻要你去把供品搬到這裏來,我就幫你抓偷壺賊。”
“罪過,罪過,貧道做不得這個主。”
“你那仙水價格一漲再漲,未必是無上神君做的主?”
“信眾自願的,貴一點麽,恭敬呀……”
“那是,如今送禮走後門,紅包也是越大越好。”
“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
“二結巴,你好大的膽!”老三突然一拍桌子,“我要是你的聖祖,今天一雷把你劈死在茅坑裏。你把聖祖當貪官啊?錢多多辦事,錢少少辦事,沒錢不辦事,那不就是林業局的王眼鏡嗎?”他是指最近案發丟官的一位知名人物。
皮道士羞得麵紅耳赤,奪路而去,再也不提銅壺的事。
蓮雲庵的聖水也從此不見了。不過,沒過多久,皮道士又找到一個新的營生,與紙有點關係。這樣說吧,送亡靈要燒冥宅,驅疫鬼要燒陰兵,祈神求仙要燒靈台,如此等等,都是紙製品,出自鎮上一個紮匠,即皮道士的一個妹夫。大概是與時俱進,這位紮匠的產品越來越摩登,比方說陰兵不僅是紙旗、紙馬、紙刀、紙槍,還有紙糊的飛機和坦克,打的是現代化戰爭,不怕他疫鬼不降。冥宅也不僅是紙院、紙樓、紙桌、紙椅,還有五彩紛呈的電視機、空調機、摩托車、小轎車一類——這種地府流行的好生活真是讓人眼紅,讓人覺得生不如死,慢死不如快死,等死不如找死。
“這裏最好還紮幾個三陪小姐,穿皮短裙的,穿高跟鞋的。”國少爺還曾如此建議,隻是被哈哈大笑的莉瘋子猛踢了一腳。
“早晚要閹了你們這些貨!”莉瘋子又啐他一口。
皮道士沒有國少爺那樣輕薄,一般都能恪守綱常之禮,但也賺得盆盈缽滿,在村裏村外名氣日盛。他的出場費越來越高,而且一台小號的“萬福仙境”或者“千壽瓊園”,相當於小戶型低檔樓盤,也起碼開價三千,根本不還價。其他陰陽師來定日子或者選地方,與東家還是可以打商量的,定個不遠的日子,選個較近的地方,就可以偷偷為東家減少成本。但皮道士說一不二,頗有客大欺店的味道。這一天,村裏有個叫何子善的死了娘,皮道士明明知道這一家窮,但掐掐指頭,打一個哈欠,竟把出殯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後,嚇得孝子差一點當場尿了褲子。這事也算了,村裏人幫上一把,好歹把這幾天的花銷撐下來。但皮道士的服務項目也太多,設壇招魂,打醮驅鬼,加上冥宅一台五千八。如此算下去,子善他老娘還怎麽死?還怎麽上山和入土?就算上了山入了土,身後一家人的日子還過不過?
老三前去吊香,放了一掛鞭炮,接受了孝子的跪謝,還有告知亡靈的一聲驚天鑼響。他注意到孝家連張好椅子都沒有,一隻碗櫥也隻有三條腿,另一角由磚石墊著。熱水瓶裏倒出的是冷水。日曆還是掛著前年的。柴灶上方該掛臘肉的地方隻有幾個空鐵鉤。他剛才帶來的一桶白豆腐,看來很必要也很及時。
慶呆子在這裏當提堂官,就是主持喪事的人,正指揮幾個人打灶、殺豬以及搭棚子。他把老三拉到一邊:“不得了,不得了,十個鋸木頭的還不如一個裁紙的。”
老三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對方又說:“這號事鄉政府又不管了?”
“他們說,現在還沒有具體的條文。”
“怪事,每個月是他們領工資,又不是條文領工資,如何一辦事就找條文?”
正在這時,皮道士指揮幾個後生把琳琅滿目的巨大冥宅抬入大門,引起一些娃娃的興趣,似乎把冥宅當作了巨型積木。一個娃娃伸出手指:“我坐這張椅子!”另一個娃娃伸出手指:“我坐這張椅子!”又一個娃娃說:“那張床是我的!”直到大人又來揪嘴巴又來打屁股,娃娃們才紛紛伸舌頭,不再爭先恐後地在冥宅裏預訂享受。
老三背著手,也擠在娃娃們中繞著地府幸福生活細細看了一圈:“皮師傅,以後等我伸了腳,你也要給我燒一台,讓我好好過一回癮。”
“那沒問題,我給你燒三宮六院十八房,一套中式的,一套洋式的。”對方興衝衝地說,“再給你燒個辦公室,你下去了還是當幹部。”
“你說當幹部就當幹部?”
“要是你多積點德,還可能提拔,到縣裏當個副局長也不是不行。”
老三觀察得很仔細,“當幹部至少得騎個摩托吧?”
“摩托車?到時候你肯定坐汽車。”
“我還想坐飛機呢。不過飛機也好,汽車也好,摩托也好,總得加油吧?你不燒一個加油站,到時候我扛著摩托走?”
“加油?……”
“你這裏也沒個變電站,這些電視機、電冰箱、空調機如何開動?”
“變……”
“你至少還得燒個銀行,不然你這些信用卡往哪裏刷?再說,閻王那裏怕是沒有百貨商店,你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幣也好,都隻能拿去糊壁頭啊?”
“難怪,”慶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發了十萬陰兵還是無功而返。當時我就想,有刀槍,沒茶飯,陰兵怕是不肯賣命啊。”
國少爺更加見多識廣:“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從哪裏來的?恐怕還得有運油車和煉油廠,還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們真會開玩笑,真會……嘿嘿……”皮道士臉額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麽急事,拔腿就往屋後溜。
老三料定對方沒什麽急事,大步追趕過去,在屋後菜園裏抓住皮道士。“你是要種菜還是要摘菜?走錯園子了吧?”
“三哥,三哥,你莫逼我……”
“我逼你什麽了?我的摩托要加油,你指個地方就是。我又沒有要你出油錢。”
“那也就是……就是……意思一下麽。”對方苦著一張臉。
“你說清楚,到底是好大的意思?你沒有加油站,沒有變電站,讓各位歸天之靈如何意思?二結巴,我要是工商局,就要到閻王老子那裏舉報。這活人麽,用點假貨也就算了。死者為大,死者為尊,死鬼的事情還能咿呀咿吱呀?”
“哎呀呀,這些事是不能太……太認真的。”
“既然不認真,你為何要來?”
“東家請我來,我有什麽辦法?”對方一臉的無辜。
“這還算一句話。”
“你要吃飯,我不也要吃飯?”
“這也算得上一句話。”
老三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入殯,皮道士誦經時幾次忘了詞;顛著步子繞棺招魂時差一點摔倒;一揖三叩時多了一叩,被娃娃們數出來了;蓮花步走得沒有平時那樣好看,更讓觀眾們大失所望。有人在噓聲中朝他投了紙煙盒和塑料空水瓶,表達極大的不滿。事後,雖然老三並不在場,道士也沒敢開口說錢,接過提堂官手裏的紅包,是多少就認多少,夾著法袍匆匆而去。一柄法劍居然也遺落現場,被娃娃們搶著拿來玩耍。
老三其實在場,隻是有點乏,坐在偏僻處聽老人們唱夜歌。他覺得唱夜歌還是好,不像城裏人隻是鞠個躬,獻枝花,喪事也太冷清了,讓後人們沒什麽想頭啊。
上門服務的合理收費
葬下老娘以後,何子善一園板栗掛了果,山上林木也進入間伐期,家境終於有所改善。放在前幾年,他是村裏著名的困難戶,今天賣一根柱,明天賣一根梁,後天再賣一擔瓦或一擔磚,眼看把青磚祖屋拆賣一半,再這樣下去,以後可能就得住山洞了。他平時出門,已提前有了山頂洞人的模樣,一身破衣爛衫,手上扶一根棍子,頭上纏一條毛巾,走在路上哎喲喲地呻吟,似乎生命已到盡頭。
村裏人見他可憐,每年年終都會給他評上一份補助。好心人還會把幾根柴或幾棵菜放在他時常經過的路口,讓他拿回去。慶呆子鋸木場裏那一堆堆的杉樹皮,也三天兩頭地免費給他。但也有人說,他賣了杉樹皮,拿著錢去打牌,打牌的時候從不呻吟。回家時如果發現周圍沒有人,把棍子一扔,把頭巾一扯,擼兩把汗,咚咚咚走得比哪個還快——不知這種傳說是否屬實。
有一段時間裏,他想發大財,跟著鄰縣一個什麽人到處找文物,販銀元,買彩票,還參加了什麽耶穌教。家裏的責任田裏草比苗深,總是成了野雞窩和野豬窩。村裏用扶貧款給他買的三頭小牛,也被他趕到山上以後撒手不管,結果三頭牛幾成野牛,在山上找不到水,渴壞了內髒,死掉一頭,另外兩頭也一直不長肉,最後被他吃掉了一頭,賣掉了一頭。人們要是數落他,他就委屈地說:“我一個眯子,眼睛裏少了油,哪看得住牛呢?”
“你眼睛裏沒油,又看得清文物?”老三沒好氣地說。
善眯子在這種時候總是裝裝耳聾。
老三知道善眯子的小腸子不少,但不忍心他真的成為山頂洞人,更覺得他一家老少幾口是個事,有時候也就馬虎一下,並不求個水落石出。有一次,派出所打電話來,說那個叫子善的借口販文物,其實是夥同不法分子坐莊,發行違法私彩,必須立即嚴加法辦。老三在電話裏連忙說,抓不得,抓不得的,他老娘動不動就發豬頭瘋,以前還上過吊,投過河,喝過農藥,你們要是為這些事逼出人命,如何收得了場?這一嚇,算是給派出所出了個難題,逼他們手下留情,隻是把善眯子叫去訓了一通。
又有一次,兩個警察帶一輛警車怒氣衝衝下村,說有人舉報善眯子偷樹,這一次屬於屢教不改,必須嚴查重辦了——他老娘不是已經過世嗎?不是不能發豬頭瘋了嗎?老三這一次拿不出勸阻理由,隻好說:“好好好,我換一雙鞋就帶你們去。”其實他借口換鞋,溜到屋後打了個電話,讓村裏一後生趕快開上推土機,把進山的路口給堵上。這樣,等他們的警車開到那裏,麵對大鐵疙瘩無可奈何,找不到推土機的司機,隻好棄車步行。可憐兩個警察平時爬山少,不一會就汗如雨下,東偏西倒,張開大嘴出氣。手遮烈日朝前麵望去,盜伐現場據說還在兩個山頭之上……我的天!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用老三開口,警察自己就找台階下坡。“這樣吧……”他們交代老三,“這一次人就算了,但你們村委會必須重罰,罰他一個傾家蕩產!”
“你們不是要抓人麽?”老三佯裝不解,“快快快,你們再這樣蝸牛爬門檻,他賊骨子早就跑得沒影啦。”
“我們,我們,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案子……”一個警察差一點要哭了,忍不住上前敬煙,有討好和求饒的味道。
老三其實不是隱惡護短,也不是不知道依法辦事的重要,隻是覺得抓人不是辦法,尤其善眯子萬萬抓不得。這臭眯子的確惹人嫌,但好歹是家裏唯一的勞動力,抓了以後怎麽辦?你官府是執法嚴格了,但他一大堆娘娘崽崽以後找誰去要吃要穿?家裏總得有人挑水吧?總得有人打米吧?到頭來,善眯子在牢裏舒舒服服白吃飯,倒是全村人來幫著他養老又養少,這樣的法律糊塗不糊塗?……更重要的,老三受不了那兩個警察的沒大沒小。看上去比老三的女兒大不了幾天的家夥,見麵隻有一聲“喂”——哪個是“喂”?姓“喂”的在哪裏?百家姓上有這樣的姓嗎?就憑著這一條,老三也必然惡向膽邊生,不讓他們嚐嚐推土機的厲害,不讓他們在烈日下脫一層皮,恐怕是說不過去的。
這一年年底,老三叫挖土機師傅轉一個方向,讓一條新路改道經過善眯子的林地,以便這一家今後倒樹出料時省些力資,多一點收益。清賬決算時,老三在算盤上打到善眯子的三千元罰款,同村會計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減免五百為好,免得那一窩娃娃吃不上過年肉——他那個耶穌菩薩管天管地,怕是管不了菜鍋裏的油腥啊。
兩人來到善眯子家退錢,不料對方大大方方接過票子,湊在鼻子前數了數,一個“謝”字也沒有。
“錯了吧?哪止這一些?”善眯子說。
會計眼光發直:“減這五百,已經是很照顧你啦。”
“五百沒錯,但你們至少還差我……”善眯子用指頭掐著數字。
“什麽錢?”
“利息啊。”
“什麽利息?”
“你們減免五百,就證明這五百本該是我的。對不對?我五百塊錢借給你們大半年,為何沒一點利息?”
“你……開錢莊放高利貸啊?”會計差一點暈了過去。
“就算沒有利息,你們來一趟又一趟,同我結絲絆經,耽誤我好多工。怎麽說還得算我一點誤工費吧?”
老三跳起來咬牙切齒:“善眯子呀善眯子,你快到城裏醫院裏去照片子,看你販銀元是不是販得臠心多出了一個竅。你為何不再收點茶水費?不再收點進門費?你老人家變成了千年古屍,起碼也是一個兵馬俑,是吧?我們來看一眼也要買門票,是吧?老子——”他兩隻牛眼珠差一點暴出眼眶,“恨不得一丁公,鋤得你腦殼從屁眼裏出來!”
從這一家回來,他再次虛火上升,腫了半邊臉,在門前劈一竹筒發出毒誓:“老子要是還理他,下一輩子就去睡青石板。”
這意思是下一輩子去做豬。
他為此還遷怒整個洋教,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你看他們神不神經?一有事就對著壁頭嘰裏咕嚕,就算是做功課了,連香火也沒有,連個菩薩也沒看見。那隻是一個壁頭啊,未必你信的是壁頭教?”又說:“什麽這一誡那一誡,有什麽新鮮?不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麽?不就是摸著胸口辦事麽?一句話不好好講,不照實講,背上一個篾曬盤裝烏龜啊?”不料這話得罪了自己的姑媽——他後來才知道,姑媽一家也是信了“壁頭教”的。
這些話,皮道士倒是很愛聽,有時候還在一旁乘機落井下石:“他們信耶穌菩薩的不吃血隻吃肉,還不是盡揀好的吃?”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還得在這個地方過下去。眯子的房子就戳在這個村,不是一個船可以劃走的;眯子的田和山也睡在這個村,不是幾片波浪可以流走的。老三既為一村之首,怎麽可以躲得了善眯子?躲得了初一又怎麽躲十五?初春時節,一掛鞭炮炸響,善眯子的婆娘從娘家回來了,抱回了第三胎,一個喊聲特別脆亮的男娃。按規定,這種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偷生和超生,至少罰款五千元。善眯子當然舍不得掏票子,纏了老三好幾趟,一會兒拚命往對方衣袋裏塞香煙和塞板栗;一會兒站在門口高聲威脅:“我今天一起床就磨菜刀,看哪個敢同老子結子孫仇!”
老三不怕菜刀,但也學會裝聾,“啊”幾下,“哦”幾下,沒有什麽下文,一捉住機會就閃身出門,欺他善眯子眼裏少了油。善眯子說著說著,發現麵前沒有動靜,仔細瞅一瞅才知自己一直在對牆壁說話。
可以想見,他鬧到鄉上的時候,累得黑汗滾滾,氣不打一處來,一根竹棍撲得窗台叭叭響,也不大記得在胸口畫十字求上帝了。“哪個要滅我的族,我就要絕哪個的後!我不怕你們頭上有角,有角老子也要拔!我不怕你們皮上長刺,有刺老子也要銼!就算你們是九頭鳥,我何子善今天也要剜下你的蛋子下酒喝……”他衝著鄉長大罵一通,後來發現對方不是鄉長,不過也是一個穿紅色球衫的胖子,據說是來討債的什麽磚老板。
任鄉長終於出現在他身後:“喊什麽喊?道士門前鬼唱歌啊?你是不是超生?”
“超……是超了一點點……”
“一點點?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你有幾個腦袋來對抗國策?”
善眯子真見到鄉長,氣勁已耗去大半,口氣稍稍放軟一些:“五千塊也太嚇人了吧?你們何不剮我的肉,不抽我的血?”
“霸王價,一口清!”
“農資公司賣水泥也打得折的。”
“那你去找農資公司。”
“你怎麽說也得給我減免兩三千。”
鄉長懶得理他,向秘書要鑰匙什麽的。
“那……你們就讓我賒一半。”
“你以為政府是飯店?是小賣部?”
“你們不減又不賒,那就是逼我一死!”善眯子狠狠地一咬牙。
“好啊,中國什麽都缺,就是吃飯的多了。河裏沒罩蓋子,你趕緊去。繩子到處有賣,你趕緊去。”
善眯子沒料到鄉長一書生,居然句句話是下刀子。忍不住全身一軟,坐在台階上,閉著眼睛哇哇大哭起來。天呀地呀,爹呀娘呀,你們看看這些當官的,欺侮我一個病人呀。我幾十年的貧下中農,從沒掛過牌子,站過台子,今天是冤深似海呀。你們都睜眼看看,那個娃根本不是我的,憑什麽要我繳罰款?他們不去抓野老公,反過來要搶我的錢啊?他們當官不為民做主啊……他哭得淚一把涕一把,一隻鞋子也踢出去了,左右抽打自己的耳光,大罵自己是畜生,是蛆蟲,是糞渣子,慘得旁觀者有點看不下去。
事情的另一方麵,是哭訴之詞讓人大為吃驚,更讓幾個鄉幹部忍俊不禁。他們聽過各種抗罰理由,說前一個娃是聾子啊,說避孕環不管用啊,說老爹抱不上孫子就要上吊啊,說自己剛剛遭遇蟲災或者盜賊啊……說什麽的都有,還就是沒有歸罪野老公的。這一理由看似好笑,卻有點麻煩。照理說,冤有頭債有主,事情如果真是他說的那樣,你能找出一個他必須頂罪的理由?
“你說你婆娘那個,那個……有什麽證據?”鄉秘書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你們也不去看看,那樣白的皮,那樣尖的鼻子,怎麽會是我的種?”
秘書差一點笑出聲,“那……這樣吧,你把野老倌說出來,我們就去找他。你要是說不出個人,那就對不起!綠帽子也好,黑帽子也好,戴多少頂是你的事。”
“我是要找出這個白皮鬼。”善眯子嗖的一下跳起來,用頭巾擼了兩把汗,恨恨地再補一句:“我今天還真不信這個邪!”
說著說著,他就把在場者一個個開始打量,特別是把膚色稍白者打量仔細,眯眯眼差一點壓到對方鼻尖上。這種顯微鏡式的緊盯細瞄不懷好意,照得對方先是想笑,繼而不無恐懼——這家夥怎麽到處找野老公?有這樣的找法麽?他不會胡方言亂語血口噴人吧?財政所長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皮膚,想到老婆就在不遠處洗衣,已經嚇得往後退:“何子善,你看清楚點,這種事不能亂開玩笑,我與你前世無仇來世無冤……”
還好,善眯子的目光離開他,盯向別處了。
另一個也急了:“善眯子,我是才調來的,你看什麽看?”
還好,捉奸者的目光也離開他了。
片刻之後,善眯子在鄉政府大院轉了一圈,所到之處無不人心惶惶如臨大敵,直到他回到了鄉長的辦公桌前,順手把門關上。
“算了,我今天不麻煩別個,隻找你。”他搖搖杯子找水喝。
“出去,出去!”鄉長正在接電話。
“你莫給我裝蒜,慧梅這筆賬你賴不掉的。”
“慧梅?什麽慧梅?”
“去年在你們這裏幫過廚的,你敢說不認得?”
“幫廚?梅嫂吧?她就是你……老婆?”
“當然是我老婆!我出了彩禮的,辦了酒席的,雇了麵包車裝來的。任家的,人做事要憑良心。你魚肉吃多了,想娛樂一下,其實不算什麽大事。但你好漢做事好漢當麽,還要別人倒貼錢,就太不義道啦……”
“你胡說什麽?”
“你做都做了,人家還不能說?”
“你——你他娘的找抽啊?”鄉長居然動了粗口,居然拍了桌子,順手抓起一本書就砸向對方。
善眯子逃出房間時大喊救命,更無聊的口號隨即響徹大樟樹下:“你們看啊,什麽世道啊?野老公打家老公啊……”
大院裏已成為迫害與反迫害的戰場,隻是正邪定位一時還不大分明。鄉長滿腔怒火已經高壓臨爆,一張白臉憋成了粉紅色,再憋成豬肝色。他衝到派出所去喊人,不料後來沒什麽結果,原因是對方覺得口角畢竟不是打架,實在不便出警。他掏出手機再找縣裏什麽人,不過沒叫通就自己掛了機——這種事鬧到城裏去,七嘴八舌,風言風語,也不大好看吧?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事情嚴重,痛悔自己今天沒下村去,沒關起門來上網下棋,碰上了這麽個爛貨,惹上一身腥臊。不錯,那個幫廚的大嫂是幫他洗過兩次衣,可他連對方姓名也不大清楚,怎麽就要對她的肚子負責?善眯子,王八蛋啊?是不是覺得大學生好欺侮?是不是想敲一筆竹杠?是不是知道他一貫鐵臉辦案,這一次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地挾私報複?……
幸虧其他人把捉奸者暫時拉走了,“野老公”之類全方位高音廣播暫時消停。但從人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來看,王八蛋的威懾和搗亂已有效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層糞——鄉長不能保證沒有人信謠,沒有人看險,沒有人惡作劇,沒有人但求自保。即便有些人願意幫他擦糞,即便是擦幹淨了,他也會臭烘烘的餘味難消吧?
他開上小麵包車來到醫院,發現自己並不是想來這裏。一打方向盤改了道,在路上蹭過一堆亂糟糟的茅竹,刮出了汽車麵板上刺耳的聲音。走進老三家門時,他一把散發耷拉在額前,看上去已經老去十多歲。
老三提來一壺茶,做出很著急的樣子。“不得了,你還真是白臉皮、尖鼻子,同他家三娃仔比較配套的。”
“胡說!我坐得端行得正,怕什麽怕?驗個血,驗個DNA,一切就會真相大白!”
“但要是她說你摸了她,掐了她,抱了她,如何驗?再說,野老公也不一定都下種,沒下種的不一定不是野老公。”
“她她她……總不能無中生有吧?”
“你們兩個人的事,何為無,何為有,如何說得清?”
“何大萬同誌,你這樣說太沒良心!”
“我是想幫你啊。不過這事……還真是個死案。”
大學生此時肯定想起了烈士和冤獄,恨不能扒開自己的胸口,一腔冤屈和一生清白蒼天可證。他是一頭身陷陷阱的咆哮雄獅,走過來又走過去,每一步都踏著悲憤,最後指著門外大罵:“小人——刁民——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老三很想大笑,實在忍不住,假裝去了一趟廁所。他甚至假裝接了個電話,說自己堅決不相信鄉長犯錯誤,堅決又堅決地不相信鄉長有野種,堅決更堅決地不相信鄉長夫人會尋死尋活……其實這都是高聲大氣說給鄉長聽的,讓他知道電話那頭的流言沸騰已到了何種程度。刁民?哈哈——鄉長大人現在也知道刁民了?恐怕還不知道刁泥鰍、刁老鼠、刁虱子吧?平時下指示的時候,你指揮棒敲得嘣嘣響,就沒想到下麵一堆亂麻,一個刺窩,一片大泥潭,具體辦事有多難?一輛汽車衝過來衝過去威風凜凜,一副黑眼鏡摘下來戴上去牛氣衝天,你小胖子也有被一根爛繩子絆倒的時候?
他從廁所出來,發現鄉長已經走了,震怒和絕望的發動機聲遠去。他再次幸災樂禍地大笑,哼著小調去後山割牛草,隻是割到第二捆時,忍不住還是打了個電話給國少爺。他為什麽多出這一事,事後自己也不大明白。
他以兩包煙為許諾,讓國少爺去眯子家跑一趟。一兩個時辰以後,善眯子果然就慌慌地來敲門了。
“……你看現在的人無不無聊!”他一進門就口水四射地告急,“街上那個鄭瞎子、羅瘸子,還有那兩個白粉鬼,都無皮無血地要來認親子!”
老三知道國少爺已經把事做到位了,隻是佯裝不知,故意好奇:“看不出,你家慧梅還有這麽大的本事?”
“聽他們放屁!我家慧梅,好規矩的人,怎麽會同那些家夥扯皮絆?她到鎮上賣幾次菜,都是拉她嫂子一起去的。”
“管他呢。隻要有人來認賬,就有人幫你交罰款,你不就省錢了?你反正是個不要臉隻要錢的貨。”
善眯子一跺腳,“他們還要抱娃走!”
“抱娃?那倒也是……”老三撓一撓腦袋,“這事有點難辦了。你想啊,你下了黃瓜種,黃瓜就是你的。你下了蘿卜種,蘿卜就是你的。照我們山裏的規矩,我山上的竹子要是跑根到了你山上,在你山上當了一回野老公,長出來的竹子還是我的。是不是?因此的所以,還有的而且,你家那個三娃……”
“慧梅是我的啊!她十月懷胎,東藏西躲,做賊一樣,容易麽?”
“慧梅當然也有貢獻,那是事實。國少爺沒告訴你麽?那些街痞子說了,不抱娃走也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說。”
“唉,我還不好怎麽說。”
“說,你隻管說。”
“那我就說了?”
“爺哎,你要急死我了。”
“配種費。”
善眯子沒怎麽聽明白。
“他們要收配種費。明白了吧?你想啊,良種站來上門服務,配一頭豬是多少錢?配一頭牛是多少錢?今年就不是去年那個價吧?這配人,價格就更不好談了。像鄭瞎子、羅瘸子那樣的還好說,一般品種,要架子沒架子,要肉膘沒肉膘,要麵相沒麵相。碰到任鄉長那號大學生、高級幹部、跨世紀人才,威武得像戲台上的,幾十年都是吃的精米細麵,就算拿到聯合國去鑒定也是超級良種,天乖乖,這個數恐怕還得翻一倍啊……”
老三晃了晃三個指頭,嚇得善眯子結結巴巴,半邊臉抽搐:“如何能這樣打比方?我家慧梅又不是一隻豬、一頭牛……”
“你到處喊喊叫叫出她的醜,未必是把她當人?”
要不是主人趕快給客人灌下一杯茶,再掐掐人中,揪揪耳朵,善眯子兩眼翻白,差一點就癱倒在門檻上了。
善眯子這天回家還真是走不動了,真是一步三喘了。第二天,任鄉長高興地給老三打來電話,說善眯子已老老實實繳了罰款,什麽話也不說,不知被什麽魔法給治了。他想問問情況。老三不是不想說情況,但一聽電話裏得意的口氣,重新出現的拉腔拉調,就一陣“喂喂喂”,似乎手機沒電了。
他關上手機時冷笑一聲:“盧州的魚隻能盧州人釣的。你懂個屁啊?”
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讓莉瘋子帶兩個婆娘去看住慧梅。那女人失了麵子,又沒省下錢,可千萬不要想不開。
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機會
後來的有一天,老三萬分不幸,被查出是個假黨員。
沒錯——假黨員,就這麽回事。事情的起因,是任鄉長一高興,把他推薦到縣裏開什麽會,表彰他帶頭修橋、開路、化解糾紛一類優秀事跡。沒料到喜事辦成喪事,縣裏說黨員名冊上根本沒他的名字,鄉上隨後的清查也讓人目瞪口呆:當了五年書記的這家夥確實沒有任何入黨手續——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用財政所長的話來說:他收了頭房又討二房,抱了兒子又抱孫子,到頭來發現自己是個閹太監。
事情可能是從老三他爹那裏錯起,這是很多人後來的看法。那一年,他爹去砍樹,大概是碰倒了老樹精,明明已經鋸透了,但老家夥吱嘎吱嘎隻是叫,硬挺著不倒。到最後倒是倒了,但左跳一下,右撞一下,踩出了梅花步,鬧騰好一陣才嘩啦啦驚天動地,垮塌出一片刺眼的天空。人們聽到了一聲“哎喲”,扒開枝葉趕過來看,發現老三他爹一隻腳已被樹幹砸成肉泥,當時就痛暈過去。
他醒過來後,再也無法下床和出門,但他是一個老黨員,能背誦好多革命口號和領袖語錄的,把光榮責任看得特別重,經常到東家說一通:“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劉少奇……”到西家說一通:“隻有落後的幹部,沒有落後的群眾……”再到南家說一通:“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說得大家迷迷瞪瞪,似乎受到了很深刻的教育。現在,他覺得人殘誌不能殘,人在陣地在,遇到黨員開會,他不能去,就叫三兒去;到了繳黨費的日子,他不能繳,就叫三兒去繳。如果黨員們組織突擊隊去打山火或者築堤壩,他不能上陣,就叫三兒去上陣,反正不能讓突擊隊裏有一個空崗。幸好老三很孝順,不想去也還是去,特別是一聽到旁人叫好,挖土一定揀大鈀頭,挑土一定揀大箢箕,每次都累得張開大口出氣,在手上或腳上留下傷痕。老爹對三兒很滿意:“老大被羅醫師的針打壞了,耳朵不靈便,不適合開會。老二呢,氣虛,身上不著肉,不適合下力。隻有老三什麽都頂得上,給老子當黨員算了。”
當黨員就當黨員,有什麽了不起?老三在初三那年輟學回家,一幹就是十幾年,全麵接管了老爹的柴刀、牛鞭、破算盤以及全部黨務,包括該鼓掌的時候鼓掌,該舉手的時候舉手,該發言的時候發言,還去鄉上光榮了一回,在台上戴了大紅花,領回了一頂新草帽——他後來以為那就是入黨,至少是再次入黨,其證據是草帽上明明寫著“優秀黨員”四個大紅字,不可能是開玩笑吧?但那一次到底是什麽,村裏人也沒怎麽鬧明白。有人說那次是“總結”,有人說那次是“比賽”,有人說那次是“吃肉飯”,有人說那次是“領草帽”,還有人說那次隻是“領毛巾”——因為當時草帽不夠分,後到的隻領到一條小毛巾。但不管怎麽樣,大家都覺得那一回很熱鬧,熱鬧就是好事。
老三他爹是八年前去世的。不過在那以前,村黨支部開會點名,也隻習慣性地點到老三了。有時候發現老三沒來,便理所當然地奇怪,然後派人去找,或打開廣播器在喇叭裏喊,把他從被窩裏或電視前揪過來——倒是把他爹忘得差不多了。“你作為一個黨員明天決不能睡懶覺……”這一類派給老三的說法不勝枚舉。這樣,改選支部書記的時候,在大家一陣起哄之下,老三隻覺得自己讀書少,一張嘴說不出四言八句,再加上鼻炎發作時的呼嚕呼嚕有失體麵,倒沒在其他方麵謙虛。
玉和爹當時有點生氣:“你爹瘸了十幾年,靠集體補助養大了你兄弟幾個,還欠了幾千塊錢醫療費。這事你看著辦。”
老三想到這筆人情確實不小,隻好不再嘴硬。
他回頭谘詢過姑媽。姑媽說:“玉和爹開了口,你得給人家麵子麽。當年你爹出門吃個飯,喝個酒,都是靠人家玉和背進背出和背上背下,好不容易的。”姑爹也在一旁插嘴:“沒文化怎麽的?皮二結巴讀了多少書?他當得了道士,我看你就當得了書記。”表妹在一旁更是加油鼓勁:“好多戰鬥英雄沒有手沒有腿了,還是一往無前,你鼻炎算什麽?頂多是一個輕傷員。”
這些道理很有說服力,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隻是多年後任鄉長聽到這一過程,如聽天方夜譚。
“事情果真就是這樣?”
“你們沒記錯麽?”
他向知情人一問再問,問得對方有些緊張,東拉西扯反而更說不清了。到底是不是有個女鄉長特別賞識老三,是不是檔案資料在那年洪水衝擊之下全部丟失,是不是老三在外地打工時入過黨,都變得閃閃爍爍莫衷一是。
鄉長知道少數農村基層組織不甚規範,甚至聽說有的人以為入黨就可領工資,或者以為退黨就可以拿賠款,但還沒聽說過這種假黨員的荒唐。顯而易見,這足以構成全鄉、全縣乃至全省的重大醜聞。正是考慮這一點,他采取緊急減災措施,一是派人去縣裏收回已報資料;二是派人清理、修補以及重建檔案;三是向下麵發布封口令,嚴防新聞媒體借題炒作——秘書今天早上已經告訴他,外麵已有很多電話打進來了,那些平時八人大轎也抬不來的記者,眼下比老鼠還躥得快,肯定是來者不善,要來大掏糞渣子!
鄉長沒料到的是,老三不覺得大難臨頭,倒是像一隻樂顛顛的大公雞,一隻以為自己可以下蛋的大公雞,梳了頭,刮了臉,可能還抹了頭油,穿上新嶄嶄的西裝,差一點飛到樹上去撲打翅膀表演一番產後打鳴。掏出手機時,他還耍起了京腔,提前進入外事活動狀態。“……你順著公路跑,向南,再向東,再向南,一條筆直的彎路,翻一個小小的大山,就到了。”他正在給什麽記者指示路線,隻是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理解他“筆直的彎”和“小小的大”。
他家廳堂已經打掃幹淨,擺上了茶水和糖果。老婆正在廚房裏殺雞。“鄉長你來得正好。等一下一起吃個便飯,你幫我陪陪客。”他樂滋滋地說。
“你以為你十分光彩?”鄉長有點氣急敗壞,“這件事捂都捂不過來,你還要到全國去打鑼?”
老三眨眨眼:“你是說……這事不能說?”
“有什麽好說?人家做假還隻是米啊,油啊,煙啊,酒啊,我們造出了假黨員、假書記,名聲很好聽是吧?”
“不是這樣說的吧?鄉長,不就是我給你們黨員幫了一下工麽?在我們這裏,你家要建房,我給你幫一手。我家要割禾,你給我幫一手。多幫一點,少幫一點,不算細賬的。”
“怎麽成了幫工?你知道入黨是多麽嚴肅的事!哦,一個菜園子,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我哪一點不嚴肅?我偷了你們黨員的錢?睡了你們黨員的婆娘?”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怪事,怪事,我給你們糊裏糊塗多幫了十幾年工,你還找我的癩子。”老三搖著頭,又接電話去了。
如果現在下跪能解決問題,鄉長願意下跪。如果現在喊祖宗能解決問題,鄉長願意喊祖宗。麵對這個油鹽不進的豬腦袋,鄉長差一點急得要抱著對方去跳崖,寧可來一次同歸於盡。同來的秘書更覺使命重大,立即向鄉長偷偷建議,敬酒不吃吃罰酒,幹脆把老三抓起來關幾天,罪名就是賭博——他未必沒打個牌?未必在牌桌上沒有輸贏?這事一逮一個準,絕對不會有冤情的。鄉長說,這個不靠譜,老三平時還真不怎麽打牌。秘書又說,賭一次是賭,賭十次也是賭,你管他呢,過了這幾天再給他寬大就是。鄉長還是猶豫,說就算他賭得多,這樣做也不大服人吧?也過於陰損吧?秘書撓撓頭,隻好回頭再找老三,又是遞煙,又是拍肩,又是毫無必要地給對方整衣領,還猛誇對方的新西裝特時尚,然後擺出沉重和悲痛的全套表情。哎呀呀你老三當然沒有癩子,但事情是這樣的啊,這樣的啊,這樣的啊,出現假黨員畢竟是工作上的大差錯,讓鄉領導的臉麵往哪裏放?還有縣領導、地領導、省領導的臉麵往哪裏放?你是最義道的人,總得考慮一下全局吧?至少的至少,不要毀掉任鄉長的政治前途吧?他在這裏幹了整整六年,六年,不容易啊。每次開村組幹部會,他說賣褲子也要辦好招待,肉不能少,酒不能少,對你們可是夠意思的吧?年關送溫暖,他哪個山角落都跑到了,鞋子都磨爛哩。那次打山火,他頭發都燒焦一塊,衣衫都掛破兩件。這些你也都看見了。還有搞蔬菜大棚,搞野豬家養,雖說不是太成功,但沒有功勞有苦勞。如果這件事一曝光,一炒作,一惹上麵生氣,你說任鄉長這六年不就……
鄉長聽得有些鼻酸,揚揚手:“不說了,我們回去!”
“任鄉長家裏還有一個守寡半輩子的老娘呢……”
“聽見沒有?”鄉長大喝一聲,“回去!”
老三看見鄉長眼裏的淚花,聽到對方沉重而悲壯的深呼吸,似乎明白了,似乎又沒明白:“你是說,要我幫他一下?”
秘書說:“就算……就算是這麽回事吧。你剛才不說幫工麽?對,幫人就幫到底,救人就救到頭。”
“那你們怎麽不早說?真是!”
老三是個好商量的人,願意給麵子的人,尤其吃軟不吃硬,遇到人家砸過來幾頂高帽或灌下來幾盆米湯,可能先暈了一半,最容易大拍胸脯豪情滿懷兩肋插刀。沒說的,多大的事,封口就封口吧——盡管這實在是忍痛割肉。用老三事後的話來說,他看了十幾年電視,從未上過一次電視。這次好不容易盼到機會,差一點要當上名人啦,偏偏被鄉領導拆了台。他女兒翠萍在外地打工,隻是個吊車司機,也上過兩次電視,這叫當爹的如何有麵子?據翠萍說,當名人好處多得很哩,進館子吃飯可能被店家打折,上中巴、坐的士還可能免票,到學校去更是被學生娃娃圍著要求簽名和照相……老三眼看就要實現的這一夢想,居然被鄉幹部攪成了豬尿泡。他們——也真下得了這個毒手啊?
根據鄉上的安排,他叫婆娘關了大門回娘家,自己上山躲了幾天,就像被警察盯上了的賊,就像生育不遵計劃的大肚子超生婆。他孤零零待在一個守野豬的草棚裏,被蚊蟲咬得心煩,被歪風斜雨打得冒火,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忍不住翻腸子倒胃地號叫了幾聲,然後給鄉長恨恨地打電話:“喂,那個茶園的事……”
這是指當年鄉上解散集體茶場時截留的一片,多年來小灣村一直要求退還。老三已經糾纏過鄉領導多次。
鄉長知道對方找準了要價的時機。“這樣吧,你書記是當不成了,但鄉企業辦或者林管所那裏,不是不可以安排……”
“不,我什麽都不要,就要幾片茶葉。”
“要不然就給你一次性補償?”
“不行,你莫吊胃口,我就要幾片茶葉。”
“你不再考慮考慮?”
“不行,我這裏蚊子咬死人,煙也快抽完了……”
“好好好,”鄉長怕他擅自下山,急急地說:“你得給我一點研究的時間吧?你就待在那裏,我馬上就派人給你送煙去。”
知道對方的讓步已成定局,老三喜不自禁,搔耳撓頭,想了想,又打去一個電話:“喂喂,你就掛什麽機?上次我同你說過修橋補貼的事……”
“你得寸進尺啊?”對方差一點叫起來,“胃口也太大了吧?你是不是想搞垮鄉政府?那你明天就帶著推土機來——”
對方關機了,氣得老三直罵娘。
幾天之後,記者們終於不再來了,假黨員一事有驚無險,總算大體上掩蓋成功。小灣村悄悄換了書記,如此而已。老三被一棒打回原形,從此隻能專心務農,經常趕著一匹馬,用他的話來說是成天聞馬屁,為一些東家馱運水泥或電器進山,馱運樹木或藥材出山,一線馬鈴聲零零散散地灑落山林中,播入一縷縷白色雲霧。
他太熟悉這一片山地啦,閉著眼睛也翻山越嶺,收收鼻孔就能嗅得出腳下是何地方。前麵是箕子溝,那裏的井水最甜。再前麵是霸王廟,那裏的野楊梅最大。再前麵是老雲界,那裏的石頭又粉又韌,隨便取一塊都是上好的磨刀石。再前麵是雁泊灣了,那裏的野雞最憨最笨,你在草叢後拉屎也可能順手撈上一隻。從雁泊灣往上就是蘑菇硯,那裏最怪的是隻長公竹,一根母竹也沒有,一山的光棍竹子嘩嘩地開會。從蘑菇硯往下三裏半就進了趙家坊,那裏已經遷走大半人口,到處是空空的老屋,但一個叫五妹佗的大嫂還住在水磨邊和垂楊下,經常在出門不遠的小溪前舉槌搗衣。她最會唱山歌,一開嗓門就是百鳥噤聲,流水止步,人不知今夕何夕。老三的幾段“黃色歌曲”都是在那裏學來的——其實是指民間情歌。
丈夫打我你莫慌,
嬌姐越痛越想郎,
剁了腦殼還有頸,
剜了肝肺還有腸,
……
這樣孤獨的“黃色歌曲”唱得真是山河黯然,讓老三傷心不已,聽完或者唱完以後一次次揪鼻涕。
不唱歌的時候,馬道上有些馬夥計曾找老三打趣。比如說:“你怎麽也來聞馬屁?一個尿壺不冒充酒壺了?”
老三笑道:“你以為那是什麽好酒壺?喉嚨裏都結了蜘蛛網,幾年裏沒唱歌了。我的娘,出門就要帶兩個肚子,一個肚子裝飯,一個肚子裝氣。頭上還要頂三把糯穀草,任人捶來任人踩。”
對方說:“少說乖巧話。當初是哪個天天抹頭油?還到處說矮子上樓梯,一級硬是一級?”
這時候的老三咧開河馬大嘴嘿嘿一下,沒詞了。
又過了幾天,鄉政府讓小灣村得到了他們的老茶園。據說新任支部書記放了一掛鞭炮,提議辦幾桌酒席,唱一台大戲,酬謝老三多年來的談判之功。老三說,紅包就算了,大戲就算了,如果大家真要獎勵他和高抬他,真要了他一個心願,那就資助他與幾個老夥計去韶山看一下毛主席的祖墳。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個祖墳。他們雖然說過老人家的一些壞話,但鄉政府這次發還的茶園,還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當年給窮人們爭來的?這個恩德還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歡看戰爭片,最近看了什麽電視連續劇,對老毛指揮三大戰役佩服得五體投地,認定真命天子畢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墳一定非同尋常大有奧秘。
出發的那一天,慶呆子的大兒子開車,莉瘋子在一旁陪駕兼指揮,老三和另外幾個漢子在卡車廂裏抽煙,喝啤酒,嚼餅子,打撲克,身旁是他們備好的大香大燭。
任鄉長在路上遇到他們,上前看了看香燭,嗅了嗅車廂裏殘留的石灰味和豬尿味。“你們怎麽不去看深圳?不去看廣州?那裏的高樓大廈比山還高,肯定看得你們花眼。”
老三興衝衝地說:“先看祖墳,先看祖墳。”
鄉長皺皺眉,糾正對方的說法:“你應該說,去了解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事跡。”
“事跡?他的事跡我們一清二楚,這次就是去看祖墳。”
“你至少應該說,是去觀賞一下韶山的美麗風光。”
“風光?哪裏沒有好風光?這次就是去看祖墳。”
“你為什麽一定要說看祖墳?”
“這句話又說不得?”老三睜大眼,“你們清明節不都是去看祖墳?也沒看見政府把清明節廢了啊。”
鄉長歎了口氣,沒話說了。他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在韶山當官,本來可以打個電話去,讓對方招待一下這群老少瘋子,但看老三那模樣,怕又鬧出什麽大洋相,隻好打消了掏手機的念頭。他揮揮手走了,回頭對開車的秘書隻說一句:“看祖墳也就算了,我怕就怕他們下一次到天安門去敬香。”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