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思考,上帝更發笑——答《韓少功評傳》作者孔見
人們不思考,上帝更發笑
——答《韓少功評傳》作者孔見注釋標題 此文收入《韓少功評傳》,由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出版。
孔見:你成長的過程中,有哪些記憶讓你終生難忘?能否談談你最傷感的時期和最傷感的事情?
韓少功:對不舒服、不開心的日子總是記憶深刻一些,尤其親人的生離死別更是如此。要說最傷感的時期,第一要算“文革”中父親的去世和家庭變故。卡夫卡對他父親說過:我之所以在作品裏抱怨,就是我不能趴在你的肩膀上哭泣。我也是在那時候失去了一個可依靠的肩膀。第二可能是九十年代初期,當時發生了一些事,使我有被背棄和孤立之感。在那以前,我覺得尼采很難懂。在那以後,我突然覺得尼采不過是通俗的實話實說。
孔見:新時期文學延續了三十年,有的作家走著走著就另辟蹊徑走出了一條新路,但你一直在這條路上走著,保持著一種活躍進取的姿態。我想,這其中除了你始終保持對現實問題的敏感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你保持著學習的態度,不斷尋找新的思想資源,交叉閱讀中西方的經典作品。我有一個叫洪小波的朋友是你的讀者,他很欽佩你一直保持著精神上的成長。
韓少功:作家的興奮點很重要。讓他興奮起來的,開始可能是好奇,是名和利,還有生活中積累的冷暖恩怨。我就是這樣過來的。到後來,馬拉鬆一樣的文學長跑需要持久動力,那就需要信念的定力和思想的活力。我讀書並不多,聊感欣慰的是,我喜歡把書本知識與實際問題結合起來,抱著懷疑的態度讀書。讀書不是讀古人的結論。古人再高明的結論拿到今天來也可能是無用的。我們需要讀出古人的生活,看他們是麵對什麽條件和環境提出什麽樣的見解,以便解決當時的問題,回應當時的現實,這才能體會到他們的智慧。
孔見:也就是說,任何話語都是麵對某種現實和談話對象而說的,讀書必須能夠還原這種對話關係來理解所說出的東西,不然就可能把書讀死了。因為換一種形勢和對象,話就不能這麽說了。法無定法,說的也大概是這個意思。
韓少功:是的。除了讀書,還有一個關懷半徑。有一個作家對我說,他很長一段時間裏提不起神,覺得沒什麽好學的,沒什麽要說的。我問他,世界上每天發生那麽的事情,貧困、壓迫、暴力、死亡、傷害、對抗等等,你都看不見嗎?或者看見了你都心安理得?當然,那些事情都可以與你沒關係,有關係那是你自找的,是你關懷的後果。這就涉及一個人的關懷半徑。如果你的半徑足夠長,你就是一輩子不停頓,也想不完和學不完,成天有忙不完的事。
孔見:說到關懷,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對人的關懷是文學的傳統,但關懷人是關懷人的什麽東西?是物質生活上的噓寒問暖,欲望上的滿足和放縱?還是精神上的升華和進化?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不好籠統地談論關懷。
韓少功:這一點問得好,很少有人這樣問過。人總是受製於人的基本條件。比如說,在糧食有限的情況下,我吃飽你就吃不飽,你受益我就不受益,因此人都有利己的本能。但人還有惻隱,有同情,有感同身受,看見別人受苦自己也不舒服,這是因為人還有意識和情感等精神世界的活動,成為群體聯結的紐帶。就物質利益而言,人都是個體的;就精神利益而言,人又都是群體的。這就是人的雙重基本條件。沒有人敢說他沒有自利的本能,也沒有人敢說他從無惻隱和同情的心頭一顫——即利他的本能。人的自我衝突,或者說半魔與半佛的糾纏,就是這樣產生的。
我們看到街麵上一些可憐人,但不能停下來一律加以幫助。看到一條流浪狗淒淒惶惶饑寒交迫,也沒法把它帶回家收留。我們會有一種罪感。在另一方麵,在複雜的因果網絡裏,惡因可能促成善果,善因可能結下惡果。比如,我們幫助一個人,給他一千塊錢,但也可能使他變得懶惰,學會了坐享其成。那麽這一千塊錢是幫他還是害他?總之,一是我們能夠做的很少很少;二是我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因此我們會有很多視而不見,會有很多遺憾和欠賬,如果說“原罪”,這就是原罪。
但我們也不能滑向虛無主義,不能說佛家“無善無惡”就是縱惡。康德說,道德是“自我立法”,並無什麽客觀標準。所以關鍵是你心中要明白:你是不是動了心?你是動了什麽心去做這件事?我們對自己大概隻能管住這一條。至於社會,從來都不是完美的,也不是完全糟糕的,情況總在曆史的上限和下限之間波動,在人性總體合力的上限和下限之間波動。三千多年了,基本上沒有出現過理想社會,隻是不完美社會的不同變體。這不是什麽悲觀,是一種現實態度。我們的積極能動性表現在:當社會狀況比較壞的時候讓它不那麽壞而已。我們不能實現天國,但我們能夠減災和止損。這當然隻是局限在物質利益分配方麵的關切。至於在精神上提升他人,比如實現“六億神州盡舜堯”,我覺得是一種美好的奢望。
孔見: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觀點。有些人之所以這麽去做,做一些不利於人,其實也不利於己的事情,隻是因為迷惘和困惑,不知道什麽是好的和對的。也就是說是認識出了問題,並非品性的邪惡。因此,需要一種啟蒙和警醒。
韓少功:我們也許可以讓他的行為符合某種規範,讓他逐利時不那麽狹隘和短視,但要讓他生出佛心和聖心,那是另一回事。外因總是很有限的。《禮記》裏說“有來學無往教”。他自己如果沒有道德要求,你的主動教育可能一廂情願。即使有短期效果和表麵效果,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前不久我到峨眉山,看到燒香拜佛的信徒很多。我發現有兩種人占有很大比例,一種窮人,生活絕望沒有著落的;一種是壞人,腦滿腸肥但緊張惶恐不安的,需要心理平衡和補償。前一種人是求利益,後一種人是找心安,離真正的菩薩境界都還太遠。我不會歧視他們,但也不會那麽書生氣,以為他們跪跪拜拜就有了可靠的道德。寺廟對於他們來說,隻是內心的應急處理,管不了長遠。
在我看來,逐利的理性化還是逐利,比胡作非為好一點,或者說好很多,但不能代替康德說的精神“崇高”。一個人的道德要經過千錘百煉,是用委屈、失望、痛心、麻煩等等磨出來的。把自己鎖進一個孤寂廟宇並不是捷徑。殿堂其實就在世俗生活中。心裏真有了一個殿堂,才扛得起千災萬難。
孔見:以前的作家,包括現在國外的作家,通常能夠公然地討論自己的理想關懷,這體現一種精神上的坦率。但在今天的中國,這變成了一個最私密的事情,你現在也是避免一種直接的表達。這是為什麽呢?
韓少功:我也讚成談談理想,但理想不是一種理論,一種觀念,而是一種活生生的生活狀態和實踐過程,很難簡化成幾堂課或幾次討論。從低標準來說,理想是可以談的。從最高標準來講,理想又是不可以談的。理想通常是個人事務,談出來就可能強加於人,做起來就可能對異己形成壓迫,這就是曆史上理想主義運動很容易成為宗教狂熱的原因。上帝的事交給上帝,凱撒的事交給凱撒。凱撒要當兼職上帝,總是失敗和可怕的,總是難免血腥暴力。這樣,我以為,一個人如果不奢望大家都同自己活得一樣,就不必經常高調布道,要有節製和容忍。
孔見:從《爸爸爸》到《山南水北》,你的作品都有神秘和超驗的成分,對世界做了一些超現實的想象。這些想象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韓少功:文學中總是活躍著神話元素,因為文學常常需要超越經驗常識的邊界,實現心靈的遠飛。廣義的神話,並不一定就是裝神弄鬼,隻是保留和處理更多的可能性,引導想象力向無知領域深入。一般來說,我不會寫人變甲蟲,像卡夫卡寫的那種;或者寫飛毯,像馬爾克斯寫的那種。我通常是實中寫虛,常中寫異,在常態中展現神秘,打擊人類認識的自傲態度,比如,在《馬橋詞典》中寫到一個成天打農藥的人:他漸漸適應了農藥的毒性,因此成為一個毒人,到最後,被蛇咬一口反把蛇毒死,吹一口氣也可以把飛蚊毒死。其實這裏麵有經驗原型,又有超驗的誇張和虛構,似真非真。
孔見:沿著實線畫出一條虛線。
韓少功:生活是已知領域與未知領域的混雜。在寫已知事物時,要給未知的縱深留下餘地,留下童心、浪漫、超感以及想象力。
孔見:你到鄉下生活好幾年了,在農民身上有什麽讓你感興趣的品質?他們當中有什麽讓你深為感觸的事情?
韓少功:我不是對農民特別感興趣,是對很多新派人士不感興趣的事物感興趣。眼下有些人,不過是多了幾個小錢,多知道一些新玩意兒,就自以為高等華人,實在很可笑。農民缺少一些新學知識,但並不缺少智慧。要知道,蘇格拉底和孔子也沒坐過汽車,更不懂得電腦和視頻,但比眼下的一般白領都聰明百倍吧?曹雪芹沒見識過五星級賓館,但眼下哪個中國作家敢說自己比曹雪芹強?
農民也有知識,尤其有傳統性和實踐性的知識,隻是這些知識在當今社會被邊緣化,不被認為是知識。譬如老一輩農民大多懂得如何用草藥,但這種價廉物美的知識資源一直被輕視。大多數農民對社會也有切實的敏感,不會輕易被新理論和新術語蒙住,把問題簡單化。回顧中國的這幾十年,左或右的教條主義政策都不是農民發明的,倒是由一些自以為高明的知識分子折騰出來的,而且一直在農民那裏受到抵製。那麽是誰更愚蠢?是農民嗎?
文明成長離不開大量活的經驗,離不開各種實踐者的生存智慧。看不到農民智慧的人,一定智慧不到哪裏去。正如得意於自己高貴地位的人,內心裏其實下賤,還在把金元寶特當回事似的。鄉土文明當然也需要改造,但文明是一條河,不能切換,隻能重組。袁隆平發明的雜交水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隻能充分利用現有的物種資源,趨利避害,因勢利導,擇優重組。
孔見:你的意思是說,要在農民的意識深處去尋找文明的增長點?
韓少功:必須這樣。任何成功的社會革新都需要利用本土資源,依托本土路徑,外緣結合內因。農民群體確實有很多問題,比如“鄉原”習氣,徇情枉法,就是民主與法製的重大障礙。但有些人攻擊傳統沒說到點子上,或者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譬如說農民一盤散沙,缺乏組織能力,但以前傳統的宗族、會館、幫會、商號,不大多組織得很嚴密嗎?現在很多大企業做假和賴賬,缺乏商業誠信。但我觀察農民“買碼”,就是買那種地下六合彩,事情本身很荒唐,但荒唐事居然做得這麽大。他們巨大而複雜的支付網絡卻十分高效,各個環節都比較誠信,賴賬的事偶有所聞,但比較少。還有一種“打會”,又叫“轉轉會”,相當於民間互助的融資製度,不需要書麵合同,不需要法律公證,但幾乎不出現糾紛。因此我們不能籠統地說中國人不誠信,說農民缺乏組織能力,而是要具體分析有關條件和原因。
孔見:與土地和植物打交道的勞動生活,在什麽意義上滋養了你的心靈和文學?
韓少功:文人的知識通常來自書本,不是來自實踐;是讀來的,不是做來的。這種知識常常不是把問題弄清楚了,而是更不清楚了;不是使知識接近心靈,而是離心靈更遠。恢複身體力行的生活,可以克服文人清談務虛的陋習,把自己的知識放到生活實際和大麵積人群中去檢驗。當然,身體力行的方式很多,下鄉隻是其中一種。通過這種方式與自然發生關係,與社會底層發生關係,會有一些新的感應和經驗。你麵對迪廳和酒吧,與麵對一座山,感覺肯定不一樣。在我看來,後一種狀態會讓你更腳踏實地,更接近靈魂。
孔見:現在,表現勞動生活特別是體力勞動感受的作品似乎少見,倒是描寫商業消費和權力陰謀的越來越多。
韓少功:題材多樣化不是壞事。但很多人享受著勞動成果卻鄙薄勞動,深受權勢的傷害卻仰慕權勢,有一種對權貴圈子流著哈喇子的窺探欲。文學不應該這樣勢利。
孔見:“文學”有偏於“文”者,也有偏於“學”者。你的文學給予人的更多是“學”的一極,是這樣的嗎?
韓少功:我沒有多少“學”,也不大做學術理論的功課,隻是愛琢磨些問題。在我看來,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男性作家,缺乏思想能力是很丟人的。一味的情調兮兮神經兮兮小資兮兮,滿嘴文藝腔,有點扮嫩和扮軟。中國文學經過了政治掛帥的那一段,大家對思想嗬理論嗬較為排斥。那意思好像說,人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其實,人不思考,上帝更會發笑吧?試想想,不思考的人會變成什麽呢?在曆史上,因熱心理論而失敗的作家不在少數,因思想貧乏而失敗的作家同樣不在少數。極左時代那些失敗的作家,並不是思想多了,恰恰是思想太少了,白長了一個腦袋,把當局的宣傳口徑當作思想,就像現在很多人把一個腦袋完全交給媒體和市場。
孔見:純思想沒感覺的思想是一種觀念、成見。話又說回來,盡管你的作品追求理與情的融會,但也許是當代文學中具有思想能力的作家太少的緣故,你的作品受人關注的還是思想的方麵。你的讀者可能從泥的文字中獲得某種啟示,達成某種共識,或改變某種看法,但很少會出現淚流滿麵、無法安慰的情況。你在表達某種情感時,也相對比較克製,沒有過度地渲染。是這樣的嗎?
韓少功:是有這種情況。我在伏爾泰、維吉爾、尼采、魯迅等思想巨人麵前是小矮人,但在矮人圈裏可能誤戴一頂“思想者”的帽子。我一直強調文學必須有感情和感動,但常常力不從心,不能把自己寫得作嘔、痛哭、或者癲狂。這就是你說的最佳狀態吧?當然,我對催淚彈式的煽情不以為然,對語言輕浮泛濫也很懷疑。你連一個人物都沒法寫得鮮活和紮實,你的感覺在哪裏?一個好作家應該有所不為,不能依靠窮煽情、窮刺激、露陰癖這一類低級手段。就像下象棋,廢了一半車馬炮還能取勝。
孔見:城市生活和女性生活(包括兩性關係)是你寫作的兩個盲區,是你廢掉的兩個棋子,這是為什麽?是你缺少這方麵的經驗嗎?還有什麽道德上的忌諱?
韓少功:我對這兩方麵確實寫得較少,因為我找不到太多的感覺,商界、官場、酒吧、時裝,等等,尤其讓我覺得乏味。作家是多種多樣的。你不能要求一個泥匠硬去做木匠,不能強求四川人決不吃辣椒。應該允許作家有偏好甚至偏見。至於道德顧忌?倒談不上。我在一篇隨筆裏談性問題,曾嚇住了很多人。他們說你怎麽說得這樣大膽?
孔見:《性而上的迷失》是把性當成吃飯穿衣一般的問題來談,顯示你非道學的一麵。另外,說到人物,從你筆下刻畫出來的,多是猥瑣、醜陋和變態,甚至是存在人格和精神障礙的人物,這與你的人生取向恰恰相左。為什麽你不塑造一些健康、偉岸、強大的理想人物,以寄托自己對人性和人格的期待?
韓少功:我的理解是這樣:魯迅寫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等,並不違背他的人生取向,與他的《一件小事》也不矛盾。作者傳達價值觀,不在於他寫什麽題材,在於他如何處理這些題材,因此雅事可以俗說,俗事可以雅說,英雄題材可以寫得很惡俗,流氓題材也可以寫得很高潔。塑造高純度的理想人物,能夠經得起現代人嚴格懷疑和解構的英雄,當然是很重要的,也是我的夢想之一。但我在沒有能力圓夢之前,寫出低純度、有雜質的英雄,也不失為因地製宜,而且這後一種是我們更常見、更接近、更容易學習的英雄。是不是?我更感興趣的是一隻鴿子、一條狗、一頭牛、一個啞巴、一個罪犯、一個莽夫、一個酒鬼、一個家庭婦女、一個有過失的少年,如何突然爆發出英雄的閃光,讓我們心生感動。我也許是一個更喜歡在夜裏而不是在白天尋找光明的人。
有個外國的批評家倒是說我的作品很溫暖,沒有現代作品中他常見的陰冷灰暗。這個感覺與你的不大一樣。到底誰說得對,我也沒把握。
孔見:他所說的溫暖,也許是指你敘述中透露的情懷,特別是對低階層人群境遇的關注。與某些自由主義者的冷漠和傲慢不同,你一直被人看成是具有“左”派傾向的作家,這種理解有問題嗎?
韓少功:我從來都是認人不認派,主張因病立方,因事立言,不要輕信劃派站隊那一套。在八十年代,權勢者很僵化,因此我特別關心“自由”,被人們理所當然劃入“右派”、“自由化”一列。到九十年代,權勢者突然變得很腐化,我就覺得中國更需要“平等”和“公正”,而這些被視為“新左派”的口號。這些帽子和標簽都沒什麽吧?大約在十年前,一位新銳批評家理直氣壯地說:談平等和公正太矯情啦,社會等級化是人性的必然,是曆史的進步。在這位朋友麵前,在當時貧富分化很厲害的情況下,我肯定要當“左派”了。讓高等華人或自我預期高等的華人們有點不高興,對強勢潮流保持批評性距離,應該是我的光榮,是我一生中不太多的正確選擇之一。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