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行條例
暫行條例 注釋標題 原題為《火宅》,最初發表於1986年《芙蓉》,後收入小說集《誘惑》。
一
商店裏已經在出售塑料手銬,據說這種塑料手銬既可當玩具,又給父母們管教孩子提供了方便。這件事足以證明玩具業隱患太多,成立玩具管理局十分重要。為了保護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反對手銬,反對今後可能出現的玩具老虎凳和玩具絞刑架,當然得重視玩具的管理,當然得有一個局。就是說,得有一個患高血壓或慢性支氣管炎的局長,有一些擅長在菜市場討價還價的副局長們和科長們,有一棟伸出許多鐵皮煙筒的保溫辦公大樓,有濕淋淋的洗把和公共廁所以及保溫杯廢紙簍若幹。如果沒有這些,我們對Z市數十萬兒童的成長——Z市的未來,總有點不太放心。我們簡直無法知道,我們吃飯看電視打聽物價擠上公共汽車之類的活動是否後繼有人。
因此,玩管局局長以及廣大機關幹部在讀報紙和拖洗地板時,頗為理直氣壯。
他們朝南一看,一定看見了不遠處又出現了一棟樓,一個掛了牌子並且叫“局”的東西。當遠近的工間操鈴聲一齊響起,那樓裏也蜂擁出黑壓壓的一片人影,伸手踢腿彎腰折頸,也很勤勤懇懇謙虛謹慎,並有人經常對自己的肥腰發點小脾氣。那無疑意味著天賦人權,機會均等,不獨這邊的人才有做工間操的資格。
那是什麽東西?——許多人眨眨眼,同時停止了談論冰票澡票煤氣票以及某科長最近的升遷。
語言管理局。——有人回答。
有一位疑惑地說:怎麽我昨天還沒有看見它?
另一位著急地說:是嗬,昨天我也沒看見!
還有一位憤怒地說:別說昨天,我今天上午還沒有看見呢,真是豈有此理!
他們放開亮眼,盯著這突然冒出來的大家夥,感慨世事變化速度之快,快得無法理解無法忍受,簡直是歲月裏隱著什麽陰謀。剛才拖洗地板和擦拭門窗時的好興致,全莫名其妙地煙消雲散。不知是誰打了個大噴嚏。一位科長被噴嚏弄得很惱火,忍不住惡狠狠地把身邊同事盯了一眼,一拳重重砸在窗台上:我明天下午非去做理療不可!
其實他們不必對工間操權利被人分享這一事感到不滿和不安。擺到桌麵上來談,某種本位主義情緒應該注意克服,國家發展大局應該得到充分顧全。玩具管理工作重要,語言管理工作就不重要?就不需要一個局嗎?讓我們來認真思索一下吧,就像影視片裏經常出現的那些風衣男士,那些作家或學者,皺起眉頭,陰沉著臉,夾一兩本精裝書,在秋葉飄零的廣場散步並對遠處的芸芸眾生放出飽學深思的目光,然後咬咬嘴唇,發出有腹腔共鳴的氣聲喟歎,好像已曆盡人世滄桑剛從遙遠的冤獄或邊塞歸來——對,我們正需要這樣來思索一下。於是我們就會明白:語管局同樣肩負著重大使命。
現代社會已經是信息社會啦,而語言是一種最基本最重要的信息載體。以言達意以言表情以言明誌,這都是基本常識。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誰的存在和發展可以離得開語言?我們還可以引經據典以古鑒今,像某些散文家和評論家那樣,動筆先從《尚書》、《漢書》、《史記》乃至《清稗類抄》等典籍中抄出一兩條,讓你懂得學海無涯和文章千古事。比方說,我們可以提到春秋時代的縱橫家,如何能言善辯,或使骨肉成仇敵,或化幹戈為玉帛,一張嘴力敵千軍萬馬,由此可見言可興邦言可誤國,切切不能小視。進而我們可作升華性論證:Z市欲達到城市管理之最高水準,能離得開語言的現代化和文明化嗎?像以前那樣把語管工作交給教育局,勢必是用一般教育工作來“衝擊語管、排斥語管、取代語管”,如同教育局曾經衝擊排斥取代幼教工作而現在幼教局又差點兒衝擊排斥取代了玩具管理工作——很多機關幹部曾經這樣抱怨。
事實證明,這樣掉以輕心是危害無窮的。舉個例子來說吧……算了,我們不必在這裏囉嗦。語管局備有錄像資料片若幹,該局的M局長眼下正請外市來訪客人看片。我們如果看了這部片子,自然能對語管工作產生更高層次的認識。那麽,請入座,請入座。喂喂,把大燈暗掉,現在就開始吧。
叭——屏幕灼灼閃亮了。一曲電子琴音樂被擠壓得奇形怪狀傷痕累累,好容易才掙紮著衝出來舒展身骨,標誌著放像機的轉速恢複了正常。屏幕上頓時出現了海濤撲岸,航天機升騰,激光束飛旋閃耀,超短裙女郎正在喧囂街市中健步疾行。忽而又是金字塔,忽而又是古河纖夫,現代氣息與曆史縱深感交織橫呈。屏幕上又由小至大推出黑體大字幕:“語言——社會的神經,時代的經緯,發展的工具!”如是三番令人肅然。片刻後,音樂漸漸弱,一位儀態萬方楚楚動人的女解說員手拈話筒從右邊入畫。她提出的問題頗有闊大的宇宙境界,正像一些空靈派詩人的詩篇:
朋友,您想過嗎?在這樣的語言環境裏,人類將向何處去?
隨著她纖纖玉手的擺示,熟悉的Z市街景一幕幕展現。在一個大賓館服務台,女值班員大織毛衣,對一位漂亮女賓挑眉撇嘴,惡聲惡氣,令女賓麵生慍色杏眼圓睜。畫外音說明:就是這個賓館,前不久曾因為語言粗俗而激怒了客人,使一個外國銀行代表團夾著皮包憤然離去。於是一項兩個億的投資計劃在本市未能實現,三環路的立交橋工程一再推遲!鏡頭一跳,又切入某工廠火災現場,隻見滿目焦土,斷壁殘垣,絲絲縷縷的青煙從瓦礫間飄出,一部汽車竟被高溫熔成了廢鐵一團輪廓難辨,一個鍋爐竟被氣浪衝得倒栽在百米之外的噴水池裏慘不忍睹。畫外音沉痛起來,沉痛得好像對亡魂的深切悼念正壓在解說員顫抖的聲帶。她沉痛地說:一次爭吵和辱罵,一次煩悶之下的違禁抽煙,就導致了這次油庫的爆炸。一言致禍的現實教訓,可謂觸目驚心,發人深省!
……
這個片子已經放過多次了,因此每次女解說員都抹了口紅穿著蝙蝠衫來此沉痛。於是來訪客人們也都沉痛起來,紛紛把盒裝橘子汁吸得很慢,不敢弄出吱吱吱的聲響對沉痛的氣氛有所褻瀆。
一個說:真是深有啟發!
另一個就緊接著說:就是,就是,很有啟發!
又一個說:創立語管局的經驗,我們一定要學回去。
大家都說:對對,一定要學回去!
一個說:你看看,事實最說明問題,一炸就是幾百萬,嘖嘖。
另一個再次緊跟著說:嗯啦,幾百萬,都是國家和人民的財富嗬,怎不令人心痛!
他們又是撫膝又是搓手,爭先恐後地把沙發擠壓得吱吱呀呀響,顯示這次出訪沒有辜負旅差夥食補貼及暢遊海濱風景區的各種款待。M局長微微一笑,抬起柔軟的小手,把客人們引向餐廳去共進工作午餐。在餐廳裏,客人們又認識了更多來做陪的主人。於是大家照例互相客氣不肯率先坐下。坐下之後又照例互相打聽年齡和老家所在何處以及老家有哪些名優土產食品。他們在談年齡時豪氣大增頗不謙讓,不由分說地執意貶低對方的年齡——你怎麽會有五十歲?不會不會。你這麽年輕有為,怎麽能同我比老?笑話笑話,你是××年的吧?什麽?是××年的?那還是比我少三歲嘛。我當然有五十四了,進五十三那也就算五十四嘛,女算實,男算虛,五十四一點都不假……他們在談家鄉時也有點橫蠻,決不接受和順從對方對自己家鄉的稱讚——我看還是你的老家好,冬天也不冷。櫻花岩我去過的。普陀寺更是天下著名佛門道場,了不得,了不得。你們那裏的幹貝和對蝦真是味道太鮮美了,現在還多吧?唉,我們這裏的菜係是不行的,光有個名氣。你出三百塊錢一桌,廚師辦不出來,沒什麽可吃。哼!……
他們頑強地唇槍舌劍,把對方的年齡貶得一塌糊塗又把對方的家鄉吹捧得無比美妙,好像完成了這個程序,才能心安理得地歡樂大笑,才能心安理得地舉起筷子指向最先端上桌的冷菜大拚盤。
請!
請請!
二
外地客人們深入Z市考察。其實,要是他們早一點來,這裏的語管聲勢就更能給他們啟發,更能讓他們撫膝搓手心潮澎湃。
大約一個月前,語管局的建立使社會為之震動。街市上突然增添了新氣象,出現了許多駭然橫空而過的大幅標語,把兩旁街樓擠壓出來的窄窄天空,綁成一截截的似乎十分緊實絕難動彈。這些標語有黑體字、花體字、扁體字、草體字;有紅的、綠的、黃的、藍的、黑的;有紙標語、布標語、化纖標語、木製標語、霓虹燈標語——M局長向客人們就這樣詳細介紹,覺得自己忘了一兩點什麽,還要身旁秘書幫著提示——比方不要漏提了燈箱標語和電子牌標語。
這些標語上寫著:全民動員,大打一場語言管理的突擊仗!橫下一條心,管住一張嘴,堅決消滅胡言亂語和粗言穢語!一人語言美,全家都光榮;一人嘴巴臭,全家都難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社會安危,口舌有責!公民,神聖的責任在召喚,請您和我們一起為推進全市的語言水準而共同奮鬥!……這些高高在上的大字,給人一種振奮心緒的感覺。誰看了都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想挺胸縮腹,想抓住個什麽人說幾句美好語言似的。
許多退休工人被動員組織起來,戴上紅袖章,舉著三角小紅旗,腰掛喇叭筒,在街上的人流中勾頭勾腦地出沒,溜溜轉的眼睛無時不盯住來來往往的嘴巴。有時你與妻子在貨櫃前選購一件毛衣,或在影院廣告下商議是否看場電影,你可能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你下意識地回頭,會發現在你的肩後照例晃動著三角小紅旗——就像它執意要與你形影不離——大蒜味或煙垢味幾乎暖暖地燙到你臉上,顯示著有人對你嘴巴的關心。不過他們決不會有什麽失禮舉動,隻是把你的嘴巴盯一眼,便若無其事地走開。
小朋友們也被動員組織上了街,臉蛋被胭脂抹得鮮紅。他們在街角空闊處東張西望,被奔來跑去的老師拖著呆呆地往這裏一站或往那裏一站,不時遵令脫下一件什麽衣不時又遵令穿上一件什麽衣,不時被老師遠遠的眼色訓斥不時又被老師遠遠的眼色鼓動。待到哨子吹響,他們齊刷刷地露出笑臉,揮舞著鮮花歡呼雀躍,以示語言管理宣傳正式開始。節目已經報過了,第一個是《老奶奶誇語管》。於是,四位小老太婆彎腰駝背,硬膝碎步,從場左魚貫而出,隨著音樂過門把額發一抹把雙膝一拍,大做穿針引線動作,童身老態得到了巧妙的結合。然後兩兩相視並唱出舊調新詞:
張大娘,我問你:
你可知道好消息?
全市動員抓語管,
利國利民利自己。
哎嘿哎嘿喲——
利國利民利自己。
……
這邊的歌聲掌聲此起彼落,對麵的街角又出現了一排桌子,男女幹部正滿麵春風免費分發小冊子《Z市語言管理暫行條例》,並附有標準語言磁帶目錄。很多市民,或是出於對語管的熱心,或是誤以為凡小冊子都對兒女們麵臨著的升學考試大有助益,都爭著把頸脖和手臂盡力伸長一寸或兩寸。有一個人顯然還有更大的誤會,大喊著:我要兩斤,我要兩斤!前麵的不準插隊!
一個打著三角小紅旗的老頭被擠得偏偏欲倒,但他仍沒放棄維護秩序的職責:喂,那個剃光頭的,聽見沒有?不準拿兩份!聽見沒有?不準拿兩份!哎喲我的帽子……那個剃光頭的,剃光頭的!
誰也沒去體貼他的憤慨。尤其是有位扛著攝像機的青年,對小老頭的腳一直掛住了電源線十分惱火——在這亂糟糟的地方來拍頭條新聞,真是活見鬼嗬。他恨助手們為什麽還沒把起落架送到。
盡管有些亂,但市民們畢竟發現,世界已經變了,變啦,變得令人鼓舞。
變化來得如此神速。如果你現在走上公共汽車,無論是否擁擠都很難聽到罵聲。售票員一律笑容可掬:公民您好。歡迎您來乘坐我們的汽車,我們向您學習向您致敬。讓我們懷著共同的革命目標,以新時代的高速度在通向未來的光明大道上快樂奔馳。請問您到什麽地方去?……然後挑起票夾準備撕票。你當然馬上明白:這是《公交服務人員語言通則》已經實行了。
要是你走進商場,情況也不同以往。你很難再看到售貨員湊在一堆嘻嘻哈哈,梳頭發或是練習舞步或是看血淋淋的武俠傳奇。櫃台那邊的俊男美女一律向你點頭致意,笑駐唇角,眼波流盼,脈脈含情:公民您好。您一天工作辛苦了,為我市建設和管理做出了寶貴的貢獻,我謹代表本店全體員工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這裏本店為您準備了各種價廉物美的商品,願我們的商品能成為友情的媒介,連接千萬顆火熱的心。請問您要買什麽?……然後一擺手請您光顧貨架。不用說,這是《商貿服務人員語言通則》也開始實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你能不微笑嗎?能不大講美好語言嗎?你還好意思憤世嫉俗指天罵地怒氣衝衝?還好意思斤斤計較個人利益?還好意思在街上偷窺女人的胸部,或者抱怨你姨父的電報三天後才送達你的信箱?
如果你感到微笑過多,麵部肌肉有些酸痛緊張,那也不打緊。商店裏已有百花牌麵肌鬆弛霜出售,可以幫助你去掉麵部疲勞。而且市議會已經有議員提出了反對把禮節庸俗化,建議用點頭來代替不必要的微笑,還有不必要的奉承和讚美。
吵架的事果然少了,毆鬥乃至犯罪的發生率也大為降低。隨著語言的美好化,出現了市場繁榮購銷兩旺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學風端正鐵路暢通舉重再破紀錄電冰箱質量大幅度提高廢品回收工作邁出了新步伐……這都是語管局提供的材料,在報紙上得到陸續報道。我們必須知道,報紙這東西很重要。M局長和他的下屬每天都看報,甚至大部分時間內在邊喝茶水邊看報。那些報紙從一版到八版或十二版,從外事要聞到體育消息到氣象預報,可以說是他們生命的主體部分,使他們的一頁頁日曆變成了生活,變成了履曆表上豐富而光榮的記錄。請想一想,他們為什麽要吃早飯?為什麽要吃中飯?為什麽要吃晚飯?為什麽星期一吃了星期二又要吃?為什麽還要領薪水而且做五禽戲打太極拳?為什麽要經常參加政治學習和道德座談?不就是為了看報和繼續看報嗎?他們為看報看報看報付出了極大的犧牲,心當逸反而勞,體當勞反而逸,於是春去秋來地看出了神經官能症高血壓坐骨神經痛慢性支氣管炎痔瘡乃至肝癌,這真是十分悲壯的曆程。但他們都有樂觀主義,每到年終清除廢品,他們望著將要送去廢品站的一車車塵封舊報,並沒有一番割腸割肚的唏噓傷感。
M局長緩緩擱下手中一張報紙,沉思了片刻說:我今天說兩個意思……
他有這個習慣,無論是開大會開小會還是找下屬個別談談話,也無論他的講話將是一分鍾或七八個小時,他總是舉起兩個指頭申明,他隻講兩個意思。
他說:我今天說兩個意思。第一,轟轟烈烈不難,重要的是紮紮實實。工作不能浮在表麵上,下一步要狠抓落實。
政工科科長說:對,打開局麵隻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堅決把語管搞上去,就是要抓住不放一抓到底。
青教科科長說:抓而不緊等於不抓,緊而不抓等於不緊,抓緊就是既抓又緊,以緊促抓,抓中促緊。
宣傳科科長提出了一個尖銳的新問題:是要抓緊,但不能老一套地去抓,要有新點子新路子,常抓常新。
M局長表示首肯和激賞:就是,形勢變化很大嗬。得注意新情況新問題新挑戰。我這幾天老在想,要真正把語管搞上去,恐怕首先要把幹部素質搞上去,對不對?
政工科科長深受啟發:局長這個觀點很深刻很及時很有戰略眼光,一說就說到了點子上,一抓就說到了關鍵環節。
人事科科長老成地補充:沒有好的素質怎麽能抓好工作?要抓好工作怎麽能沒有好的素質?素質和工作的關係,是辯證的關係,就是說既對立又統一。這個指導思想我們一定要明確。
宣傳科科長覺得還有必要進一步補充:明確就是不能含糊。而且不光領導明確,所有的幹部都要明確。不是一時的明確,是永遠的明確。
青教科科長從另一個角度展開了引申和強調:從另一方麵來說,明確了指導思想就有了根本保障,不然全麵落實就成了一句空話。你想落實,怎麽落實?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掃視其他科長,似乎他正在舌戰群儒,盯著一個個頑固而可恥的敵手。
局長不動聲色地暗暗審斷各種觀點,小心捕捉大家的思路,然後決定自己怎樣來把握會議的方向。作為一個領導者,他知道很重要的一門藝術就是首先不要和盤托出自己的看法,而要引導大家開動腦筋,創造性地獨立思考。既要抓工作,又要出人才,他覺得自己對這些年輕下屬負有極大的引導責任。
他抹了抹嘴巴,字斟句酌地接下去說:這個問題,大家還可以議一議,想一想。議和想的目的,是要提高思想,統一思想,活躍思想,端正思想,這樣才能紮紮實實地幹。
政工科科長領悟能力頗強:“紮實”二字最重要。規劃要紮實,辦點要紮實,全麵鋪開也要紮實。
宣傳科科長作深入闡述:紮實就是要說實話辦實事,要踏實切實務實不搞花架子,特別要警惕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
青教科科長又有了他的獨特看法:依我看,紮實主要體現在基層工作上。基層就是基礎基石基點,是我們一切工作的落腳點。我強烈要求把我們今年工作的重點轉到基層去。抓出一個過硬的基層!
局長及時地表態:我讚成,把重點轉到基層去。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
政工科科長也不失時機地獨特起來:我也讚成。我還建議,我們要領導下基層,思想下基層,政策下基層,物資和財力下基層,全力把基層工作抓好。
局長興奮地插話:抓出一種實幹的精神,抓出一種求實的態度,抓出一種實實在在的成果,我們就能把工作全麵展開!
於是大家都紛紛摩拳擦掌,說全麵展開全麵展開全麵展開。
這種氣勢無疑使人感動和振奮,大家喝水時更加大張旗鼓,喝得嗬嗬嗬地響。有人情之所動,忍不住脫下帽子撓頭,或者脫下鞋子摳腳。有人則心態舒暢地吞雲吐霧,抽得煙屁股癟癟尖尖的幾乎不含煙絲,顯出抽煙者的技法純熟和心狠手辣。天氣很熱,窗式空調機不知哪個螺絲鬆了,有塊鐵片子滴滴答答地響,製冷效果也不大好。
會議緊張地繼續下去。因為要討論的事情太多,與會者都抽不出時間回家吃晚飯和看電視。每人隻能到機關餐廳買兩塊煎餅,加上一杯茶水,額上和頸根的青筋暴暴的,一口口艱難下咽。這當然令人懷念香酥雞炒大蝦燜團魚以及燒豆腐。會開到晚上十二點還是沒有完,整個大樓都隱入了黑暗,隻有這間會議室燈火通明。
M局長見部下的眼睛均已熬得紅紅的幹幹的,哈欠打得要死要活,朱顏凋落麵如土色,隻好說暫時休會,星期天和星期一晚上接著開。幹部嘛,就是這樣,工作一壓頭就沒有什麽假日概念,誰叫我們是人民公仆呢?誰叫我們承擔著這樣神聖的責任呢?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站在這個位置上,誰都別想再過舒坦日子。
與會者回家少不了又受一次親屬的埋怨和咒罵。M局長的那個小外孫,已經學會了揪外公的頭發和給客人燃火點煙的,本來期待假日裏隨外公去公園坐碰碰船,現在居然又一次被外公出賣,自然恨得又哭又鬧。他咬緊牙關,拿起塑料小寶劍在外公的後頸嚓——嚓——嚓,手起劍落,欲砍下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以報仇雪恨。
M局長咯咯咯地尖笑著,顯出了為開會而視死如歸的氣魄。他雖然濃眉大眼,卻如女人溫和柔弱,真是好脾氣。
三
社會上總有些刁頑之徒害群之馬,阻礙著文明社會的進步,因此語管局陸續發布的各種語言《通則》,落實起來不能光靠宣傳教育,還得有適當的強製性措施。
語言監察總署(簡稱語監署)便應運而生,獲得執法授權。語監署配有語言警察×大隊××中隊共××××名官兵——這些機密數字是不可隨便泄露。他們一律大蓋帽,加上天藍色呢製服及武裝帶,以區別於法警刑警稅警交警商警衛警等其他警種的製服。語警的製服特別好看,穿上它去出席某些公眾儀式,或者把小朋友們帶到公園裏講點驚險故事,都有很好的視覺效果。有幾家報刊曾爭著拍攝女性語警的彩照作為刊物封麵,獻給婦女節以兼顧內容健康和形式美,從而使刊物銷量大增,不在話下。
語警的裝備也較優良。經過多種技術合作,電子定向聲波遙測儀已經誕生。這種機器可遙測三百米以內任何方向的一切悄聲碎語,包括官話閑話情話黑話笑話昏話私房話,哪怕你躲在被子裏咕咕噥噥罵你老子死抓存折不放手,也能被它遙測出來。還有一種“禁語膏”,一貼上嘴就將雙唇緊緊膠合,血肉相連一般,哪怕火燒刀割都難以去掉,非語監署的特製脫膏劑而莫能奏效。比這更厲害的是HP—401噴劑,用噴槍嗞的一下將其噴入你的喉管,你就一個月內聲帶發炎,沒法發聲,既不能罵人,不能求饒,不能奉承,不能哼哼哈哈談天氣,也不能給兒子作課外輔導講解一百頭山羊怎麽四下分。這些裝備的發明當然十分不易,耗費了某些科研人員的心血。那些研製人員想必都戴著近視眼鏡穿著白大褂,夾著圖紙走路時嘴裏自言自語,不小心腦袋撞上了電線杆,回到鬥室家中又是升火又是淘米又是為妻子夾菜,碰到很多異性追求者總是品格高尚,扶著她們的肩膀走上林蔭小道說出些人生道理,到夜晚則冷水洗臉捶捶腰背再在燈下伏案大寫論文——我們的小說家常常這樣來描寫歌頌他們,一些可歌可泣的愛國知識分子。
當然,根據《語言管理暫行條例》。語警不能隨便使用警械警具,隻有對那些屢教不改者才可以強製懲戒——禁語一日至三月不等。而且這種懲戒經有關部門慎重鑒定,於人體無害,合乎人道主義精神。
總有碰到麻煩的時候。這一日,從鄉下來了一位老大爺。想到日子越過越紅火,他今天特別高興,決計進城買一個大奶油蛋糕帶回去給孩子他娘嚐嚐。他一路上把城裏的新鮮事看得很高興,雙腳把廣場重重地踏了又踏,說這麽寬敞的水泥坪正好曬紅薯絲嗬。
他樂滋滋地摸煙荷包,發現衣袋已經空空洞洞了,急得臉麵突然硬下來變黑——賊!有賊!
有些行人立即過來關切詢問。還有人努力回憶,提供情況,說剛才老大爺在看科普宣傳窗時,有個小胡子青年在他身邊擠擠靠靠十分可疑。
有人勸老人趕快去報警。老人連連說是,可就是沒動身。原地轉了一個圈,跺著腳先來了一通好罵:好小子你瞎了眼嗬,偷你大爺的錢,去給你爺娘買棺材嗬!
湊巧,這些粗話正好被電子語測儀捕捉。旋即警車聲嗚嗚嗚響得十分尖銳,撕裂著城市的喧鬧繁華。一輛摩托由遠而近戛然煞住,上麵跳下來一名大蓋帽,搶步來到老大爺麵前,先恭恭敬敬地抬手致禮:公民,剛才是您罵人嗎?
老大爺一見大蓋帽,就如見到了親人和救星,拖住對方的衣袖指指點點:賊!
語警寬容地笑笑,說:對不起,剛才您已經違反了語管條例,盡管您是高齡老人,但我還是得遺憾地代表語管局通知您,下次不可再犯。
老人弄不明白了:犯什麽?不是我犯,是我被人家犯了。我那一百四十二元錢全被人家犯去啦!
語警碰上這倔老頭,隻得耐心解釋:謝謝您對治安的關心,但我們是語言警察,不管盜竊問題,隻打擊胡亂粗穢。至於……
老人氣得胡子翹了起來:新鮮!我走南闖北,也沒見過這號怪事。你當我是鄉下佬?以為我好哄?呸,你這吃飽了飯不幹事的混蛋!這事你到底管不管?
語警臉紅了:您又在罵人。我得再次正告你,語言是個重要的問題,為了您的身心健康及社會公共利益,您必須遵守暫行規定……
老人震怒了:不管就莫擋路!
老人甩手就要走,但肩膀被語警有力的大手抓住。對方告訴他,因為罵人,他在離開之前還必須在這裏學一遍《規定》。
老人覺得這事實在好笑,拍拍胸口說:罵人?呸,老子還想打呢。老子這麽大的年紀了,革命幾十年,開會領獎也不是一兩回。平時在村裏,對不裝像的後生,莫說是罵,一個耳光刷過去,你不服也得服。哼!
語警見老人實在無法說服,萬般無奈,痛心疾首,隻得根據條例極其禮貌地舉起HP—401噴槍,吩咐他張開嘴巴。老人嚇了一跳,不知這是什麽玩意,心想莫非眼下的人心如此歹毒,動不動就要開槍殺人?他機警地猛吸一口氣,站穩腳跟大喝一聲,一竿粗粗的竹煙管打下去,先下手為強。
青年語警猝不及防,眼睛忽然翻白,搖搖晃晃終於倒了下去,久久人事不知。
結果可想而知。其他語警趕到現場時,老人早已不知去向。語監總署接到報告,立刻下令封鎖整個街區,全力搜捕襲警凶犯。車輛都被迫停開,行人在語警的指揮下排成長隊,一一到臨時檢查站出示證件,對著一種音頻檢測儀的話筒說幾句話,罵一句“偷你大爺的錢去給你娘老子買棺材啊”——隻有當儀器鑒別出這聲音與犯罪嫌疑人的聲音不同,被檢查者方可獲準離開這個街區。
檢測速度當然不是很快,碰上有些喝多了酒的抽多了煙的剛睡醒的,碰上一些緊張得有些口吃的,要測出他們真實的聲音實在不易。為了防止有人做假,不容易也得幹,檢測人員越是困難越向前。
交警出現了,指揮棒在檢測站的桌子上咚咚敲著:亂彈琴,快點快點,你沒看見街上都堵成什麽樣了!
語警方麵回答:對不起,請你注意《警務人員用語通則》,相信你不至於知法犯法執法犯法。
交警方麵更為惱怒:屁話!你們沒事找事,阻塞交通擾亂秩序,小心我們把你們扣起來!
他們爭吵起來。雙方都有大蓋帽,都氣勢雄壯。一方揚起紅白兩色的指揮棒,一方則端起乳白色的HP—401噴槍,互不示弱相持不下,尖利逼人的目光一束束在撞擊在格殺在扭打。刹那間圍觀者一層加一層,熙熙攘攘如潮如海。市民覺得好久未聽見吵架了,今天聽起來特別新鮮。忽而盯著這一張嘴,忽而盯著那一張嘴,大家都等待著新的辱罵脫口而出。有些人聽得興奮無比,似乎比對罵者還要激憤,總是咬緊牙關,不時躍躍欲試卷著袖子吞下一口惡氣。整個大街被阻塞得更加厲害。汽車一輛輛拚接成長蛇陣,很不耐煩地此起彼伏響著喇叭。最忙的還是那些小販,立刻見機行事擺攤設點,出售油煎包子茶鹽雞蛋經濟快餐葵花子以及冰棒。有的更有遠見,在這裏掛起招牌,出租照相機小孩玩具雨鞋雨傘或者代辦住宿登記。有的則借機在此開辦收費短訓班,教授外語裁縫美術或文學創作,據說文學短訓班學員的作品還可優先在某內部刊物發表。他們爭奪黃金地盤,大喊大叫,又各自派出年輕女郎,滿麵春風主動出擊,攔住顧客們大力推銷攬客。
一個雜技班子也在這裏拉開了場子。人頭圈中一個中年漢子赤裸上身,一拳一拳把自己的胸脯打得咚咚響,那胸脯泛起紅潮令人又擔心又驚歎。漢子繞場走了一周之後,又開始拿起一把鋼刀往自己肚子上砍——銀光一閃,圓鼓鼓的肚子竟然分毫未損豪壯如初。好些人湊過頭去把那肚子看了又看。
日頭由東到西。很多人揩擦鹽汗,坐立不安,雖然消受了油煎包子茶鹽雞蛋經濟快餐葵花子以及冰棒,但發現前麵的堵塞仍無鬆動,便心急如焚忍不住要罵人。他們罵語管局他媽媽的他奶奶的,罵交通堵得大家都尿急和便秘,罵油煎包子一咬開肉餡全是麵粉疙瘩純粹騙錢。他們許久沒罵人了,這一罵起來開始還有點拗口,不過很快就感覺自然了,越罵越痛快,越罵越順口,甚至說話不帶點鹹味的前綴和後綴,就實在味同嚼蠟。後來聽說,他們這一片罵聲太猛烈太惡俗太密集,使電子語測儀都緊張運轉,最後叭的一聲全部失靈。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中出現了噠噠噠的直升機,有些人以為那又是在拍電視新聞,並不在意。一會兒,遠處又出現了喧嘩聲浪,很多人驚慌地從那邊奔逃過來,但還是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直到有些人突然覺得自己的嘴巴被緊緊捂住,兩臂也被什麽人死死扭住,這才感到有點不對頭。他們盡力扭動腦袋,終於發現身後語警如林,視野裏竟是一片天藍色製服——完了,大掃蕩開始了!
他們都被貼上了禁語膏。
尚未受罰的違規者趕緊逃跑,但四下看看,哪裏逃得出去?天藍色製服無處不在,不知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已經把住所有的要道和製高點。製服所到之處,有的舉手投降,有的抱頭麵壁,有的躺在地上裝死,有的嘴頂黑膏,眼睛瞪大兩臂亂晃,又蹦又跳卻不再發出聲音。
人們這才記起“天網恢恢”這句成語。
這當中,有幾個青年耍小聰明,想躲進商場大樓,尋找後門或廁所什麽的。但他們很快發現,每棟大樓的門口都立著一個手持三角小紅旗的老人。那三角小紅旗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威力,使青壯漢子們也目之膽寒,不戰自潰地又轟的一聲退了回來,成了一群無頭的螞蟻到處亂竄。
“不自由,毋寧死!”
“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公民們,同胞們,後退就是滅路一條,我們去同他們拚了!”
有人在發出這樣的大喊。顯而易見,個別野心家和陰謀家正在利用這種形勢,有組織有預謀有綱領地煽動民亂。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果然上當受騙,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涉語犯罪。他們不僅猖狂地大聲罵娘,直接挑釁神聖的語管法規,而且開始砸櫥窗玻璃,搶奪商店貨品,點火焚燒摩托和汽車。有些人雖然嘴頂膏藥,但還能用雙手回擊,開始向大蓋帽猛擲油煎包子和汽水瓶。隻是有個包子沒打中語警,卻打中了一位小販。小販東張西望不知是誰打的,罵幾句完事,繼續數他的鈔票。
形勢到了這一步,直升機一遍遍廣播緊急指令,其他警種陸續趕到現場,支援語警們的防暴平亂。一個個鋼化玻璃盾牌迅即分發並投入使用,列成長排如銅牆鐵壁,緩緩地向前推進。陽光下,偶有盾牌灼灼一閃,白光十分刺眼。盾牌後的各色警種都縮頭弓腰,第二排貼緊第一排的,而第三排貼緊第二排的……緊緊實實的製服方陣,踏過廢紙屑汽水瓶和葵花子殼,正步步逼近暴徒勢不可擋。而遠處,高壓水龍頭也被迫投入了戰鬥。簾狀的水霧悠悠搖擺,如銀白色的舌頭時長時短,追舔著潰逃的胡言亂語粗言穢語者。叭的一聲,是第一顆催淚瓦斯彈射出了,嗆人的煙霧立刻在大街上彌漫。
人們紛紛躲開煙霧。突然變得空闊的一段大街上,隻有一個胖男孩搖搖擺擺衝著天空哇哇哭喊:爸爸,我要紅氣球,我要紅氣球——
頭頂上,一隻紅氣球扶搖直上,在藍天中飄得孤零零。
直升機突然又從一棟大樓後冒出,機上開始廣播緊急通告:沒有違禁的市民,請你們雙手抱頭,站到街左邊去。你們不要亂跑,不要擁擠,不要聽信謠言。語警人員不會傷害你們不會傷害你們不會傷害你們……
混亂一直持續到第二天。
四
一舉貼出了四千多塊禁語膏,狠狠打擊了語言歪風。但M局長對這個數字有些顧慮:是不是打擊麵過寬了一點?市長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加上交警刑警衛警商警等方麵都嘖有煩言,指責語警粗暴執法,激起民亂,得不償失,已經使M局長倍感壓力。
據說有的青年教師被貼了一膏,便無法開課。有的售貨員被貼了一膏,便無法營業。火葬場也有職工受到禁語懲戒,殯葬業務受到影響。死屍在停屍間列成長隊,又曲曲折折延伸到門外,家屬哭得哀思高潮已過,於是談起了天氣和工作頂替和住房對換。追悼會的來賓們也乘機結識新朋友,連連握手連連驚喜,把一場悲劇變成了庸俗鬧劇。
還有些則純屬冤假錯案,是一些語警工作粗疏或貪贓枉法假公濟私而造成的。較典型的有兩例,現簡要摘錄如下:
一是某電工正處於熱戀時期,因此他天天高唱流行歌曲並愛好文學。他有一情敵,就是語警××中隊的某某。那某某博得女方父母的歡心,還經常以權謀私,用電子語測儀來遙測電工與女友的情話,及時向女方父母作出匯報。姑娘常遭父母責備,心情鬱悶,終於大病臥床。電工含著眼淚自製了汽油燃燒瓶,上書要求懲辦奸細凶手,發誓為保衛愛情要把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
還有一位是某商店的店主,自稱父親也是業餘語監員,也戴過紅袖章打過三角小紅旗,而且他家裏多年來語風純正,哪怕聽粗話也麵紅耳赤,這有左鄰右舍可以作證。可是他開業以來總是被某某語警找麻煩。語警雖沒有商警或稅警手裏的封條,可噴槍一舉同樣令人恐懼惶惶。那語警進門來,不是帶了煙沒帶打火機,就是帶了打火機忘了帶煙,還摸著高檔摩托微笑,說他非常想買可惜錢沒湊夠。店主聽出了話外音,隻能暗暗叫苦,因為他小本經營,送個香煙打火機倒不打緊,要把高檔摩托來個大折價卻實在有點心痛。於是有一日語警沉下臉來了,說店主多次對顧客惡聲惡氣,粗語連篇,是可聞孰不可聞,今天非公事公辦不可……到現在,那店主口貼膏藥已逾兩月,生意大受損失,實在是冤情似海。
這一類投訴信充塞了語管局的收發室。郵遞員每天扛來兩大包,漸漸累得有點不高興,最後要語管局自己派小車每天去郵局領取。他說不來,果然就沒有再來。
人們覺得郵遞員不送郵件,有點奇怪。不知有人去郵局反映了情況沒有,也不知反映之後的結果如何,反正過了一段時間,收發室的人還是隻得自己去郵局取。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對這種狀況完全習慣了,見收發室裏沒有人,就會說:哦,到郵局去了。
一堆堆投訴信取回來,在收發室裏積成了山。局長看到這種情況,決定成立來信處理科和錯案甄別科。甄別科就設在辦公樓的第五層。辦公室不夠用,於是走廊裏都塞滿了文件櫃。還有的櫃子放不下,隻好塞進男廁所占上一角。女同誌去取文件,自然得預先連連咳嗽並羞羞答答地低著腦袋。據說,隨著語管工作量進一步加大,科室還要增加,幹部還要擴編,辦公室將更加擁擠,女廁所裏也得放櫃子。女同誌都為將來何處藏身的問題深深擔憂。
每天上班鈴響,大部分人都準時或提前到達,因為他們全都知道,給領導的印象全靠上班前後十分鍾。這時候一定要露麵,露麵又不要幹私事,一定要勤勤懇懇地掃地或打開水,見到領導時最好還有點靦腆木訥,好像做這些好事實在太平常,不值得被領導拍肩膀。領導對下級一般都很溫和,溫和得更像一個領導,比方說也來幫著掃地,還問問青年男女是否有了對象。
M局長體質弱又經常牙痛,不常來掃地,但他經常為此下罪己詔:我這個人沒得用,快完蛋了,來了也隻能幫倒忙,還是享享你們的福算了。
這種罪己詔既能輕鬆氣氛,又讓人感動。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常常從口袋裏摸出幾顆糖果,犒勞正在掃地的人。
待領導離開,大家才開始辦公。辦公一般來說都很緊張,有的翻報紙,有的拆私信,有的算餐票和鈔票,有的去理發室或小賣部,有的談起幼托問題或者說昨夜的電視連續劇實在沒意思。這時候,可能有一位負責業務學習的科長來通知大家,說根據局裏的安排,其他部門已學習了好幾天,而我們還缺課不少,過幾天就要進行業務知識考試,誰也逃不掉。你們看著辦吧。於是大家就紛紛找出學習資料進行研讀,互相打聽某《通則》第四十三條是什麽以及“語言是人生鬥爭工具”這句話該如何解釋。
處理各種公務是十分慎重的。比方說要起草一個複文,向某位議員解釋為什麽語警不能兼管交通事務。秘書已經擬了一個草稿。副科長看了頗為不滿,認為一定要加上三個副詞,改變兩個標點。科長拿不準,將草稿交全科集體討論。大家沒解決副詞和標點的問題,倒對“堅決不行”與“絕對不行”哪個詞組更合適,展開了更激烈的爭執,鬧得臉紅脖子粗險些動了意氣。好容易,大家求同存異勉強通過了第四修訂稿,由科長交給了某副局長。但某副局長又認為該稿理論深度不夠,寫下長段批語,將其退回秘書科再修改。到最後,M局長認為第六稿太囉嗦,大加刪減,盡力壓縮,幾乎恢複了第一稿,還謙虛地將其批下來,請有關科室的同誌們傳閱,再提出建設性意見,並附信囑大家讀幾篇好散文努力實現文字的精練。秘書科如果不是被其他事攪局,幾乎無法結束這個修改過程。
修訂稿作廢的太多,廢紙簍很快就滿了,隻能把成堆成堆的廢紙拿出去燒掉。有人不小心,沒把紙燒透就放水衝洗,結果紙團塞住了廁所的下水道,造成水漫走廊。黑水流出了一個旋渦,還漂送著紙灰屑。為這事,這一群文弱書生又忙了很久。有人說要用火鉗,有人說要找竹條,有人則說應該挖開地磚,換上新管子。大家又翻書又畫圖弄出很多方案,最後還是派人去請水管工。但水管工愛理不理,消息傳來又激起大家的憤恨。
轉眼間已是中午了,水管還沒通,但有人傳來消息說下午要分發補助性食品,有牛肉有雞肉有魚有糖還有水果,價格都很優惠,誰要誰就來登記。大家都興奮,有人借食品袋或是借鍋子借湯盆——有的則從文件櫃裏取出大竹籃顯得早有準備。大家說說笑笑誇機關溫暖如春,當然少不了還要細細打聽食物的價錢和質量。聽說行政科準備在牛肉裏麵摻冬筍,大家又把行政科科長的禿頭攻擊了一番。
電話鈴聲不斷。有的電話是來談公務,但更多的電話是來找幹事N。N年輕美貌,常在各種會議上拋頭露麵,當記錄員或者聯絡員,所以人稱“會議西施”。她認識眾多首長、模範市民、文藝界名人及外國專家,又能拿到各種來路神秘的戲票和舞票,衣袋裏一掏就是紅紅綠綠。據說還有一位著名劇作家總是邀她跳舞,向她贈送自己的著作,並想介紹她加入美學學會。她似乎衣袋裏全裝著天真,一掏出來就可以用,對誰都能提幾個帶孩子氣的問題。比方說七乘以八等於五十六嗎?你怎麽這樣會算嗬?新疆在中國的西北部嗬?我還以為它在南邊呢。你怎麽不玩布娃娃呢?我就是喜歡玩布娃娃。諸如此類。但她有時候可以老練地同司機說說耗油量和電路板,讓人嚇一大跳。首長們都把她當布娃娃,一個懂得耗油量和電路板的布娃娃,喜歡摸摸她的頭,開一開玩笑,有時談人事安排機密大事也不避忌她那戴著耳環的小耳朵。正因為這一點,希望晉升的人對她都客氣三分,一聽說她想考大學,不少人就忙著向她提供資料並主動分擔她的工作,順便問她買不買皮鞋。
找她的電話大多來自男性,所以她抓起話筒後臉上常有淡淡的羞澀。通話可能有五分鍾,十分鍾,或者二十三分鍾,可能有關外婆,也可能有關電影和旅遊。最後她可能顯得有點不高興,眼睛瞟著電話機旁的同事對話筒大聲說:……你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在她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但繼續講著的時候,辦公樓外麵開始聚集一些人。其中有些人是能說話的,有些人嘴頂膏藥隻能打手勢,還有些人被噴過藥水,因此隻能張開口嗷嗷叫卻吐不出一個字。這些鬧事者希望引起樓裏人的注意,便拍掌跺腳,吐痰撒尿,甚至敲鑼打鼓。有些小孩以為這裏是街頭演出,瘋勁十足地來此圍觀,在大人們的腋下或胯下鑽進鑽出,即使沒看出什麽眉目也心滿意足。有個瘋子也來湊熱鬧。他穿戴整齊,腳蹬時式皮鞋,隻是麵抹胭脂口紅有些怪異。他朝辦公樓大門裏噴著唾沫星子大喊:出來,出來!是好漢就出來!
旁人注意到他。他注意到這種注意,回頭極親切地一笑,攤開雙手說:這地方,我來得多哩。那一次我娘以為我煮麵條,其實呢,我是煮的紅參,嘿嘿!
他又朝大門裏瞪了一眼,對聽眾繼續說紅參:後來我把我娘接上汽車,一車開到賓館。我娘不知是到了哪裏。我說,你隻管走,我帶你去的是好地方。他很神秘地壓低聲音,再次笑了笑:你猜我給娘煮的是什麽?嘿嘿,紅參。騙你不算人,真是紅參。
……
他那呆呆直直的目光,嚇得人們不由自主往後退。連一位文學新秀,本想到這裏來搜集點素材寫點心理變態小說,好讓那些新派編輯刮目相看,但聽著聽著也摸不著頭腦,覺得沒什麽意思了。但越來越多的人向這裏擁擠,使文學新秀怎麽也擠不出去,踩了好幾個人的腳,擠出了一身老汗,還是被瘋子摟在懷裏。
嘈雜聲浪使大樓裏的人探頭探腦,窗子一扇扇打開,然後又一扇扇關上。工間操鈴聲響過以後,竟沒有一個人出來。
其實,語管局的幹部們不必太害怕鬧事。因為鬧事者一開始就麵臨著內部分裂。幾個為頭的家夥雖然無法張嘴說話,但還可以打手勢或者寫紙條,進行一輪輪激烈的談判。這個要當總代表,那個要當總指揮。這個說對方右傾投降,那個說對方“左”傾冒險。這個建議總部要設八個部門,那個要求總部設十二個部門。這個說自己太忙,一定要帶個女秘書,那個說自己太累,一定要享受夥食補貼和交通補貼……加上一個瘋子老是拿麵條與紅參來攪局,再加上受害者們口舌都太不方便,整整一天折騰下來,連個領導機構也沒產生,對具體請願要求更未形成共識。
語管局倒是注重民意上達。來信處理科和錯案甄別科的兩科長前來會見鬧事者。但他們有點無事可做,隻是聽鬧事者自己爭來吵去,完全插不上嘴。他們坐在椅子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差一點睡著了。
五
M局長早上一醒來,就覺得牙齒特別的痛。他翻報紙時發現所有的輿論一夜之間都與他的牙齒較勁,對語管局的務實親民措施隻字不提,對工作中一些雞毛蒜皮的瑕疵倒是添油加醋。《新潮報》石破天驚發表社論,攻擊語管局的辦事效率低下和職業道德敗壞,進而追究領導責任。《晨報》則刊載市民來信,“強烈要求區分粗言穢語與方言土語的政策界限”。《健康周報》發表記者述評:《口吃者無罪》。《婦女論壇》則公布了十四名少女的座談紀要,強烈要求有關當局廢止利少弊多的“潔語化”運動,保護正當的情場私密性談話。抨擊最激烈的是電視三台,那位女主持人居然顯出了少有的嚴峻,在汽車輪胎和保胎丸的大廣告之後,居然采用了設問句式——照這樣下去,人們不禁要問,語管局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是否化為烏有?
剛上班,M局長還接到了一些大學生打來的電話,聲稱他們的話劇演出受到語警的無理幹涉,原因僅僅是台詞中有所謂不規範的語言,有反派角色的一兩句粗痞話。他們強烈要求語管局尊重藝術規律,對此事嚴肅處理,否則鬧起了學潮勿謂言之不預也!
M局長冒著冷汗,懷疑以前是否給這些新聞單位送的電影票太少,送宴會請帖太少,眼下竟遭到他們的惡意報複。當然,他更懷疑是內部出了家賊——有人想把自己搞臭於是給人家提供炮彈並煽動青年。他知道,有幾位副局長早就懷著讓局長提前退休的理想,還有秘書科的T秘書常有奇談怪論,常以社會良心自居,一直與領導過不去。局長是有豐富社會閱曆的人,豈無識妖之法眼?他深知像T這樣的人在每個社會都為數不少。他們大多能耍耍筆杆寫點臭文章,但賺了稿費以後還是喜歡長發破衫,拍胸脯自詡貧民。開會時他們睡覺,不開會時他們多嘴,有時崇拜哲學痛罵武俠小說,有時吹捧武俠小說鄙棄哲學,反正怎麽說都是誇誇其談。他們以攻擊政府陰暗麵為樂又常常隨地吐痰,喜歡在海邊和曆史名人墓前捏著下巴留影,好像自己壯誌未酬宏圖未展。這樣的人語言粗俗,當然最恨語管機關。問題是,關鍵的問題是:這樣的沽名賣直之徒騙騙天真女孩還可以,怎麽也騙過了新聞媒體?還進一步騙過了上級首長和廣大民眾?
M立即梳頭洗臉,整裝去拜見市長。他辦事謹慎周密,總是比約定時間提早半小時到達,而且不坐小車,怕的是車子在路上拋錨。
從市府回來,他立即檢查工作,發現辦公樓裏確實有兩處下水管道不通,而且走道裏到處是煙頭。他暗想市長雖有點偏聽偏信,大體上還是英明的。
他帶著一身疲乏立即召集大會,並破例向秘書要了一支香煙,不時放在鼻子前嗅一嗅。他站起來伸出兩個指頭說:今天,我講兩個意思……
他提出局裏的思想和作風必須徹底整頓,強調大家必須科學語管,公正語管,文明語管,協作語管。為了肅清語管隊伍內部的害群之馬,他宣布立即建立整頓辦公室……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我這個人缺點很多,最大的缺點就是對有些人太軟弱,太忍讓,簡直是姑息養奸啦。同誌們!但這次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市長也下了最大的決心——他把市長的話擴大三倍音量說出來,震得窗子哆哆嗦嗦,所有聽眾的汗珠都一齊停止流動——這一次,我們要橫下一條心,揮淚斬馬謖!
於是副局長發言也說:揮淚斬馬謖!
秘書長發言也說:揮淚斬馬謖!
科長們發言也說:揮淚斬馬謖!
層層表態,大家都很激昂。機關全麵整頓就在一片殺聲中開始,有點令人心驚肉跳。有人幸災樂禍地把行政科長的頭看了又看,好像他那顆禿頭已十分危險。
根據局長的提議,語管工作還得加強科學性。大樓門前便多了兩塊招牌——“語言管理學會”和“《語言管理》學術叢刊編輯部”。應該說,機關的學術氣氛很快就濃鬱起來了,連局長和副局長的辦公桌上也出現了英文書或者日文書,大家一談到“語言”,還經常使用國際上更通行的language一類。學會的首屆年會也開得十分隆重。年會會址選在海濱賓館,依山傍水,風光宜人,客人們推窗可遠望藍色大海裏點點白帆,聽到海鷗聲哇哇哇連綿不斷。
發出了很多請柬,大多數受邀者沒有來,當然是對語管意義認識不足或是故意擺擺臭架子。幾天來,小轎車還是接來了一位位德高望重的老學者,A老B老C老D老等等扶著拐杖,互相寒暄互相點頭。急救室、小便盆、氧氣袋、輪椅以及特大號字體的文件資料都已經為他們準備妥當。他們看到這些很高興,便去洗澡。洗前取下助聽器、眼鏡、假牙、假發之類,好像整個身體都可以一個個部件地拆卸,連咳嗽聲也可拆卸分解,斷斷續續的有很多障礙和梗塞,不具流暢連貫的美感。他們在餐桌前談興很濃,談了好些死人的事,比方說:你最近看見過某某嗎?他死了?可惜呀。某某也死了,你不知道嗎?可惜呀。聽說某某某患了冠心病,恐怕日子也不會多了。可惜呀。某某暫時還不會死。如此等等。
中學者少學者乘大旅行車也陸續到達。他們器宇軒昂,有的頭皮鞋油光發亮,有的全身香味撲鼻,有的剛理過發,頭發邊沿還透出一圈青色光輝。他們見麵時互相捶一捶胸脯,或者拍一拍肩膀,罵一聲“你這個家夥”,深厚情誼不言自明。其中有一些很注意敬老,沒忘記去拜見“老師”和“師母”,對新認識的老人便謙恭施禮,說“我中學時就讀過您的大作”或者說“我是讀著您的書長大的”。但他們一轉背,就專找同輩人嘀嘀咕咕,互相串門,相邀密談。據說他們先打聽夥食標準,打聽會議是否安排了舞會和內部電影,然後提醒某些沒有經驗的朋友千萬別把論文提交出去,頂多隻能交個提綱。因為有些“老家夥”江郎才盡現在最喜歡剽竊別人家的觀點和材料,雖為君子但不得不防。轉而他們又對未來的理事會選舉非常關切,紛紛揮著拳頭表示,稱學會老化的問題再也不能繼續下去,這次非把“老家夥”都選下去不可,“代溝”是客觀存在我們也毫無辦法……他們大概串門太多,又經常討論要事,所以總是丟包——不知自己的提包忘在哪間房裏。於是他們飯前飯後總是忙著招手,找自己的朋友:喂喂,我的包在你房裏沒有?嘿,真是活見鬼啦!
為了體現各方麵的代表性,學會還邀請了一些來自基層的業餘語監員。這些老倌子大嫂子一般文化水平都不太高,一到這兒,猶豫了許久不知是否該把紅袖章戴上。很多人抽著廉價紙煙,對文化人們去小賣部買磁帶買書刊都十分不解,隻是小聲打聽窗式空調機和浴室裏的蛇形龍頭該如何使用。他們晚上上床早,早上也起床早,除了經常吆喝“吃飯去吃飯去”以外,便閑得無聊卻又不動聲色,頂多研究一下賓館的花草或者窗上的螺絲帽,顯得自己也有研究興趣。他們中的個別人較有見識,常對高層文化人們橫一眼:你怕那些眼鏡鬼蠻有狠?天下文章一大抄。知道麽?抄!
大會總算開始。小N當然最忙,一條紅裙子閃進閃出,與老學者中學者少學者都能談笑幾句,還得注意熱水瓶和茶葉,注意給錄音機換換磁帶。她與他人談話時忽而扭起眉頭,忽而哈哈大笑,有時被人神秘地叫到門外,聽取有關多弄一張電影票的請求。她對來弄票的男人都很熱心,表示她盡力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她就自己放棄。
M局長的開幕詞已經致過了,開始坐下來聽學者們的發言。為了表示謙恭,他的臀部落下去時與座麵接觸得很輕很輕,也很穩很穩。他手捏水筆,越記越感到難記,越記越感到科學確實可敬,慶幸自己剛才以“南郭先生濫竽充數”自輕自賤。
學者們大多談得深奧,學術價值顯然極高。有的把外國人的名字念得抑揚頓挫很像外文,如“康斯坦尼”的“康”字必定音位極高,而“坦”字必然拖出長音,先向上揚去,再下滑猛收。有時又冒出一句嘰嘰咕咕的洋文且不作譯解,似乎是無意間隨口溜出,外語已被下意識運用。有時還打住話頭蹙眉疾首,腦子裏苦苦搜尋某個概念的表述方法,最後才來抱怨本國文字中的這個概念實在不夠精當。
有的雖不太講外文,但也不是等閑之輩。旁征博引,學通古今,幾乎句句話都能注出出處。哪怕引一句“語言是很重要的”這句話,也注明是引自某某出版社某某年版本某卷某頁,其治學嚴謹的風範和皓首窮經的功力,令M局長不敢吱聲。
這些人在演講中常常背誦三兩句古詩,使講話的人文內涵更加豐厚,肅穆基調上又添活潑韻味,而且古詩總是信手拈來,背得十分流暢,背誦者決不看稿紙,好像學富五車已對稿子不屑一顧。
坐在局長身旁的一位卷發青年學者,冷冷地發出一聲哼,讓局長好生奇怪。莫非後生可畏,這位學界新秀還有更加高深的奇招異法?
局長又覺得冷汗在背上沁出。
果然,輪到卷發新秀登台了。他一登台就甩動長發,燃火大口抽煙,顯得有點兒不規不矩來者不善。他摘掉茶色蛤蟆鏡,手撐講桌,目光平伸,盯著會堂上空滑來滑去的兩隻燕子,好半天不吭聲,像在深沉注視人類的下一個世紀。待人群中有了嘰嘰咕咕的碎語,他才開口談起了燕子——從燕子向往自由天地,談到學術自由的必要,符合先言他物再及本意的比興手法,果然是瀟灑隨意別具一格。人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根本沒帶稿紙。這一發現使下麵某些中老年學者麵色不悅。但新秀對此胸有成竹並不在乎。他談了古埃及文化拿破侖帝國本市的城市雕塑及剛才會前廣播裏的一支交響曲,然後說剛才A老提到的D老的一個觀點其實C老在致G老的一封信中已有所觸及,而自己在與F、J的私下交談中對那個觀點曾表示讚許。一句話順溜溜地左捎右帶,把七八個人的心裏都說得舒舒服服——有人氣色緩和地開始挖耳。
但他決不庸俗吹捧,表示青年人要勇敢探索和挑戰,有時在前輩麵前鬥膽直言乃至胡說八道也純屬正常。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不是嗎?於是他又點燃一支煙,談起語言的準確性明晰性生動性儉省性,談起時代感民族感曆史感真實感文化感流動感升華感空間感輻射感宏觀感先鋒感,談起大和弦對位原理與語言內應力的非線性函數關係,談起語言密度的情緒效應和吸收方言過程中的熵增加絕對趨向,談起廣義相對論和原始圖騰在哲學上的意義對於信息工程的定量分析和蝶形數學模型來說確實是十分緊迫的課題,學界對這方麵的探索應給以充分的注意而不要打一些無謂的口舌官司。當然,他最後的話頭又落在燕子身上。
燕子——他揚起手在空中狠狠地一揮。不過這隻剛才隻是向往自由的燕子,現在從他口裏飛出已成為一隻“帶著時空永恒之謎的語言之燕”。
他穩穩地收回目光,沉吟著將煙頭在煙灰缸裏細細地揉滅,如同鋼琴家曲終之後仍沉迷於音樂聖境,許久許久還難以返歸現實。聽眾也都覺得大廳中餘音繞梁,好半天才知演講已經結束,於是掌聲四起。尤其是N小姐眼中透出崇拜,不時地用噴香小手帕揪一下自己翹翹的鼻子。
掌聲還算熱烈,但M局長注意到台下不少人在交頭接耳,臉上有不以為然又寬容大度的神情:年輕人嘛,這個……嘿嘿……
M局長悟出自己剛才不必那樣目瞪口呆。
會議就這樣一天天開下去。你說一通,我說一通,他又說一通,這就是地地道道的開會毫無疑義。每天開會上午三個小時下午兩個半小時,安排得並不緊張。會議期間還插了些學習性節目,比如觀神廟觀夜市觀山山水水什麽的。大家觀賞一棵千年古榕樹。老學者說“不錯”中學者說“不錯”少學者也是說“不錯”。於是開始拍照,先集體後個人再邀同鄉或同學巧立名目。有人記起一位老詩人,忙去把他拖扯過來壓在榕樹下就座,等攝影師哢嚓再來一張。
老詩人被M局長鼓勵,無可奈何,隻是抹抹嘴巴即興賦詩一首:
平生有幸逢盛會,
語言學家來開會。
二百三十八男女,
都到海濱來開會。
寫畢,老朋友都說好詩好詩,上前握手祝賀。M局長也極懂詩,搶上前去抓住那隻瘦手努力一握,久久不放。
會議的夥食當然也基本上保證了科研的需要。雖說按市府規定隻能四菜一湯,但往往是一碟三樣一菜變三菜,還是豐富多彩。精米精麵不易消化,一身營養陡增的皮肉有微微發熱的感覺,似乎難以包容體內正在積累和膨脹的愜意舒適。為了防止胃口減弱和增肥,大家都增加了飯後的散步運動。另一措施經有長期會議經驗的人介紹,就是大量喝茶。因此每逢會議間休息,突起的喧嘩聲中大家擠出門,腳跟腳排隊進入廁所,一片嚓嚓聲尿池裏的槽道阻塞黃潮猛漲怎麽也流不贏,而且人人動作敏捷匆匆扣好褲子又去開會。
M局長也喝茶太多,常常感到內急,但這一天遇到小小的不幸。他去了兩個公共廁所,發現那裏都太擁擠,便去小賣部旁邊的另一單座廁所。不料剛到門前,巧遇蒞臨大會指導的那位老詩人兼老學者。
M局長愣了一下,趕忙退讓到一邊去,說你先請你先請。
對方也滿麵春風,說你先請你先請。
局長說:你不要客氣,彼此彼此。
對方說:彼此彼此,你不要客氣。
局長說:誰先進都一樣,都一樣。
對方說:誰先進都一樣,都一樣。
兩人相持了約十來分鍾。最後當然還是老詩人客氣不如從命,接受了局長對科學的敬意。但他不愧為語言專家,進門時還開了一句玩笑,說伯也執殳為王前驅哈哈哈哈。
局長在門外等了良久,見門一直沒有鬆動,隻聽見門內偶有斷斷續續的哼哼聲,隻好回頭去找大廁所。不料他剛返回大廳,就被很多麵孔團團圍住。
首先發話的是一張黃臉,戴著鴨舌帽,嘴角咬得鐵緊鐵緊起了個肉疙瘩。他不記得已給過了M局長一張名片,現在又遞過來一張,然後冷冷地質問:請問局長,這到底是學術團體還是行政機關?為什麽把那麽多科長也塞進理事會?
M說:這個這個……
對方又說:我參加了二三十個學會,決不會在乎在這裏當一個什麽理事。問題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可悲的官學不分……
他還沒說完,就被一隻手扒開去了。一位大白臉取而代之地湊過來,首先衝著局長不由分說地一笑,然後指著手中一頁理事會名單問:請問M局長,這是個全市性的學會,到底算什麽級別?
局長斬釘截鐵:局級,當然是相當局級!
對方顯得有了信心:那麽作為領導機構的理事會,其成員是否都相當於局級幹部?至少也是副局級吧?
M覺得不太好回答了:唔唔,個人級別嘛,當然……這件事我們……還得與上級人事部門協商……
對方懇求:如果有了最後的結果,希望你們一定要下個文件,明確規定一下,免得下麵含含糊糊。你要知道,眼下不尊重知識與人才的情況還十分嚴重。
這時,遠處又嚷嚷起來。一個大胖子在那邊不顧N的勸說,手舞足蹈,衝向這邊。M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因為他早被那大胖子纏過多回。那大胖子不過是要來發點理事脾氣,說當選名單中他的名字被錯印了一個字,非更正重印不可。否則他就要以一個大學教授的身份提出強烈抗議。
M局長趁大家都去看熱鬧,偷偷溜走。但他剛要進廁所門,又被另一夥迎麵攔住。那是幾位大嫂,業餘語監員。她們好像有什麽話要說,但誰也不肯出頭說。你推我,我推你,有一位把另一位狠狠揪了一把,於是都嘻嘻哈哈大笑退了好幾步,弄得M局長有點尷尬,不知自己是該追逼上去還是該守在原地。終於,她們忍住笑。其中一位紅著臉進言:局長哎,有個事要問一下,我們……有那個沒有嗬……那個嗬。
什麽那個?
局長不理解。她們急了,由剛才的不說變成了眼下的都搶著說:就是文憑呀。這次培訓班學習的文憑呀。聽說,有些文化人賺大錢,他們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有張文憑嗎?我們這次出來學習半個月,總得給我們一個什麽吧?
見局長沒有表態,她們說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說街道工作最難搞了,你們說話一張嘴,我們辦事跑斷腿。有的說我這次連毛衣都沒打,學得腦袋都大,理應得到犒勞才對。還有的說住賓館誰稀罕?這次來參加學習,耽誤了好多正事,我家裏那個死鬼平時連飯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麽事好笑,她們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陣野野的大笑。
M局長已經臉色發白,見她們笑,隻得賠笑一下;見她們說,隻得繼續聆聽下去。他拿出當局長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來對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對方的衣領,還問夥食如何,問蘋果吃了沒有,問旅遊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嚴肅地指出:你的發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簡報;或是微笑著抵賴:我也堅決反對唯文憑論,但國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麽辦法?最後,他還表示這次會議很有收獲,這樣的會一定要多開,而且歡迎諸位以後常來語管局做客,要是門衛不讓你們進,你們就打電話直接找我,這沒有問題……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特別和藹可親,好像他多年來總是習慣於同老農在田頭話家常,或者對清潔工人問寒問暖。
整整一天就是這樣過去了。他好容易逃脫糾纏,才記起自己的生理任務。但一踏上那濕漉漉並印了很多黑花腳印的瓷磚地,他覺得氨氣太刺激簡直熏得眼皮都睜不開,又感到頭暈耳鳴,惡心欲吐,怎麽也沒法小便。
大會醫療室對他給予了診斷。大夫說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長隻得提早離會。
六
M局長在療養院待了一個月,體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緩解,還用鉛筆在文件上畫了好些圈圈點點杠杠,並初步學會了打網球和聽交響樂。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邊談形勢確實大好一邊把對手的底分穩穩地摳過來。
但他覺得住在這裏並不特別舒服。比方說他愛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廳管理員提過好幾次。每次對方都點頭表示明白,可一到開餐時,送來的又是紅炸炸的辣椒。那電風扇也很怪,你開四檔它就是一檔,你開一檔它就是四檔。他叫院裏派人來修一下。果真來了一個電工,倒騰一番,但他走後那電扇索性不轉了,端莊而安詳。
同房的一個矮老頭也令M不滿。那老頭一到晚上就怪聲怪氣打呼嚕,打法十分不標準,好像帶了點方言味道。他白天總在枕頭邊清理和收揀著什麽,或在屋角的煤油爐邊一個勁吹煙,拿兩大瓣屁股衝著M。M回憶起來,好像整整半個月沒見過那老頭的臉了——莫非是個沒有臉的人?
他決定出院回家。這天他叫來小車,一路進城,發現兩旁的高樓越來越多,黃的白的紅的藍的,燦爛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兒童的積木。樹木的葉子綠得鮮亮,顯得很厚很硬,在陽光下熠熠閃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蠟製品。一排排商業廣告在車窗外閃過,上麵的畫都十分現代派,人被畫成幾何體,畫成剝了皮的青蛙。有一個大大的女人頭像正盯著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貓。這熊貓正高舉一隻皮靴。
他發現街市上幾乎沒有天藍色大蓋帽——真是,真是,這些執法者都到哪裏去了?如何都不堅守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罵出一句粗話,想考驗一下語監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樣罵,哪怕罵到了祖宗八代,也沒有什麽動靜。後窗裏一直沒有出現語監總署的警車,亦無哇哇哇的警報聲。
太渙散了,太渙散啦!他紅了臉。要你們文明執法,不是要你們放縱不管麽,怎麽工作上總是跑極端?
小司機似乎沒聽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輕輕哦了一聲,笑著說:局長,你老人家的用語也該換換了。什麽是“渙散”嗬?現在都叫“活潑”。
M局長墮入了雲裏霧裏:誰規定的?
沒有誰規定,但大家都這麽說。
渙散是渙散,活潑是活潑,兩個意思完全不一樣麽。我是吃語言學這碗飯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局長,我也是這麽想的,但他們都笑我二百五。
司機解釋了好一陣,才讓局長得知:他住院的這一段時間裏,語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據專家建議,用美好語言促進人際關係良化,因此各種刺激性的詞語都受到限製。比方在大學裏,想指斥某學生讀書不踏實,人們隻能深意莫測地笑一笑,然後說:“他嘛,聰明還是很聰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書讀得不錯”,那無異於承認他的才情廣受懷疑,在大家眼裏不過是冬烘學究呆頭呆腦毫無創見。在機關裏也是一樣,你不宜說某某人剛愎自用,而隻能說他“魄力還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說某人四麵溜光和光同塵,隻能說:“他嘛,當然囉,怎麽說呢?對人緣關係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說某某首長不通業務屍位素餐,充其量也隻能說:“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點和長處,不過要是讓他換個地方幹幹,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領導才幹嘿嘿哈哈請問你的看法是……”不用說,這種語言的革新,確實使很多單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氣象。根據這些成效,據說有關方麵又建議,今後應從嚴檢查一切出版物,從嚴修訂詞典,將一切貶義詞統統鏟除。這件事已在報上展開了熱烈和廣泛的討論。
一席話,讓M覺得勝讀十年書。這時光線一暗,小車嘎的一聲停住了。
M問:為什麽不走了?
司機也不吭聲,鑽出車去,徑直去車後取自己的香蕉和啤酒,隻給局長一個背影。M怎麽也記不起對方的臉相來了,仿佛那也是一個沒有臉的人。
M把目光探出窗外,光線暗是由於有一棟大樓堵在窗前。他的目光從大門一直延伸到樓頂,仰得帽子都差點落地,頸後一輪輪皮肉擠壓得很痛。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麽自己隻是治了一下尿道中毒感染,這辦公樓就這麽高大了?
他看了一下大樓前的招牌,發現語言管理的“局”已經變成了“總局”。一個“總”字使他的牙痛又發,嘴巴歪歪地大張,嗬嗬地哈氣。難怪同事們這一段在電話裏都吞吞吐吐,也難怪市長秘書一直囑他安心養病——原來是杯酒釋兵權嗬,原來是背著他做了這麽大的手腳嗬?
他氣衝衝步入大樓,發現走廊裏更擁擠,不光塞著很多文件櫃,還塞了不少舊沙發舊桌子簡易床以及折疊椅。有些沙發向前翻倒,做出了低頭下跪接受批判的架勢。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文件包,壘著一大堆一大堆的,散發著黴味和塵土氣息。
幾乎每一層都這樣擁擠。在每個樓道拐彎的顯眼處,他還瞥見許多陌生的白底紅字標牌:商業語言局衛生區、農村語言局衛生區、幹部語言局衛生區、錯案甄別局衛生區、行政局衛生區、秘書局衛生區、整頓局衛生區、業務培訓部衛生區、機關子弟教育辦公室衛生區,如此等等。以前的那些科室,現在全都以局自居,奉公克己地管理著某一地段的灰塵和紙屑,讓老局長看得心驚肉跳。他又迎麵撞見了很多陌生的麵孔,或是夾著卷宗上樓,或是提著皮包下樓,與他匆匆擦肩而過,似乎都是他的新同事。裝修工人們穿插其中,其中有一些搬抬辦公桌,從這間房抬到那間房,或是從那間房抬到這間房,抬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和騰騰飛揚的灰霧。有時一張桌子卡在門框裏,人們就吆喝著:“一,二,三!嘿——”
他總算看見了一些老部下,奇怪的是,那些人既沒前來欠身握手,也沒上來接下提包,似乎已不太認識他。M自覺修養還不錯,忍住火氣,不同小人一般見識,還上前拍了拍前政工科長的肩,像往常那樣滿臉微笑:忙嗬?要搬家麽?要不要我這個老頭子來幫個倒忙?
前科長沒回頭,隻是指了指樓上:上訪的請上樓,接待局在第五層。
M局長還想開玩笑:是嗬,我老頭子正是來上訪,告你昨天打老婆哩。
旁邊一位女幹事立刻插進來喝問:你是哪個單位的?怎麽這樣對廖局長說話?
M吃了一驚:怎麽?他……也成了局長?
大概是聽得話音耳熟,前科長回頭審度了一下M:是老局長嗬。對不起,在下不才,進步很慢,不過是上了個小小台階,為人民多做些工作嘛。你這是……
我病好了,來上班嗬!
哦,對對,你還是局長,還應該上班的。前科長回頭對女士吩咐,快,把老局長帶到他的辦公室去。
以前的“您”改成了現在的“你”,以前的親力親為變成了現在的指手畫腳,M震怒得恨不能一口咬下對方的鼻子。
他隻得氣咻咻地去找自己的辦公室。不料他的辦公室安排在很僻靜處,門口也沒有語警站崗,外間也沒有秘書侍候。打開房門一看,裏麵略有些混亂,很多文件都堆放在地上,窗簾也顯得有些陳舊,新式空調機倒是裝上了,但他用遙控器按了按,沒按出什麽動靜,可能是遙控器有了問題。N小姐倒是在這裏打電話,著一身黑色套衫裙,幽幽泛出一輪輪毫光,還頂著一個十分險峻的塔式發型。她坐在窗台前晃著兩條長腿,又是扭眉頭又是拍膝蓋:……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麽——我這是辦公時間,你知道麽?討厭!
小丫頭肯定又在煲電話粥,M局長照例裝作沒看見。
對方瞥一瞥他,竟沒認出來,隨便地衝著他揮揮手:喂喂,不是要你修抽屜,是下水道又被塞住了。你們維修隊的人怎麽回事嗬,叫也叫不動……
老局長剛才怎麽也打不開自己的抽屜,現在更覺得這番話混賬透頂,忍不住惡聲惡氣地說:是不是要我修馬桶?
她瞪大眼:什麽意思?
他冷笑一聲:我不是來修馬桶的?
昔日的會議西施眼裏透出迷惑與茫然回憶,總算認出了老領導,一拍手,甜蜜小嘴驚喜地張開:哎呀呀,你不是老局長嗎?實在對不起,你長得這麽胖,完全變了個人,我一下沒有認出來,該死該死……
M還是氣呼呼的:亂彈琴,亂彈琴,機關裏怎麽這樣亂?
N說:誰說不是呢?我接手副局長才幾天,真把我累趴啦。一下是下水道堵了,一下是電燈不亮了,忙得我頭發也沒時間做。你這是……抽屜打不開?
他已經扭斷了鑰匙,恨不得把整個桌子扔出窗外:我要辦公,我要辦公!
她聳了聳渾圓的雙肩,很同情地凝神思索:對,是得有張好桌子。不過你的事不由我分管,這事恐怕你還得去找T。
局長覺得這更不可思議,為什麽要去找T而且怎麽應該去找T?莫非那毛頭小子也搖身一變官運亨通?
N解釋:那倒沒有。
就是嘛,M局長恨恨地說,隨便從街上抓個人來當官,也比T可靠一萬倍。他清楚地記得,在他手下當秘書那一段,T曾違反規定私用電爐煮麵條,曾把臭襪子塞進文件櫃,曾在辦公時間關起門來聚眾打撲克,實在是劣跡斑斑臭名昭著。如果讓這樣的人篡奪權位,國將何以國?世界將何以世界?
M局長與T秘書見麵在秘書局的一間小辦公室。奇怪的是,T眼下雖沒打撲克,但居然大大方方地修理著皮鞋,碎皮子斷線頭攤滿一桌,膠水味十分刺鼻。大概突然悟出了一種修補的妙法,他樂得連連搔腦袋。M看著看著更生氣:這哪像個機關呢?差不多也是個菜市場吧?修皮鞋的都來了,是不是還要在這裏炸油餅打爆米花?
還好,T沒裝出不認識老領導的鳥樣,兩隻手在桌麵上急急地一抹,把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全抹入抽屜,臉上有一絲驚慌神色。他趕快掏出一支香煙敬獻領導。
M沒好氣地推開煙:我的辦公桌在哪裏?聽說……你是管桌子的?
T愣了一下:不,我什麽都管。
M冷笑了:那你負責全麵工作囉?
T點點頭:差……差不多吧。
M忍不住放聲大笑:你要是做個夢,或者上台唱出戲,說你當上了王公大臣,那我還是相信的。年輕人,不要好高騖遠誌大才疏,知道麽?我對你沒有什麽成見,隻是恨鐵不成鋼,一直想真心地幫助你。
謝謝,謝謝。對方才怯怯地點頭說:局長,你的事我登記下來了。最遲明天吧,木工就來為你修理桌子。
老局長又說:年輕人呐年輕人,老毛病要改啦。我早就同你說過,你總是不注意衛生,下筆不注意標點符號,與同事也處不好關係。長此以往,你還要不要前途?嗯?作為你的老上級,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待,但是……
對方又點點頭,用更加微弱的聲音說:老局長,你要是這個月打算工作,那就暫時……打打蒼蠅……
你說什麽?
不好意思,我是說……打蒼蠅……
你以為我還有工夫同你開玩笑?
老局長,我也……沒有開玩笑。其實,我根本不想管這些事。沒辦法嗬。我的皮鞋還沒修好,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不知道胎位正不正……
老局長終於忍無可忍,臉憋出了豬肝色,一回到局裏就大大違犯語管條例:你神經病嗬——
七
時代在飛快地發展,各種新生事物總是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T秘書沒法向老局長說清的事情,人們隻能以後慢慢地讓他明白。
事情是這樣的:在他住院的這一段時間裏,語管工作越來越繁重,語管局隻好順應形勢擴大為語管總局。在上級領導部門的直接關懷和領導下,機關裏一大批新生力量走上了新的領導崗位。於是大樓升高擴建,辦公場所重新布局,在財政預算還跟不上的情況下,連走廊廁所的空間也再次被巧妙地規劃利用。小臥車不夠用,更成了一大難題。既然一時無法大量增購車輛,領導們隻好擠一擠,將就將就,艱苦奮鬥,節儉辦事,比如在汽車裏增設一些帆布小馬紮和小板凳。
更為麻煩的是,大會堂已不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領導們開會時總得上主席台吧?可主席台本就不夠大,加上一些領導年邁體弱,上主席台時須由護士攙扶,一人需要兩人甚至三人的位置,常把台上擠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台下人經常錯把護士看作首長——這些誤會當然算不了什麽,但碰到天氣悶熱,濕度溫度高,折騰得老弱們中暑休克就影響不好了。考慮到這一點,大會堂不但安裝了空調,而且開會時都要架起一排強力電風扇,對著主席台猛吹,吹得那些首長須發奮張麵色慘白並且堅強不屈。
現在,有資格上台的領導越來越多,主席台必須擴大容量。行政局方麵隻好請來泥木工人,嘿喲嘿喲地幹,拆除台下前十幾排的座位,填以砂石,打樁砌牆,築出一個主席台的延伸部分。
可以想見,隨著領導職數不斷增多,主席台也不斷向前延伸,大會堂的土建工程也幾乎夜以繼日無法停止。打樁機、攪拌機、切割機以及鑽孔機轟轟隆隆吱吱嘎嘎響徹長夜,照明燈如同小太陽照亮工地,餐廳還給夜班工人送來綠豆湯和烤麵包。
到最後,機關裏官多兵少,頭重腳輕,大多幹部都成了領導,當上了總局長或副總局長,局長或副局長,還有相當於局級領導的各種委員、顧問、督導員以及監察員,隻剩少數幾人沒有及時提拔,開會時應該坐在台下。要是碰到這些人出勤在外應付公差,有時候甚至隻有T秘書一個坐在台下——他是管文秘的,外勤機會不多。這當然使會場情形更為不堪,形成了“廣大領導”對“個別群眾”的領導。工程規劃者不免犯了難:照這樣改建下去,幾乎整個會堂都成了主席台,所謂台下就隻剩一個深坑。想想看,當一個人或幾個人坐在坑裏,台上人隻能夠看見坑裏一撮黑發或幾撮黑發。那樣的會場,成何體統?
局領導辦公會議研究了一下,覺得辦事不必太機械。與其說大會堂改建得不倫不類,還不如把它改回原樣,讓少數幾個群眾上台,而下麵變成主席台。這樣雙方不但有視線交流,台下領導萬一打瞌睡流涎水,也不大顯眼。這不是極巧妙的靈活變通嗎?
於是就這樣辦。
T秘書以往逃會的紀錄最多,似乎屁股上長了刺,總是坐不安,而且不逃會就不顯得超凡脫俗,就活活愧對古代雅士的仙風道骨。但現在他常常高居台上,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眾目睽睽之下無法逃會,不能不心情沮喪,有點無精打采。但他受到一大片目光的仰視,對上司逐一俯瞰,終於心態漸好。他高高蹺起一隻腳,或高舉起一隻手,借著大窗子透來的光線,衝著台下毫不在乎地剪指甲。一勾勾指甲彈飛出去,成弧形下落,不知落在哪裏。指甲剪得不耐煩了,他還可以咚咚咚地拍著桌子,胡亂地發一通臭脾氣:我們群眾強烈要求把浴室裏的水龍頭修好!
或者是:群眾就是喜歡三擔牛屎六箢箕,不喜歡開長會!
諸如此類。
群眾是神聖的,而群眾隻剩他一個人,他確實就是群眾,確實全權代表群眾,於是首長們對他都得謙讓三分。關於水龍頭的建議一經提出,台下一片黑壓壓的上司不得不慎重考慮,爭著往本子上記錄,互相點頭深有感慨地說,提得好,提得好。
領導力量們都要求多多工作,於是多出許多會議,更多出許多文件,從這個局傳到那個局,又從那個局送到這個局。簽批單上的各種批示多達數百條,總是很難有個統一說法。T秘書拿著文件找總局長,說折騰這麽久還沒個結果,實在不太像話。
總局長也覺頭痛,想了想,隻好授權T秘書:算了,你自己去把關拍板。你得明白,這種事情你不做,難道還要麻煩領導不成?
T秘書近來喜歡修補皮鞋,從父親那裏接下祖傳絕活,是修鞋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興趣完全不在工作上。他對把關拍板這一類事非常厭煩。厭煩一旦逐日加深,還帶來了他態度的粗暴。比方說他經常大筆一揮,把首長們的批示統統槍斃,甚至批上一句“胡說八道”,如此大不敬之罪竟無人追究。這一天,聽說總局僅有的一輛進口高檔轎車,領導們都要坐,實在不好安排。要說級別嘛,這些領導都夠格。要說年齡資曆嘛,這些領導也都不相上下。但一輛小轎車總不能當公共大巴吧?T秘書聽著聽著來了氣,大喝一聲:
別爭了,我坐!
秘書局長嚇得不敢吭聲。
消息傳開,上司們都憤憤不滿,說小小秘書怎麽可以有這種待遇?沒王法啦?翻了天啦?但仔細一想,首長們平起平坐,都擠上汽車實在不太現實。讓它作為群眾專車,恐怕還是合適的解決辦法,至少可減少領導班子的不和吧。
從高檔汽車開始,後來還有了群眾專用電梯,群眾專用食堂,群眾專用別墅,群眾專用健身房……一切稀罕的設施都歸少數群眾受用,尤其是由T秘書來定奪。物以稀為貴,語管總局的群眾眼下確實神氣活現。
每天早上,首長們都匆匆吃完飯,提早五分鍾或十分鍾上班,在健身房門前一心一意等待。好半天,T秘書身著短褲背心護膝護腕從裏麵出來,渾身汗水油光閃亮,揉指甩腿做各種放鬆動作,或是興頭上突然對牆壁猛擊幾拳。他終於筋疲力盡,喝幾口水,然後環視正等待分配一天工作的各位上級,臉上有不耐煩的表情。他掏出一大遝會議通知或請柬分發出去,讓這個去參加什麽會,讓那個去參加什麽會,讓另一些人參加視察或檢查。看他們歡天喜地離去,再來打發剩下的人。他說對不起啦,既然官多兵少,官就得當兵用,於是他讓分管餐廳的上司去采買鮮菜,讓分管澡堂的上司去檢修水龍頭,讓分管家屬的上司去家屬區送煤餅,讓分管桌椅的上司去刷油漆。
看到還有沒事可幹的人,他可能會輕慢地揮揮手:去,給我找些廢皮子來。
片刻之後,果然有很多廢皮子被找來,供他修補皮鞋。
大部分上司身體欠佳,也很講究體麵,都想坐汽車出去開會,不想去刷油漆什麽的。有人曾起草一個文件,想訂出一個輪流出席會議的製度,可是因為照例有太多不同意見而隻能擱置。他們隻得另想辦法,就是極力搞好與T秘書的關係。聽說T要做爸爸了,他們就拚命往他辦公室裏送當歸雞蛋紅棗巧克力速溶奶粉。知道T有修補皮鞋的嗜好,他們四處為他尋找破皮鞋,實在找不著就想法把自己的鞋戳幾個洞,或者在T的麵前大談修鞋的技術和動態,把市內某些著名修鞋匠貶得一無是處……有時談得T高興了,T也真的到衣袋裏去摸一摸,摸出一張會議通知作為獎賞,派車的時候也手下略有人情。
上司們這種對T的討好甚至到了過分的程度。這一天,機關收到某醫藥公司寄來的新產品狐臭靈小廣告,還有精印的文字介紹,說這種狐臭靈為蘋果香型清新柔和香味持久不信的話一嗅便知。大家如同平常收到了一張好戲票、一本藝術年曆、一張宴會請柬,首先想到的當然是T。有人把狐臭靈放到鼻子前湊了一下,鼓足勁眼睛向上輪去,深深吸了一鼻子氣,說確實是香。這立刻招致很多人的怒目,那意思是:放肆!T秘書還沒有嗅過,你怎麽膽敢這樣?
他們都搶著要給T秘書送去,在T的麵前顯示忠誠。為這事,他們爭奪得奮不顧身差點動起了拳腳。最後,竟有七八個人一齊去送狐臭靈,找到T以後誰也不甘落後地齊聲說:請您嗅一下吧。嗅吧,嗅吧。
T秘書已經要睡覺了,對醫藥新產品也從不感興趣,但礙著他們的一片愛戴之情,隻好公事公辦地把狐臭靈往鼻尖上貼了一下,說確實還可以。
他們也就心滿意足,覺得尊卑秩序終於得到維護。接下去,再按職位高低一個個輪流嗅起來。
T秘書臨別時還略加訓誡:以後有事到辦公室談,明白麽?
當然,當然。他們都頻頻點頭。
個人感情不能代替組織原則,明白麽?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關鍵是你們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懂不懂?
懂的,懂的。他們都爭相欠身。
T秘書把門咣的一聲關了。
離開T秘書家,幾個局級領導大為光火:呸,什麽東西?也同我們耍官腔?你不就是個小小秘書麽?算哪一盤菜嗬?今天也人五人六的了?老子參加工作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老子當科長的時候你還給我提包呢……他們罵歸罵,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下次見到T秘書的時候還是滿臉笑容。
當然也有些清正之士,對機關裏慢慢出現的這股吹吹拍拍之風痛心疾首。M局長就是其中一個。他決不去T秘書家裏拜訪,作靦腆木訥忠誠態,隻是成天悶不吭聲,埋頭幹自己的事。一杆蒼蠅拍打爛了,又去換一杆。他也決不去研究辦公大樓裏的乒乒乓乓搬桌子聲音為什麽日長月久——那些人愛怎麽忙就去怎麽忙吧。他M也有可忙的。他戴上袖套和口罩,在大樓內外輕手輕腳地遊轉,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看見有蒼蠅在什麽地方停落,就彎腰屈膝,憋住氣息,從害蟲後麵偷偷向前探步,刹那間全身如箭發時的弓顫弦響,手起拍落做一次驚天動地的打殺。他戴上老花眼鏡,將蠅屍用竹簽子一戳,挑到小玻璃瓶裏去。看見裏麵密集的紅眼綠腹黑翅已填滿半瓶,搖一搖,油然生出微笑。
拍累了,他就挺直腰,坐下來歇一會兒,很愜意地看一看陽光和藍天,感受著歲月的充實。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隻斷了線的紅氣球飄飄忽忽地小了,更小了,已成了一個極微弱的紅點。你必須睜大眼睛盯住它,隻要一眨眼,就滿目茫茫再也尋不到了。
不知是哪個小孩丟失了它。
八
M局長當然也端著保溫杯,參加過很多機關會議。不過近來會議氣氛不大好,總是充滿著火暴暴的爭吵:
——你工作不錯,可是魄力太大,自信心太強,大家早就有感覺啦。
——就算我魄力大,但哪像你幹什麽都穩穩重重?一天到晚沒聽見你咳嗽,誰知道你心裏有什麽深思熟慮?
——算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早就知道你對我十分關心愛護!
——你以為我是傻子?我早知道你對我要求嚴格一片苦心!
——記住吧,我會感謝你的,你這個個性突出思想活躍的家夥!
……這類吵鬧對M來說已算不上莫名其妙,他已經善於翻譯這些話中的關鍵詞,弄懂它們的真實含義。
——激動什麽?要降職,現在也輪不上你。
——憑資曆,憑能力,憑我這白頭發,我哪點比你差?為什麽你能降我就不能降!
——我們強烈要求公平用人量才是降,誰降誰不降,文憑作參考!
——你別把唾沫濺在我臉上。我隻是想弄明白一下,不降我,是不是組織上對我有什麽看法?這個問題要弄清楚,要水落石出。
——不降我還能降你麽?你的生活浪漫問題還沒組織結論吧?
——請各位想想,現在是什麽時代了,還能搞論資排輩麽?
——沒那麽便宜,這次不給我降職機會,我就一定要告狀,哪怕告到中央!
——不要忘了,上次四角三分錢的問題是個原則問題,在選人用人的時候一定要統籌考慮!
——人貴有自知之明吧?你憑什麽這樣敢說敢幹?
——我們強烈反對私人友情過於深厚!
……討論到了這一步,就開始進入比較實質性的階段,即進入人事任免的敏感議題。不過七嘴八舌之下,誰也聽不清誰。什麽論條件大家都比例什麽你這樣愛我我不怕反對大男子主義沒那麽便宜形勢大好我原來就隻是個幹事難道理發也算活潑抬桌子都要用勁小心電爐小心你這是什麽意思禁止抽煙去找醫生看看走走走你敢動手這就不莫吵了大丈夫敢說敢做……然後又有咣當嘣咚的聲音,大概是椅子倒了,暖水瓶倒了。
嘎嘎喳喳的爭吵聲終於趨於平靜。人們一看,是T秘書沉著臉進入會場了,照例要給會議做最終裁示了。有人從他手裏接過一張紙,高聲宣讀一項群眾的決議案:
一、總局所有幹部都得以國家利益為重,以改革大局為重,個人服從組織,能下能上,能官能民,不能隨意棄官丟權,不得私心膨脹向上伸手要求降職、免職、撤職。
二、不得越級降職、突擊降職,隨意降職,更不能在降職問題上搞裙帶風關係網,要嚴格標準認真審查,降人唯賢,反對降人唯親。所降人員中有不合格者,一經發現應嚴肅處理,及時將其提拔使用。
三、學曆文憑應是降職標準中很重要的一條,但又不要搞唯文憑論。要注意把那些有真才實學並有豐富實際工作經驗的人員,大膽而及時地降下來,充分發揮他們的作用。
四、四十五歲以上的人員不得降為科級,五十歲以上的人員不得降為副局級,五十五歲以上的人員不得降為局級。六十歲以上的人員一般作退休處理而不考慮降職,但務必安排好他們的生活。
五、身體狀況不能勝任工作者不在降職範圍,但為了減少降職工作的阻力,可考慮讓他們保留原職但同時享受降職待遇。
六、年輕幹部被降職前應該有兩年以上的高層機關工作經曆。各級應有培養年輕幹部的計劃,創造條件把他們提高到高層機關中去鍛煉,鍛煉好了再降。
七、各級降職人選應反複征求群眾(主要是T秘書)的意見,並報群眾和上級主管部門批準。
……
宣讀完畢,響起了一片掌聲和歡呼聲。有人說,還是群眾想得周到,群眾果然是真正的英雄。還有人覺得新決議滿足了自己的合理要求,帶來了新生活的美好希望,便買來爆竹禮花以示慶賀。辦公大樓外一時間劈裏啪啦呼呼噝噝嚓嚓叭叭叭喇哩噝呀呼——朵朵禮花在夜空中燦爛地開放。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很多人激動得淚花閃爍,甚至泣不成聲地互相擁抱,完全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們對祖國的無限感激和無限忠誠。
198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