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遍地應答
一百零二 遍地應答
打開院牆的後門,從一棵掛滿紅葉的老樹下穿過,就可以下水遊泳了。
一手搖槳一手下網的打魚人。
風平浪靜之時,湖麵不再是水波的拚湊,而是一塊巨大的整體鏡麵,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你在水這邊敲一敲,水那邊似乎也會震動。你在水這邊撓一撓,水那邊似乎也會發癢。若是有一條小船壓過來,壓得水平線撐不住,鏡麵就可能傾斜甚至翹起——這種擔心一度讓我緊張。
在這個時候下水難免有些躊躇,有些心怯。撲通一聲,令寶貴的鏡麵破碎,實為一大暴行。好在碎片經過一陣揉擠,一陣折疊,一陣搖蕩,隻要泳者停止不動,待倒影從層層褶皺中逐一釋放,漸次舒展和平複,湖麵又會歸於平滑的極目一鏡。
通向山外的公路修通之前,這裏有很多機船,每天接送出行的農民,還有挑擔,腳踏車,以及活豬活牛。眼下客船少了,隻剩下幾隻小漁船偶爾出現。船家們大多是傍晚下網,清晨收網,手搖船槳輕點著水麵,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去,留下冷清和寞落的湖麵,一如思緒突然消失的大腦。
水邊常有兩樣靜物,是垂釣的一位老人和一位少年。據說老人身患絕症,活不多久了。但他一心把最後的時光留在水邊,留給自己的倒影。少年呢,中學生模樣,總是在黃昏中出現。他也許是特別喜歡吃魚,也許是惦記著母親特別喜歡吃魚,也許不過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積攢自己的學費。誰知道?
陣雨撲來時,雨點敲打著水麵,打出滿湖的水芽或者水蘑,打出升騰的水霧,模糊了水平線。如果雨點敲醒了水麵的花粉,水上就冒出一大片水泡,冷不丁地看去,像是光溜溜的背脊上突然長滿癤子。
幾隻野鴨惶惶地叫,大概被這事嚇著了,很快鑽入草叢。
不遠處,一條橫越水峽的電線上,有個黑物突然直端端砸下,濺起水花四濺。我以為什麽東西墜落,過了片刻,才發現那不是墜物,是一隻鳥突然垂直俯衝,攫取了什麽以後,帶水的翅膀撲啦撲啦,又旋回高高的天空,在陽光中播下閃閃一串水珠。我不知道這種鳥的名字,隻記住了它一身藍綠相雜的迷彩。
還有一隻白鷺在水麵上低飛,飛累了,先有大翅一揚,再穩穩地落在岸石,讓人想起優雅貴婦,先把大白裙子一撩,再得體地款款入座。它一坐就好半天,平視遠方,紋絲不動,恍若一尊玉雕。但如果發現什麽情況,玉雕眨眼間成了銀箭。一聲鷺鳴撒出去,樹叢裏就有數十隻白鷺躍出,撲啦啦組成數十朵白光,在青山綠水中綻放和飛掠。
它們有時候繞著我巡飛,肯定把我誤會為魚,一條比較奇怪的大魚,大得讓它們不知如何下口。小魚們也經常圍著我巡遊,肯定把我當成一隻落水的大鳥,同樣大得它們不知如何下口。
不知是什麽魚愣頭愣腦,胡亂叮咬,在我的腿上和腰上留下癢點,其中一口咬得太狠,咬在一個腳指頭上,痛得我從迷糊中驚醒過來。我這才發現,釣魚的靜物已經走了,天地間全無人跡。
其實,這裏還有很多人,隻是我看不見罷了。想想看,這裏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逝者的殘質,也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來者的原質——物物相生的造化循環從不中斷,人不過是這個過程中的短暫一環。對於人這一物種來說,大自然是人的來處和去處,是萬千隔世者在眼下這一刻的隱形偽裝之所。西方有人說: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那麽上帝是什麽?不就是不在場者的在場麽?不就是太多空無的實在麽?不就是一個獨行人無端的惦念、想往以及感動麽?
就因為這一點,我在無人之地從不孤單。我大叫一聲,分明還聽到了回聲,聽到了來自水波、草木、山林、破船以及石堰的遍地應答。
寂靜中有無邊喧嘩。
此樹被農民們叫做“落葉紅”,因每片樹葉飄落之前都血紅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