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雨讀
八十七 雨讀
雨天不便外出幹活,我隻能回到書桌前。如果陰雲密布天色太暗,我還得擰開燈,借桌上一角暖光,在雨聲中循一些駢句或散章,飄飄然落入古人昏黃的心境。
如果風雨摧折了電線杆,電燈、電話、電腦全部死寂,我就隻能點燃一支蠟燭,摸索著探入不見天日的漢朝或唐朝。
我想象古代書生們身居農耕社會,恐怕也多是蟄居鄉裏,多是睛耕而雨讀的。後人如果豎起雙耳,也許能聽到累累卷帙中的綿綿雨聲;如果伸出雙手,也許能摸出紙上的潮潤和清涼。很多學者說過,較之西洋文化總體上的外趨性,中國傳統文化有總體上的內趨性,比如崇“安”,重“定”,好“靜”,尚“止”。這“安”、“定”、“靜”、“止”四個字,難道不正是對雨中鄉野的恰切寫照?不正是古人們憑窗聽雨時的情態?
一段中國的箏簫古曲,多有雨聲中的幽遠。一幅中國的山水古畫,多有雨聲中的迷蒙。一大堆中國古代的哲學,其所謂“自足”、“求諸己”、“盡其在我”一類命題,作為幾千年文明的意旨內核和情感基點,當然是事出有因。所謂情由境生和感由事發,它們也許都來自作者們在雨聲中的獨處。
孟子有過“夜氣”一說,以為一個人入夜最容易得氣,最容易入道,最容易通神。在孟子看來,晝喧而夜靜,晝俗而夜雅,晝巧而夜樸,萬籟俱寂之時,夜晚脫落了白晝的紅塵,是一個人明心見性的最佳時機。其實,如果孟子不是有錢人,如果他還有田土需要勞作打理,每天累得一入夜就哈欠滾滾目光迷離,就可能還會談談“雨氣”的——他將知道,農民不一定有夜閑,但大多有雨閑;不一定有夜思,但大多有雨思。古人的各種知識和感懷很可能在雨聲裏誕生。
雨聲中有一點異動,是一線腳步聲由遠而近了。
雨天裏多有山民來訪。他們平時忙著各自的生計,隻有在雨天才得閑工夫串門。今天來的是賢爹,披一件蓑衣,呱嗒呱嗒踏一雙破膠鞋,一進門就驚慌地避狗和斥狗,說他一輩子什麽都不怕,就是怕狗。
他是個詩人,每次來我家,一口暖茶入腹,不出三句就要說到詩聯。
打開窗戶說話
扯個籃盤做天
——他覺得這一聯最上口,如說白話,好玩。
東山寺死個活尚
西竺國添一如來
——他認為這一聯也很上口,又對得極工,妙!
坐北朝南吃西瓜皮朝東放
從上至下讀左傳書往右翻
——他相信這一聯是絕品,對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後人想超乎其上,難!
大人大人大大人大到三十六級天宮為玉皇大帝蓋瓦
卑職卑職卑卑職卑至一十八層地獄替閻王老子挖煤
——他說這一聯不但風趣,風趣中還透出了傲骨,好,可圈。
我若奉命出師敵寇當前十二金牌召不轉
公果盡忠報國權奸在內三千鐵馬殺回來
——這是一副紀念宋代嶽飛的對聯,何人所作,賢爹記不起來了。賢爹說,這一聯好就好在對嶽飛有讚有彈,揚中有抑,想法別出一格,但又句句在理。一個人嗬,確實要忠,但不能是愚忠,是不是?有時候還要“清君側”呢,還要“格君心之非”呢,還要俗話說的“不服周”呢,是不是?
當然,當然。我頻頻點頭。
說完聯,還要說詩。賢爹種西瓜了,必有西瓜詩;收南瓜了,必有南瓜詩;看見後生們賭博,必有針對賭博的怨刺詩;隻是他厭惡水田裏軟乎乎的螞蟥,一輩子沒有犁過田,所以至今還沒有犁田詩。但他還是有足夠的理由嘲笑賀鄉長,說那也是個大學生?書讀到屁眼裏去了?在大會作報告,囉囉唆唆說那麽多,口水都說幹了,有什麽必要呢?“要是我,根本不要本子,什麽事情拿過來,隻要四句,頂多八句,保證說得索索利利。你說是不是?”
當然,當然是。我再次頻頻點頭。
我不會舊體詩,隻能當個假知音,欣賞他搖頭晃腦的吟,即半誦半唱的古典表達。他顯然發現我已經聽累了,意猶未盡地起身告辭,臨走時還要借點書看。我不知他愛看什麽,把他帶入書房,隨他去挑。他翻了翻幾本洋書,粗糙指頭在紙頁一摸,發出嚓嚓嚓的劃拉聲。“這些洋碼字怎麽這樣怪呢?蝌蚪文嗬?”又翻了翻幾本理論,更加咋舌不已:“碰鬼!這些字我個個都認得,就是不曉得是什麽意思。你說說,這是何理?”
我不便說他讀的新書還不夠多,更不好意思說好多書我也一知半解。
“這些人不是拿一堆紙來練字吧?”他搖著頭,“怪事,怪事。都是娘肚子裏生的,未必他們腦殼裏不是腦漿子,是灌了青黴素和敵敵畏?”
看來,他覺得世上凡書都應該可以讀懂,隻有青黴素和敵敵畏一類化學藥品,可能還要加上瘦肉精和除草劑,在他眼裏比較怪異,一旦灌進腦子就可亂我斯文,應該另作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