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口碑之疑

  八十一 口碑之疑

  夜裏狗吠不止。


  黑暗中冒出來的客人一撥又一撥,大多是一些老人,包括蕉衝的信爹,梅峒的元爹,還有茶盤硯的兩位老人,我有些眼熟,但喊不出名字。他們有的提一隻活鴨,有的提一瓶蜂蜜,有的帶來一包幹菜,有的帶來雞蛋和糯米,鬧得我家裏成了個雜貨攤。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這個村的幾個黨員,前幾天串通好了,約在建黨紀念日這一天,到我家來坐一坐。


  幾個老人中夾了一個後生,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我對他略有所知,知道他是麻將大王、睡覺大王、打架大王,靠老婆在外打工,蓋了全村第一豪宅,還把手機、電腦、MP3、數碼相機什麽的都玩遍了,隻是從沒摸過扁擔和糞桶,從不知自家菜地在哪裏。我看見他笑嘻嘻地拿出相機拍照,得知他也是黨員,是當偵察兵那年在部隊入的黨。


  更奇怪的是,住在老山裏的雨秋也來了。這是全村最窮的人,平時總是穿得像個叫花子,但拿著扶貧救濟款打麻將放炮,輸得眼睛都不眨。一年前他在各方支援之下準備蓋房子,但堅決不蓋好的,定要蓋個破的,搞得村幹部們十分惱火,一見他就沒有什麽好臉色。


  筆者在歡慶公路竣工的集會上。(曾時雨攝)


  我就是把全村人都想象成黨員也不會想到這兩位爺。他們不會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就撿了個黨證吧?


  事實上,他們確實都是執政黨成員,陰差陽錯地戴了個紅帽子,雖已人微言輕,甚至名聲有些臭,但偶爾還記得自己的光榮身份。既然有身份,就得做點什麽。眼下,他們跟著其他幾位黨員,終於找到了一件事,來我家表示一點感謝之意,擅自代表組織隆重處理修路善後事務。元爹把胸脯一拍,憋出了幾句豪言壯語:“你韓爹吃了虧,就是我們自己人了。你家子孫往後要蓋屋,這村裏的地,想挖哪裏就挖哪裏!你要是老了,這村裏的山,想埋哪裏就埋哪裏!”


  仗著老生產隊長的身份,他又說:“都是我一句話的事!”


  這種慷慨許諾嚇我一跳:難為我的身後之事都被他想好了。


  信爹接過話頭:“要說挑地,就是茅坡那個背彎裏的位置最好,又當陽,又避風,高高在上的。韓爹以後埋那裏算了,保證子孫大發。”


  元爹的觀點不同:“茅坡有什麽好呢?我看來看去,還是他自己這個院子不錯。這裏原來是老祠堂,好風水。”


  雨秋也插進來規劃陰宅:“元爹說的是理。同崽女處近一點,最好了。灶屋裏炒菜,聞得到香氣。堂屋裏放電視,聽得到戲文。崽女盡孝也方便,紙錢總是要多燒幾張的,供肉是要多吃兩碗的。”


  信爹瞪大眼固執己見:“韓爹是拿工資的,還稀罕你那幾張紙錢幾碗供肉?他就是要站得高,看得遠,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筆底下才有天地乾坤……韓爹你說是不是?”


  他們七嘴八舌,一直爭議著該把我葬在院子裏還是茅坡上,該把我葬在離兒女近還是遠的地方,最後爭到了麵紅耳赤的地步,似乎我已是僵屍一具,躺在棺材裏,擺在靈堂前,正急著等他們選地方。他們接過準僵屍遞來的香煙,喝著準僵屍端來的茶水,搖著候補僵屍分發的大小蒲扇,起碼也要來一把齊心協力的臨終關懷。


  我倒沒有什麽惱,隻是有點不好意思。就說開路這事,我雖有一點參與,但用不著他們這樣客氣地以個人名義破費,更用不著他們把我的死法考慮得這樣具體,這樣周到,這樣入情入理。我何德何能,愧受如此深恩。何況——那條新路方便了他們的生計,但也可能方便破壞。一旦木材的行市太好,好得山民們心癢難耐,都上山去嘩嘩地亂砍濫伐。天知道這條路是福還是禍?——我對此一直暗存疑慮。


  更重要的是,他們越說越不靠譜。進山來的十多公裏縣級公路,明明是國家計劃工程,與我沒有關係,但他們不由分說,一口咬定是我的功勞。鄉政府後麵那個通訊信號塔,耗資一百多萬,明明是人家移動電話公司的投資,與我同樣沒有關係,但他們還是不由分說,一口咬定那是得益於我的蔭庇。元爹甚至堅信山峒裏有幾個娃崽考上了大學(純粹是全國大學擴招的結果),也是沾了我的福氣:


  “你看看,你一來,八溪峒就出人了。托你的福,將來再出幾十個大學生。我們在交通局有人,在財政局有人,在農業局有人,在銀行裏也有人,總要多吃點社會主義吧?就算他們都成了貪汙犯,但肉在鍋裏爛,屎在田裏臭,總要在峒裏多蓋幾棟樓房,多修幾條路吧?”


  這些話讓我差點把眼淚笑了出來。


  我相信是時間上的巧合把他們弄糊塗了:以為我入住八溪峒以後的一切好事,都與我有關係,該記在我的賬上。問題是,我入住八溪峒以後也發生不少壞事。翻車死人了,山上鬧蝗情了,山上發大火了,化肥一再漲價了,醫藥費高得邪乎了……他們哪一天心煩,會不會也把這一切記在我的賬上?他們一怒之下,會不會既不允我葬在院子裏也不允我葬在茅坡上,異口同聲地要把我逐出八溪峒?

  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


  我以前聽清議之士臧否前人,大體上都篤信不疑。現在想起來,那些大恩人或大魔頭的口碑可能也雜有附會,雜有不少孟子所說的“不虞之譽”或“求全之毀”——它們所依據的事實,可能隻是一些巧合的拚湊。


  我拿著一支手電筒,在黑夜裏射出一束光柱,很晚才把口碑製造者們送出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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