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兵荒馬亂

  七十六 兵荒馬亂

  我入住峒裏的第三年,碰到過一次騷亂。那天中午一進山口,我發現路邊有警車,而且一路上的警車越來越多,以至我到學校門口時,看見操場裏還停有幾輛。我有點納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妻子不以為然:“是公安局在這裏開什麽會吧?”


  我覺得不像。


  還沒有到院門,學校裏的龍老師就趕過來,說你們總算回來了!我們到處找你們,不知你們到哪裏去了。


  聽說我們前一天去省城辦事,他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們還以為警察亂抓人,把你們抓走了哩。”


  荒唐!警察憑什麽抓我?

  龍老師這才說清原委。事情是這樣的:前一段旅遊開發沒什麽起色,幹部們一著急,就同意某老板開賭場,隻是稍加一點限製:本地人不得參賭。沒料到賭場一開就爆,每個晚上竟能吸引城裏開來的出租車幾十輛。但公安部門也很快嗅到了風聲,這一天夜裏,大隊人馬從省城出發,來了個長途奔襲。


  車隊剛進山口,警察們發現公路橫著一台推土機,發動機還熱,顯然是專門用來堵路的。警察們隻好棄車前進,摸黑跑上好幾裏,一個個累得兩眼翻白大汗淋漓,但趕到賭場時還是撲空。臥底的便衣前來報告,稱肯定是行動計劃泄密,賭徒們已在半個小時以前作鳥獸散。恰恰在這時候,全鄉突然斷電,到處一片寂黑。警察們氣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一口認定是地方政府在搗亂,於是連夜掃蕩鄉政府,見門便踢,見人就抓,沒抓到什麽幹部,隻抓了一個煮飯的夥夫。


  等到天亮,荷槍實彈的警察們已折騰了一夜,在沒有地方政府配合的情況下,四處抓瞎,又餓又乏,火氣更大了。他們不甘心就此罷手,分兵幾路全麵掃蕩,對各家各戶進行拉網式搜捕。其中幾個女警察門高樹大,咚咚咚一陣敲門,往往嚇得開門人兩眼發直,隻看見一堵藍色的牆,沒看見人。要是大警犬汪汪一叫,更可能嚇得開門人尿褲襠。


  賭客和警察都是外地人,並不熟悉山裏的情況,無頭蒼蠅一般地亂竄,在菜園裏、禾田裏、牛欄馬圈裏踩下各種腳印。我家牆邊的幾棵小樹已經折斷,牆頭有一些亂糟糟的泥巴,還有磚牆的破損,肯定是外地人所為。據龍老師說,警察一大早已從我家院子裏抓走了七八個,其中有兩個光著膀子,大概是賭場的保安,已經把他們的武警上衣丟掉了——怕落個假冒武警的罪加一等。


  有些賭客還竄到附近的農戶那裏,尋求群眾的同情和掩護。其中一個跑到穀爹的家,一進門先甩下一遝票子,脫下皮鞋就要換草鞋,脫下西服就要穿蓑衣,最後打扮成一個挑糞的農民,也不知從警察眼皮子底下混過去沒有。還有幾個去了蕉衝老茂家。恰逢那裏正在辦喪事,他們竄入靈堂,倒地就拜,哭天搶地,真像死了爹娘,讓主人好一陣迷惑:這幾位吊客怎麽沒見過?進門時怎麽也不打一掛鞭子?

  不知賭客們落網了多少。據說警察們把住了幾個山口,要求每個出山的人開口說話。一聽對方不是本地口音,先拿下再說。有一個賭客倒是臨時學了幾句本地話,還挑著一擔柴禾,差一點騙過了警察。無奈他挑柴的動作太別扭,還是被警察看出破綻,最終未能逃出虎口。


  這樣鬧騰了一天。躲進山林的賭客們扛不住餓,掏出手機四處求助。其中有人熟悉八溪峒的區號,一陣胡亂撥號,有時竟也打通了某個農家。“老鄉,我們都快餓死了!求求你,發發善心,給我們炒幾碗飯好不好?”


  “你是誰嗬?”


  “朋友嗬,你的老朋友嗬!求求你,炒幾碗蛋炒飯。三十塊一碗,三十不行就四十!”


  接電話的農民倒是想創收:“好辦好辦,你要多少碗?我們馬上就送!你說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


  “是嗬,你在哪裏?”


  “我哪知道在哪裏!”


  這就難辦了。八溪峒這麽多山,訂貨者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報不出地名,農民捧著蛋炒飯該往哪裏送?

  黃昏,龍老師的兒子慌慌跑來,說他剛才看見我家院子裏還躲著人。我這才想起,剛才我路過竹林時,我家的貓在那裏尖叫,神色慌亂,一邊叫一邊退,與平時的模樣很不一樣。想必是它發現了什麽異常隻是沒法說。


  我們朝竹林裏摸去,轉到水塔後麵,果然發現一男一女蹲在草叢裏,蓬頭散發,灰頭土臉,全身哆嗦不已,衣上還有紅紅血跡——原來是昨晚翻牆時,什麽也看不清,他們的手足都被牆頭的碎玻璃片劃傷了。


  男的見我們不是警察,神色稍安,但還是苦著一張臉,“你們這裏的螞蟻好厲害嗬……”


  女的一聽說螞蟻,委屈得捂住臉哭了起來。


  “你們這是何苦呢?”我說。


  “我們是第一次,千真萬確,對天發誓:真的是第一次!我聽朋友說這裏好玩,沒想到一來就碰了這麽大個鬼……”


  “你去同警察說清楚不行嗎?總比在這裏喂螞蟻要強吧?”


  “說不得!說不得!你們做好事,你們千萬不能……”男的連連作揖,差點要給我們下跪。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株洲市某機關一個科長,正在可能提拔的關口上,一旦進了局子,大好前程必定灰飛煙滅。


  我不知道這兩人是怎樣離開的,也不知道他們最終逃脫沒有。我曾叫龍老師的兒子給他們送去兩瓶礦泉水和幾片麵包。我後來再到那裏,隻見他們留下的一些血跡,還有礦泉水瓶和包裝紙片。


  警察到第三天才撤。但峒裏還是不消停。有些農民一次次來到我家,稱賭徒逃竄時遺落了金項鏈、錢包、皮鞋什麽的,有的還把成堆的鈔票挖洞深埋,說不定我家院子就有這樣的藏金洞。我說這裏已經來過七八批人,隻差沒掘地三尺了。但我還是沒法阻止他們,隻得聽任他們去鑽林子,翻草窩,恨不得把泥土都篩上一遍。有個後生在我家院牆根還真撿到了一部手機,興衝衝地來問我,這東西如何用?拿到街上能換多少錢?


  我看了看,說舊手機,頂多也就值個三四百吧。


  對方大為失望:“不止吧?就這麽一點點?”


  “你還想要多少?”


  他不甘心,接著再去找,後來還真找到一隻女式絲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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