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空山

  七十 空山

  去山上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越走越靜。前十幾裏路還勉強可以見到人跡。有人挑著竹子,或者是背著雨傘,在曲折小路上下山來,與我們擦肩而過。雖然不相識,但不會沒有必要的客套。


  “上去嗬?”


  “下去嗬?”


  或者由我們先搭腔:


  “下去嗬?”


  “上去嗬?”


  或者多說幾個字:


  “挑這麽多下去嗬?”


  “這麽早就上去嗬?”


  不相識的人之間,一路上都是問“上去”或者“下去”,算是沒話找話,不交自熟,還有點暗號接頭的味道。


  過了千石峒,前麵就是無人區了,就沒有接頭暗號了。路邊還偶爾冒出一處房舍,但人去室空,留下了房前一片荒草,隱約顯現出田埂和小徑的輪廓。土坯牆有的坍塌了,有的開裂了,牆根往往布滿了青苔。一張主人遺棄的木犁插在地頭,眼下已爬滿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發芽長葉,活過來了一般。


  山那邊的風景。


  不難想象,前麵那條溪邊的青石板,以前也有過搗衣的聲音,有過黃昏時分耳環或手鐲的一閃。前麵那座小石橋,以前也有過老牛帶著小牛歸來,牛背上可能停棲著靜靜的蝴蝶。這山靜林幽之處,以前一定有過燈光溫暖的窗口。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還有過紡車或搖籃吱呀吱呀的聲音滾過水碾和水堰。但現在這裏隻剩下露珠依舊滴落,雲霧依舊流散,還有腐葉如醬如酒的濃烈氣味。連我們的腳步聲也過於粗魯和陌生,嚇得一群大鳥撲啦啦驚逃四散,從廢墟的斷牆飛向山頭。


  這些鳥還是當年的鳥嗎?


  獨木橋斷了的地方,我們得找到淺水處蹚水。遇到雜草封路的地段,我們得抽出隨身帶來的柴刀,一路砍殺過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們幸好沒有碰到山螞蟥。同行的向導告訴我們,以前有人用馬馱樹木,在這裏不幸撞入了螞蟥陣,結果一匹白馬變成了紅馬,全身被螞蟥咬得鮮血淋淋。


  這裏名叫“螞蟥溝”。


  一條雲瀑傾瀉過來了,很快就注滿深穀,使我們淹沒在雲湖裏,前後茫茫,什麽也看不見。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隻聞其聲不見其形。


  在離螞蟥溝不遠的地方,我們才得以走出雲海,看見了雲上的一大片梯田。看來是受製於山的坡度,這些田塊都很小,遠遠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貝殼或鱗片。一個鬥笠或一件蓑衣,就能蓋住一丘田。同是受製於坡度,這些梯田的坡牆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塊壘成,形如巍巍城牆。行人需要屏息仰視,才能探望到虛虛的城頭,看到城頭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聽到那想象中的鳴鏑和戰鼓。說實話,我當時暗暗吃驚:天下這麽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們為何要把家園建在這深山一隅?他們是在什麽時候築起了這深山裏的巨石陣、金字塔以及萬裏長城?隻為了爭得幾把穀米,他們在這層層疊疊得石牆裏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塊石頭都相約守密,眼下一聲不吭。


  很多梯田已經廢棄了,聽任滿田升起瘋狂的茅草,還有白茫茫一片如雪蓋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無情,吞沒過很多小徑,很多足跡,很多風化了的王國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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