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垃圾戶

  五十四 垃圾戶


  笑花子的父親叫雨秋,是村裏最窮的人,號稱垃圾戶,孤零零住在大山深處,方圓數裏之內沒有鄰居。那裏原是塊墳山,以前屬於山那邊的陳氏。兩間破瓦房住著陳家的守墳人。後來陳家敗了,守墳人走了,破房久久地空著,便成了雨秋的窩。


  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幾座山,走到氣喘籲籲頭昏眼花,才有遠遠的一個屋角在樹林裏冒出。同行的村支部書記莫求說:“到了。”我以為是雨秋家到了。沒想到他是說老衛家到了,雨秋家還在老衛家後麵的山上哩——他指了指雲霧中若隱若現的更高一座山,嚇得我腿發軟。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經坍塌,瓦礫間長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搖搖欲墜,靠幾根木頭斜頂著,如同一個病人前後左右支著五六根拐杖。一堵老牆布滿煙灰,扭曲成一個球麵,看上去隻要客人一個噴嚏,氣流就可能把它捅破,然後是整堵牆嘩啦啦倒下來。小門裏一團寂黑,外人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瞳孔適應黑暗,看清黑暗中浮現出來的一切,比方說鍋裏的冷粥,比方說緊靠床頭的鍋灶,還有潮濕牆角裏的兩個瓦罐。抬頭看看,一條條瓦縫寬得可以見天。可以想象,這樣的屋頂一逢下雨就是篩子裝水,要是再碰上大風,房子完全可能一瞬間垮塌,把雨秋一家活埋,並且久久不為外人所知——這裏太偏了,太遠了,平時除了野豬和紅毛狗的光臨,除了嘰嘰喳喳的鳥音,幾乎不會有陌生腳步聲出現。


  雨秋不算太懶,這從門前一些梯田裏的禾蔸可以看出來,從微風中的稻熟氣息可以嗅出來。但在糊口之外他還能有什麽盼頭呢?大兒子多年前失蹤。小兒子又是個呆傻,流落在山下從不回家。雨秋自己也隻有一隻眼睛,幾乎落了個半殘,要想掙個發家致富,委實不易。


  我們在這裏合計了一下,決定湊上一千多塊錢,先給他置兩間房,至少能防止風雨之夜的活埋。房子已經物色到了,就是對門嶺上一處農舍,其主人已遷居山下,兒子又參軍外出,老房子長期鎖著不用。莫求用手機同戶主通了電話,帶著我們去點了點檁子,數清了柱子和門窗,還估了估屋上的瓦,說隻有這些材料還值錢,一千二,差不多。雨秋也跟著我們去看了房子,對鄉親們的關心千恩萬謝。


  我以為這事就這麽完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到這裏來的時候,聽說雨秋並沒有搬家,不免有些奇怪。打聽的結果是:雨秋臨到搬家變了主意,說你們好事做到底吧,索性給他在公路邊做棟新房算了。這當然是出了個難題。第一,做一棟新房至少也得四五萬,村裏哪有這筆錢?要大家去搶銀行麽?第二,他要是搬下山來,離他的田土和山林遠了,他還怎麽謀生?不種田,不育林,他一隻獨眼認不出幾十個字,是想炒股票還是辦公司?村頭們被他纏煩了,說叫花子嫌飯餿,你有了一寸就要一尺,為何不想搬到北京中南海去住呢?好,你愛搬不搬,愛住不住。再來結絲絆經,老子背都不給你看!


  雨秋的訴苦史就從此開始。他穿著一件破爛衣,走訪了所有他能走訪到的人,到哪裏都揪出一把把鼻涕,抱怨村裏克扣了他的蓋房款。就算不給蓋新房,總不能不讓他修舊房吧?一千二既然定在他的名下,就應該是他的,就該由他做主。為何他現在要買材料了,一分錢都不給他?……


  當然,他沒有說修房是他的新主意,也沒有說村裏已答應派人把免費的磚瓦挑上山,更沒有說他前不久打牌時輸了好幾百。


  很多人對他深表同情。我算是個當事人,對此不免覺得頭大,見雨秋上門來,忍不住塞他幾句硬話:“喂,你要了錢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現在連牌都不認得了!”


  “不去打牌,要現錢做什麽?村裏給你買了瓦,買了石灰水泥,不就是錢?”


  “我不喜歡瓦,我要蓋油毛氈!”


  “油毛氈哪有瓦結實?”


  “油毛氈容易鋪嗬!”


  “那你怎麽不去糊幾張紙?”


  妻子看見他衣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幾件舊衣,但被我偷偷攔住。我後來告訴妻子,我看到過雨秋家的衣,都是上麵發來的扶貧物質。西裝、夾克、牛仔褲、運動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現在穿的要好,隻因一大堆長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帶沙生了黴。婦女主任當時看不下去了,幫他拉了一根繩子,把那些衣晾起來,但第二次再去的時候,發現繩子又沒有了,扶貧愛心還是堆在地上發臭。


  雨秋走了以後,我給莫求打了個電話,說他硬要蓋油毛氈,就蓋油毛氈吧。你看如何?莫求當晚來到我家,說這個雨夫子氣人嗬,氣人!硬要給他灌牛藥才好!你知道他為什麽不要瓦房嗎?別人的瓦房,他不要。給他蓋瓦房,他也不要。他精著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結實了,太好看了,他一住進去就不像個貧困戶,以後就不會有人記著他了!相反,油毛氈好嗬,三曬兩淋就成渣,三吹兩鼓就開裂,總是在那裏戳眼睛,誰看了都會心軟,誰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後還不年年給他支錢修房子?他的油毛氈哪是什麽油毛氈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賺利息,連打麻將的錢也穩靠了!


  同來的村長也嘖嘖讚歎,說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隻有一隻眼睛,怎麽就看得這麽長遠呢?

  生氣歸生氣,我們還是得鑽他的套子,同意把現錢交給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睡在露天裏。後來的一天,我碰到慶爹,聽他說起打牌的事。他說雨夫子雖然窮,但還是窮得硬氣,從不欠賬,去年輸的麻將錢,前不久硬是還清了。


  “你是說老嶺上的那個杜家的雨夫子?”我問他。


  “還有哪個雨夫子?”


  “這遠近就沒有別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覺得有些奇怪。


  我這才明白雨夫子鐵心要蓋油毛氈的原因。


  他就不能賴掉牌桌上的欠款嗎?如果他賴,大概也不會有人太怪罪他。但他沒有賴,寧可把自家的窯瓦換成油毛氈,寧可一次次下山來胡攪蠻纏,把村裏的幹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實現自己的精心盤算——真是既無恥奸猾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離開我家那一天。天快黑了,他還要挑著一擔米糠回家。我想借給他一個手電筒。他說不要,說摸黑上山習慣了。就算碰上紅毛狗,就讓紅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頭風,就讓扇頭風毒死算了。他活到這份上了,罪還沒有受夠麽?他就這樣嘟嘟噥噥,挑著擔子撞入夜色,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見的黑糊糊山影。


  我當時要是真正心好,應該把手電筒塞到他手裏的。


  我隻是假意客套了那麽一句。


  不知他還會不會再來我家,還能不能給我一個借出手電筒或者雨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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