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懷舊的成本
十一 懷舊的成本
房子已建好了,有兩層樓,七八間房,一個大涼台,地處一個三麵環水的半島上。由於我鞭長莫及無法經常到場監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一年多時間。房子蓋成了一個紅磚房,也成了我莫大遺憾。
在我的記憶中,以前這裏的民宅大多是吊腳樓,依山勢半坐半懸,有節地、省工、避潮等諸多好處。牆體多是石塊或青磚組成,十分清潤和幽涼。青磚在這裏又名“煙磚”,是在柴窯裏用煙“嗆”出來的,永遠保留青煙的顏色。可以推想,中國古代以木柴為燒磚的主要燃料,青磚便成了秦代的顏色、漢代的顏色、唐宋的顏色、明清的顏色。這種顏色甚至鎖定了後人的意趣,預製了我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似乎隻有青磚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協調的,瓷壺瓷盅才是合適的,一冊詩詞或一部經傳才有著有落,有根有底,與牆體得以神投氣合。
青磚是一種建築象形文字,是一張張古代的水墨郵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記憶不斷送達今天。
大概兩年多以前,老李在長途電話裏告知:青磚已經燒好了,買來了,你要不要來看看?這位老李是我插隊時的一個農友,受托操辦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電話以後抓住一個春節假,興衝衝飛馳湖南,前往工地看貨,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說的青磚倒是青的磚,但沒有幾塊算得上方正,一經運輸途中的碰撞,不是缺邊,就是損角,成了圓乎乎的渣團。看來窯溫也不到位,很多磚一捏就出粉,就算是拿來蓋豬圈恐怕也不牢靠。而且磚色深淺駁雜,是雜交母豬生出了一窩五花仔——莫不是要給炮兵們蓋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慚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說,燒製青磚的老窯都廢了,熟悉老一套的窯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藝已經失傳。他買的這窩五花仔,還是在鄰縣費盡了口舌才請窯匠特地燒出來的。
老工藝就無人傳承麽?
他說,現在蓋房子都用機製紅磚,圖的是價格便宜,質量穩定,生產速度快。紅磚已經占據了全部市場,憑老工藝自然賺不到飯錢。
我說,那就退貨吧。
他更急了,說退貨肯定不行,因為發貨時已經交了錢,人家吃到肚裏的錢還肯吐出來?
建房一開局就這樣砸了鍋,幾萬塊磚錢在冒牌窯匠那裏打了水漂。我隻得吞下這口苦水,隻得權宜變通,吩咐工匠們拿這些磚去建圍牆,或者鋪路,或者墊溝。偽劣青磚既然成了半廢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聞風而來,偷偷搬了些去修補豬圈或者砌階基——後來我在那裏看得眼熟,隻是不好說什麽。
我記得城裏有些人蓋房倒是在采用青磚,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已經不是什麽建築用料,而是裝飾用料,撇下運輸費用不說,光是磚價本身已經讓人倒抽一口冷氣。我這才知道,懷舊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漲,傳統就成了富人的專利,比如窮人愛上了富人的紅磚之時,富人倒愛上了窮人的青磚;窮人吃上富人的魚肉之時,富人倒是點上了野菜;窮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時,富人倒是興衝衝盯上了布鞋……市場正在重新分配趣味與習俗,讓窮人與富人在美學上交換場地。
筆者的紅磚小樓。相鄰的學校在畫麵上看不到的樹叢那一邊。
我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過:所謂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與過去的事物相連,欲望多與未來的事物相連,因此情感大多是守舊,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個人好色貪歡,很可能在無限春色裏見異思遷——這就是欲望。但一個人思念母親,決不會希望母親頻繁整容千變萬化。即使母親到手術台上變成個大美人,也純屬不可思議,因為那還是母親嗎?還能引起我們心中的記憶和心疼嗎?——這就是情感,或者說,是人們對情感符號的恒定要求。
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刹車的經濟狂潮正鏟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以及舊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
然而,人終究是人。人的情感總是要頑強複活,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有冬眠的情感種子破土生長。也許,眼下都市人的某種文化懷舊之風,不過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業價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開發著情感,推動了情感的欲望化、商品化、消費化。他們不光是製造出了昂貴的青磚,而且正在推銷昂貴的字畫、牌匾、古玩、茶樓、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親變成高價碼下的古裝貴婦或古裝皇後,逼迫有心歸家的浪子們一一埋單。
對於市場中的失敗者來說,這當然是雙重打擊:
他們不但沒有實現欲望的權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記憶的權利,隻能站在價格隔離線之外,無法靠近昂貴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