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康濯先生

  憶康濯先生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湖南平江縣毛氏族譜新編》。


  初見康濯先生時,他鬢白,枯瘦,因個高而背略駝,在我的印象中完全是一個老人的形象。其實他當時還隻有五十多歲,不過是在少年的眼光中提前成了一張老照片。他投身學潮的故事,奔赴延安的故事,在晉察冀邊區出生入死的故事……在後輩看來都足夠遙遠,無疑增加了這張老照片的模糊度和滄桑感。


  從老照片中走出來的他,卻有活躍而靈敏的清晰風貌,甚至不無幾分天真。據說他飯量小,睡眠也少,卻能精神抖擻地連軸轉,幾乎是一種筋骨型的高能物質。他能準確叫得出來自各地業餘作者的名字,說出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和細節,記憶力堪稱驚人。作為省文聯的資深主席,他同這些工人、農民、小職員熟如老友,打成一片,時不時開個玩笑,有時說得興起還會一屁股坐到辦公桌上,雖戒煙了卻索要一支煙拿來嗅一嗅,大概是要延續自己煙友的身份,拉近與老友們的距離。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正值新時期文學的破冰時期。想必是湖南省“第一大黑鬼”的受害經曆,給他留下了對“文革”的切膚之痛,他在隨後的思想解放運動中挺身而出,勇倡改革和開放,常有驚人之議,成為老幹部群體中的少數異類之一,因此也獲得大批新銳中、青年作家的尊敬和擁戴。我的短篇小說《月蘭》在《人民文學》雜誌發表,因是一篇表現鄉村生活的悲劇故事,被台灣和前蘇聯的媒體轉載,引起了輿論界激烈的爭議。先生對此事似乎比我還著急。據說他在好幾次會議上為這一個作品辯護,又私下約我商議對策,還主動給我續寫了上千字,加上一個“光明的尾巴”,以免我橫遭可能的政治批判。


  我不大理解他的政治經驗,不覺得這個“光明的尾巴”有多好,而且隨著時過境遷,管製尺度進一步寬鬆,這種文字防身術也逐漸變得多餘。但他當年心急如焚“護犢子”,不把自己當外人的代筆疾書那一幕,仍是我心中恒久的溫暖。


  在他的力推之下,這篇作品獲得省裏一項重獎,算是對它在全國評獎中呼聲甚高、卻最終因爭議而落選的一種彌補。


  我後來才知道,他原名毛季常,出生於原湘陰縣(現汨羅市)的毛家河,與我知青時代的務農之地同屬一縣,甚至相距不過數裏。這使我後來讀他的《水滴石穿》《我的兩家房東》等作品時就多了幾分親切感,多了不少有關氣味和聲音的想象。我與他一同去北京參加全國作協理事會,同住一室(當時大家都習慣於這種多人合住的節儉製度)時,還聊過不少汨羅江邊的掌故。他說到家鄉的薑鹽茶,說到家鄉的紅薯粉和糯米粑,一句句都擾動了我的青春記憶。他還說到家鄉人為什麽把上廁所說成“解手”——這是因為以前湘楚之地戰亂頻繁,戰俘和囚犯多,上路遷移總是被嚴加捆綁,以一長繩連成串,其中縛兩隻胳膊為“大綁”,縛一隻胳膊為“小綁”,隻有到上廁所時他們才得以鬆綁,謂之“解手”。他的這一解釋讓我頗長見識,在我看來也是最富有曆史感和邏輯性的說法,後來曾被我錄入一篇隨筆。


  聊得多了,見我興奮不已,他不免冒出幾分得意,說我們這些老東西肚子裏還是有些貨的!是不是?別以為隻有你們年輕人玩什麽“現代派”“尋根派”,我們當年……嘿嘿,那才學也是不得了的嗬!


  這一刻,眼前分明是有趣頑童一個,哪是什麽駝背和咳嗽的老人。再往下說,他是不是還要同我比試一下詩詞格律或者英語格言?


  我與他曾相約找機會一同回汨羅看看。不料我遷調海南後不久,就聽到他不幸病逝於北京的噩耗。一諾終成夢,陰陽竟兩隔。一位飽經世紀風雨的文學前輩,一臉不無孩子氣的嘿嘿微笑,就這樣匆匆遠去了。二〇〇〇年,我時隔二十多年後又回到湖南,回到汨羅,在山南水北之地築廬而居,階段性地晴耕雨讀。當汽車沿著一江碧水向前飛奔,我常常會忍不住朝毛家河的方向看一眼,看看那裏的山林、牛群、炊煙,看那裏的依稀的人影。我的目光在奔赴一個久遠的約定。


  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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