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的運算
一九七七的運算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7年《人民日報》華南版,後收入散文集《然後》。
全國恢複高考的消息最初未能使我動心。對於那次高考能否真正做到尊重知識和公平擇優,我一開始十分懷疑。因為此前不久那次流產了的高考我也參加過,自信考分不低,不料後來冒出一個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冒出一場全國性的“反複辟”運動。在我當知青的那個縣,據說所有的考卷沒評分就封存起來化了紙漿,給我一種大受其騙的恥辱感。我自認為從此多了一分清醒,不再相信在領導印象、人際關係以及家庭政治背景之外,還能有什麽公正考試。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高考一事不聞不問。適逢有關方麵安排我采寫一本有關革命曆史的書,我被遣往湘西、江西、陝西等革命老區收集資料,頻繁整裝出差,出入於炮火隆隆的曆史,完全成了一個備考熱潮的局外人。直到考前不久我回到單位,發現周圍差不多所有的青年朋友都已經報名,發現他們把複習要點和重點公式一類貼滿牆壁備忘,這才有心頭的七上八下。有一個平時寫家信都要借紙筆的人,也拿著幾何難題得意洋洋地考我——憑著他那一遝亂七八糟的數學題,竟聲稱他正在北大和武大之間做誌願選擇。這真讓我嚇了一跳,也有點不甘心。
這樣的刺激受多了,我終於卻不過朋友們的紛紛鼓動,抗不住革命形勢的轟轟烈烈,在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刻確定參考,算是拿命運再賭一把。我的複習時間已經不多了。屈指一算,最薄弱的數學科目也隻有十來天的業餘準備時間。這就是說,對於我這個初一之後就下鄉務農的人來說,我差不多每天要攻下一本數學,每天要啃下兩三冊曆史或地理,才能馬馬虎虎地把應考內容過一遍。至於從嚴要求精心準備,從何談起!
好在那一年的數學考得不難,讓我差點一舉拿下滿分。好在那一年的所有科目都考得不算難,而且高考幾乎成了一項新鮮的改革壯舉,考生們像當年的紅軍和八路軍一樣在社會上廣獲支持。單位上點名放假以便我專心複習功課,同事們熱情為我打探消息和收集複習資料,教育局開辦了一些免費的備考輔導班,名義上尚未取消的家庭政治審查在實際上也變得十分寬鬆……憑借方方麵麵的這些關照,幾個月以後我居然得到了被大學錄取的消息。當時我再一次出差旅行,正在大西南的一列夜行列車上,看車內的旅客睡得七歪八倒,看窗外黑浪般的山影悄然無聲地洶湧而來。
我這才隱約感覺到,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現在想起來,我不知道一紙錄取通知書對於我的命運有多大改變,也從不相信這份通知書注定與我在一九七七相逢。我似乎永遠會是我。但如果沒有從七十年代後期開始的社會變革,大學對於我來說將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存在,後來很多生活事件對於我來說也可能是非常遙遠的存在。我想起了我的一個同伴。他比我年長幾歲,老高三的高才生,聰明而且好學,隻是因為當年已經成家,有家庭負擔的拖累,就沒有參加那次高考。這一機會的錯失使他一直待在他那個國營工廠裏,一直到工廠在市場競爭中破產,一直到他在郊區靠喂豬謀生。我後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因夫妻的不和,女兒的失業等等鬧得滿臉憔悴,目光微弱而渙散,背也過早地彎曲如弓。
他支吾了一下,幾乎不想說話。
如果全國恢複高考能早一年,早兩年,早三年……大學教室裏的那個座位為什麽不可能屬於他而不是我?若幹年後滿身酸潲味的老豬倌就為什麽不可能是別人而不是他?一個聰明而且好學的人,為什麽不可以成為教授、大夫、主編、官員或者“海歸”博士從而避開市場化改革下殘酷的代價和風險?
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一個人,是人世間的一顆微塵,其成敗在很大程度上受製於社會和時代,並不完全取決於自己。所謂小勢可造,大限難違,是之謂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無法向自我中心主義的哲學熱烈致敬。我從老朋友一張憔悴的臉上知道,在命運的算式裏,個人價值與社會和時代的關係,不是加法的關係,而是乘法的關係,一項為零便全盤皆失。作為複雜現實機緣的受益者或者受害者,我們這些社會棋子無法把等式後麵的得數僅僅當作私產。
這道最簡單的算題,無論何時都不該被我們算錯。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