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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

  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7年《讀書》雜誌。


  一

  人工智能,俗稱機器人,接下來還要瘋狂碾壓哪些行業?


  自“深藍”幹掉國際象棋霸主卡斯帕羅夫,到不久前“阿爾法狗”的升級版Master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圍棋界,江山易主看來已成定局。行業規則需要徹底改寫:棋類這東西當然還可以有,但職業棋賽不再代表最高水準,專業段位將降格為另一類業餘段位,隻能用來激勵廣場大媽舞似的群眾遊戲。最精彩的博弈無疑將移交給機器人,交給它們各自身後的科研團隊——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人從不下棋。


  翻譯看來是另一片將要淪陷之地。最初的翻譯機不足為奇,幹出來的活常有一些強拚硬湊和有三沒四,像學渣們的作業瞎對付。但我一直不忍去外語院係大聲警告的是:好日子終究不會長了。二〇一六年底,穀歌公司運用神經網絡的算法(algorithm)催生新一代機器翻譯,使此前的錯誤大減百分之六十。微軟等公司的相關研發也奮起直追,以至不少科學家預測二〇一七年最值得期待的五大科技成果之一,就是“今後不再需要學外語”。事情似乎是,除了文學翻譯有點棘手,今後涉外的商務、政務、新聞、旅遊等機構,處理一般的口語和文件,配置一個手機APP(應用軟件)足矣,哪還需要職業雇員?

  教育界和醫療界會怎麽樣?還有會計、律師、廣告、金融、紀檢、工程設計、股票投資……那些行業呢?


  美國學者凱文·凱利(Kevin Kelly)是個樂觀派,曾炫示維基百科這一類義務共建、無償共享的偉大成果,憧憬“數字化的社會主義”。阿裏巴巴集團的馬雲也相信“大數據可以複活計劃經濟”。但他們未說到的是,機器人正在把大批藍領、白領掃地出門。因為大數據和“雲”計算到場,機器人在識別、記憶、檢索、計算、規劃、學習等方麵的能力突飛猛進,正成為一批批人類望塵莫及的最強大腦;並以精準性、耐用性等優勢,更顯模範員工的風采。新來的同誌們都有一顆高尚的矽質心(芯):櫃員機永不貪汙,讀臉機永不開小差,自動駕駛係統永不鬧加薪,保險公司的理賠機和新聞媒體的寫稿機永不疲倦——除非被切斷電源。


  有人大膽預測,人類百分之九十九的智力勞動都將被人工智能取代——最保守的估計也在百分之四十五以上。這話聽上去不大像報喜。以色列學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不久前預言:絕大部分人即將淪為“無價值的群體”,再加上基因技術所造成的生物等級化,“我們可能正在準備打造出一個最不平等的社會”!是的,事情已初露端倪。“黑燈工廠”的下一步就是“黑燈辦公室”,如果連小商小販也被售貨機排擠出局,連保潔、保安等兜底性的再就業崗位也被機器人“黑”掉,那麽黑壓壓的失業大軍該怎麽辦?都去曬太陽、打麻將、跑馬拉鬆、玩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旦就業危機覆蓋到適齡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哪怕隻覆蓋其中一半,肯定就是經濟生活的全麵坍塌。在這種情況下,天天享受假日亦即末日,別說社會主義,什麽主義恐怕也玩不了。還有哪種政治、社會的結構能夠免於分崩離析?


  數字社會主義也可能是數字寡頭主義……好吧,這事權且放到以後再說。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不能不想一想文學這事。這事雖小,卻也關係到一大批文科從業者及文學受眾。


  二


  不妨先看看下麵兩首詩:


  其一:


  西窗樓角聽潮聲,水上征帆一點輕。


  清秋暮時煙雨遠,隻身醉夢白雲生。


  其二: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隻應燈火是漁船。


  兩首詩分別來自宋代的秦觀,和另一位IBM公司的“偶得”,一個玩詩的小軟件。問題是,有多少人在兩首詩前能一眼分辨出“他”和“它”?至少,當我將其拿去某大學做測試,三十多位文學研究生,富有閱讀經驗和鑒賞能力的專才們,也多見猶疑不決抓耳撓腮。如果我刷刷屏,讓“偶得”君再提供幾首,混雜其中,布下迷陣,人們猜出婉約派秦大師的概率就更小。


  “偶得”君隻是個小玩意,其算法和數據庫一般般。即便如此,它已造成某種程度上的真偽難辨,更在創作速度和題材廣度上遠勝於人,沉重打擊了很多詩人的自尊心。出口成章,五步成詩,無不可詠……對於它來說都是小目標。哪怕胡說八道——由遊戲者鍵入“胡說八道”甚至顛倒過來的“道八說胡”,它也可隨機生成一大批相應的藏頭詩,源源不斷,花樣百出,把四個狗屎字吟詠得百般風雅:“胡兒不肯落花邊,說與蘭芽好種蓮。八月夜光來照酒,道人無意似春煙。”或是:“道人開眼出群山,八十年來白發間。說與漁樵相對叟,胡為別我更憑欄。”……這種批量高產的風雅誠然可惡,但衣冠楚楚的大活人們就一定能風雅得更像回事?對比一下吧,時下諸多仿古典、唐宋風、賣國粹的流行歌詞,被歌手唱得全場沸騰的文言拚湊,似乎也並未見得優越多少。口號體、政策體、雞湯體、名媛體、老幹體的舊體學舌,時不時載於報刊的四言八句,靠一冊《笠翁對韻》混出來的筆會唱和,比“道八說胡”也未見得高明幾何。


  詩歌以外,小說、散文、評論、影視劇等也正在麵臨機器人的野蠻敲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貝爾實驗室早已嚐試機器寫作。幾十年下來,得助於互聯網和大數據,這一雄心勃勃的探索過關斬將,終得繭破化蝶之勢。日本朝日電視台二〇一六年五月報道,一篇人工智能所創作的小說,由公立函館未來大學團隊提交,竟在一千四百五十篇參賽作品中瞞天過海,闖過“星新一獎”的比賽初審,讓讀者們大跌眼鏡。說這篇小說是純機器作品當然並不全對。有關程序是人設計的;數據庫裏的細節、情節、台詞、角色、環境描寫等各種“零部件”,也是由人預先輸入儲備的。機器要做的,不過是根據指令自動完成篩選、組合、推演、語法檢測、隨機潤色一類事務。不過,這次以機勝人,已儼如文學革命的又一個元年。有了這一步,待算法進一步發展,數據庫和樣本量進一步擴大,機器人文藝事業大發展和大繁榮想必指日可待。機器人群賢畢至,高手雲集,一時心血來潮,什麽時候成立個作家協會,頒布章程選舉主席的熱鬧恐怕也在所難免。


  到那時,讀者麵對電腦,也許隻須往對話框裏輸入訂單:


  男1:花樣大叔。女1:野蠻妹。配角:任意。類型:愛情/懸疑。場景:海島/都市。主情調:憂傷。宗教禁忌:無。主情節:愛犬/白血病/隕石撞地球。語調:任意……


  諸如此類。


  隨後立等可取,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聲有色的故事。


  其作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機器,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HI)機(AI)組合——其中低俗版的組合,如淘寶網上十五元一個的“寫作軟件”,差不多就是最廉價的抄襲助手,已成為時下某些網絡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某個公眾熟悉的大文豪,一個多次獲獎的馬先生或海倫女士,多次發表過感言和捐贈過善款的家夥,在多年後被一舉揭露為非人類,不過是一堆芯片、硬盤以及網線,一種病毒式的電子幽靈,也不是沒有可能。


  法國人羅蘭·巴特一九六八年發表過著名的《作者之死》,似已暗示過今日的變局。但作者最後將死到哪一步,將死成什麽樣子?是今後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將在矽穀或中關村那些地方高產爆棚,讓人們應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厭?還是文科從業群體在理科霸權下日益潰散,連萌芽級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也統統夭折,早被機器人逼瘋和困死?

  技術主義者揣測的也許就是那樣。


  三


  有意思的是,技術萬能的烏托邦卻從未實現過。這事需要說說。一位美籍華裔的人工智能專家告訴我,至少在眼下看來,人機關係仍是一種主從關係,其基本格局並未改變。特別是一旦涉及到價值觀,機器人其實一直力不從心。據說自動駕駛係統就是一個例子。這種係統眼下看似接近成熟,但應付中低速還行,一旦放到高速的情況下,便仍有不少研發的難點甚至死穴——比如,事故減損機製。這話的意思是:一旦事故難以避免,兩害相權取其輕,係統是優先保護車外的人,還是車內的人(特別是車主自己)?進一步設想,是優先一個猛漢還是一個盲童?是優先一個美女還是一個醜鬼?是優先一個警察還是三個罪犯?是優先自行車上笑的還是寶馬車裏哭的?……這些Yes或No肯定要讓機器人懵圈。所謂業內遵奉的“阿西莫夫(Asimov)法則”,隻是管住機器人永不傷害人這一條,實屬過於籠統和低級,已大大的不夠用了。


  美國電影《我是機器人》(二〇〇四年)也觸及過這一困境(如影片中的空難救援),堪稱業內同仁的一大思想亮點。隻是很可惜,後來的影評人幾乎都加以集體性無視——他們更願意把科幻片理解為《三俠五義》的高科技版,更願意把想象力投向打打殺殺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際楚漢爭。


  其實,在這一類困境裏,即便把識別、權衡的難度降低幾個等級,變成愛犬與愛車之間的小取舍,也會撞上人機之間的深刻矛盾。原因是,價值觀總是因人而異的。價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總是因人的情感、性格、文化、閱曆、知識、時代風尚而異,於是成了各不相同又過於深廣的神經信號分布網絡,是機器人最容易懵圈的巨大變量。舍己為人的義士,舍命要錢的財奴……人類這個大林子裏什麽鳥都有,什麽鳥都形跡多端,很難有一定之規,很難納入機器人的程序邏輯。計算機鼻祖高德納(Donald Knuth)因此不得不感歎:“人工智能已經在幾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領域超過了人類,但是在那些人類和其他動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還差得很遠。”同樣是領袖級的專家凱文·凱利還認為,人類需要不斷給機器人這些“人類的孩子”“灌輸價值觀”,這就相當於給高德納補上了一條:人類最後的的特點和優勢,其實就是價值觀。


  價值觀?聽上去是否有點……那個?

  沒錯,就是價值觀。就是這個價、值、觀劃分了簡單事務與複雜事務、機器行為與社會行為、低階智能與高階智能,讓最新版本的人類定義得以彰顯。請人類學家們記住這一點。很可能的事實是:人類智能不過是文明的成果,源於社會與曆史的心智積澱,而文學正是這種智能優勢所在的一部分。文學之所以區別於一般娛樂(比如,下棋和揪魔方),就在於文學長於傳導價值觀。好作家之所以區別於一般“文匠”,就在於前者總是能突破常規俗見,創造性地發現真善美,守護人間的情與義。技術主義者看來恰恰是在這裏嚴重缺弦。他們一直夢想著要把感情、性格、倫理、文化以及其他人類表現都實現數據化,收編為形式邏輯,從而讓機器的生物性與人格性更強,以便創造力大增,最終全麵超越人類。但他們忘了人類智能已在千萬年來早已演變得非同尋常——其中一部分頗有幾分古怪,倒像是“缺點”。比如,人必有健忘,但電腦沒法健忘;人經常糊塗,但電腦沒法糊塗;人可以不講理,但電腦沒法不講理——即不能非邏輯、非程式、非確定性地工作。這樣一來,即便機器人有了遺傳算法(GA)、人工神經網絡(ANN)等仿生大招,即便進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會一無所獲,人的契悟、直覺、意會、靈感、下意識、跳躍性思維……包括同步利用“錯誤”和兼容“悖謬”的能力,把各種矛盾信息不由分說一鍋煮的能力,有時候竟讓2+2=8或者2+2=0甚至重量+溫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幾乎接近無厘頭),如此等等,都有“大智若愚”之效,還是隻能讓機器人懵圈。


  在生活中,一段話到底是不是“高級黑”;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裝聖母”;一種高聲大氣是否透出了怯弱;一種節衣縮食是否透出了高貴;同是一種忍讓自寬,到底是阿Q的“精神勝利”還是莊子的等物齊觀;同是一種筆下的糊塗亂抹,到底是藝術先鋒的創造還是畫鬼容易畫人難的胡來……這些問題也許連某個少年都難不住,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這一類人類生常有的心領神會,顯示出人類處理價值觀的能力超強而且特異,其實不過是依托全心身互聯與同步的神經響應,依托人類經驗的隱秘蘊積,選擇了一個幾無來由和依據的正確,有時甚至是看似並不靠譜的正確——這樣做很平常,就像對付一個趔趄或一個噴嚏那再自然不過,屬於瞬間事件。但機器人呢,光是辨識一個“高級黑”的正話反聽,就可能要癱瘓全部數據庫——鐵板釘釘的好話怎麽就不是好話了?憑什麽A就不是A了?憑什麽各種定名、定義、定規所依存的巨大數據資源和超高計算速度,到這時候就不如人的一閃念?甚至不如一個猩猩的腦子好使?


  從另一角度說,人類曾經在很多方麵比不過其他動物(比如,嗅覺和聽覺),將來在很多方麵也肯定比不過機器(比如,記憶和計算),這實在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人類智能之所長常在定規和常理之外,在陳詞濫調和眾口一詞之外。麵對生活的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其文學最擅長表現名無常名、道無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態萬象,最擅長心有靈犀一點通。人類經驗與想象的不斷新變,價值觀的心理潮湧,倒不一定表現為文學中的直白說教——那樣做也太笨了——而是更多分泌和閃爍於新的口吻、新的修辭、新的氛圍、新的意境、新的故事和結構。其字裏行間的微妙處和驚險處,“非關書也,非關理也”(嚴羽語),常凝聚著人類處理一個問題時瞬間處理全部問題的暗中靈動,即高德納所稱“不假索就能完成”之奇能,多是“萬象俱開,口忽然吟,手忽然書”(譚元春語),“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湯顯祖語),“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語),“此處無聲勝有聲”(白居易語),其複雜性非任何一套代碼和邏輯可以窮盡。


  四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就隻能想象,機器人寫作既可能又不可能。


  說不可能,是因為它作為一種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種基於數據庫和樣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機器人相對於文學的前沿探索而言,總是有慢一步的性質,低一檔的性質,“二梯隊”裏跟蹤者和複製者的性質。


  說可能,是機器人至少可望勝任大部分“類型化”寫作。不是嗎?“抗日”神劇總是敵我威。“宮鬥”神劇總是王癡、妃狠、暗下藥。“武俠”神劇總是秘籍、紅顏、先敗後勝。“青春”神劇總是小鮮肉們會穿、會玩、會瘋、會貧嘴然後一言不合就出走……這些都是有套路的,有模式的,類型化的,無非是“〇〇七”係列那種美女+美景+科技神器+驚險特技的電影祖傳配方,誘發了其他題材和體裁的全麵開花。以至眼下某些同類電視劇在不同頻道播放,觀眾有時選錯了台,也能馬馬虎虎接著看,渾然不覺主角們相互客串。街坊老太看新片,根本無須旁人劇透,有時也能掐出後續情節的七八分。在這裏,一點政治正確的標配,一些加誤會法或煽情點的相機注水,這些人能做的,機器也都能做,能做個大概齊。一堆堆山寨品出爐之餘,有關的報道、評論、授獎詞、會議策劃文案等甚至還可由電腦成龍配套,提前準備到位,構成高規格的延伸服務。


  機器人看來還能有效支持“裝×族”的寫作——其實是“類型化”的某種換裝,不過是寫不出新詞就寫廢話,不願玩套路就玩一個迷宮。反正有些受眾就這樣,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吱聲,越容易心生崇拜,因此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詩,空城計有時也能勝過千軍萬馬。評論麽,更好辦。東南西北先抄上幾條再說,花拳繡腿先蒙上去再說。從本雅明抄到海德格爾,從先秦摘到晚清,從熱銷大片繞到古典音樂……一路書袋掉下來,言不及義不要緊,要的就是學海無涯的氣勢,就是拉個架子,保持虛無、憂傷、唯美一類流行姿態。“慶祝無意義”(米蘭·昆德拉語)!遙想不少失意小資既發不了財,也受不了苦,隻能憂鬱地喝點小咖啡,找人調情之時,能說出多少意義?腦子裏一片空蕩蕩,不說說這些精致而深刻的雞毛蒜皮又能幹什麽?顯然,過剩的都市精英一時話癆發作,以迷幻和意淫躲避現實,這些人能做的,機器也都能做,能做個大概齊。無非是去網上搜一把高雅和玄奧的句子,再搓揉成滿屏亂碼式的天書,有什麽難的?

  還有其他不少宜機(器人)的業務。


  “類型化”與“裝×族”,看似一實一虛,一俗一雅,卻都是一種低負載、低含量、低難度的寫作,即缺少創造力的寫作,在AI專家眼裏屬於“低價值”的那種。其實,在這個世界的各個領域裏,“高價值”(high value)工作從來都不會太多。文學生態結構的龐大底部,畢竟永遠充斥著我等庸常多數,主流受眾有時也不大挑剔,有一口文化快餐就行。那麽好,既然製造、物流、金融、養殖、教育、新聞、零售、餐飲等行業,已開始把大量重複性、常規性、技術性的勞動轉移給機器,形成一種不可阻擋的時代大勢,文學當然概莫能外。在這一過程中,曾被稱為“文匠”“寫手”的肉質寫作機器,轉換為機器寫作,不過是像蒸汽機、電動機一樣實現人力替代,由一種低效率和手工化的方式,轉變為一種高產能和機器化的方式,對口交接,轉手經營,倒也不值得奇怪。隻要質量把控到位,讓“偶得”們逐步升級,推出一大批更加過得去的作品也不必懷疑——何況“偶得”還有“偶得”的好處。它們不會要吃要喝,不會江郎才盡,不會抑鬱、自殺、送禮跑獎,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輕和門戶相爭。


  顯然,如果到了這一步,機器人的作家協會好處不算少,可望相對地做大做強,但終究隻能是一個二梯隊團體,恐不易出現新一代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等巨人的身影。這就像製造、物流、金融、養殖、教育、新聞、零售、餐飲等行業無論如何自動化,其創造性的工作,“高價值”的那部分,作為行業的引領和示範,至少在相當時間內仍隻可能出自於人——特別是機器後麵優秀和偉大的男女們。


  五


  問題重新歸結到前麵的一點:人機之間的主從格局,最終能否被一舉顛覆?一種邏輯化、程式化、模塊化、工具理性化的AI最終能否實現自我滿足、自我更新、自我嬗變,從而有朝一日終將人類一腳踢開?……不用懷疑,有關爭議還會繼續下去,有關實踐更會如火如荼八麵來潮地緊迫進行。至少在目前看來,種種結論都還為時過早。


  話不宜講得太滿。在真正的事實發生之前,所有預言都缺乏實證的根據,離邏輯甚遠,不過是一些思想幻影。那麽相信、或不相信、或半相信這種幻影,恰好是人類智能的自由特權之一。換句話說,也是一件機器人尚不能為之事。


  人機差異倒是在這裏再次得到確認。


  一九三一年,捷裔美籍數學家和哲學家哥德爾(Kurt Godel)發布了著名的“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證明任何無矛盾的公理體係,隻要包含初等算術的陳述,就必定存在一個不可判定命題,即一個係統漏洞,一顆永遠有效的定時炸彈。在他看來,“無矛盾”和“完備”不可能同時滿足。這無異於一舉粉碎了數學家們兩千多年來的信念,判決了數理邏輯的有限性,相當於一舉釜底抽薪,給科學主義、技術主義潑了一大盆涼水。


  看來,人類不能沒有邏輯,然而邏輯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語言、理論、各種知識等人之所言(名)是灰色的,言之所指(實)卻常青。換句話說,由符號與邏輯所承載的人類認知無論如何延伸,也無法抵達絕對彼岸,最終消彌“名”與“實”的兩隔,“人”與“物”的兩隔。數學也做不到這一點。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要命的略欠一籌。不知是人類之幸還是人類之憾,牛津大學的哲學家盧卡斯(Colin Lucas)正是從這一角度確信:根據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機器人不可能具有人類心智。


  這就是說,改變人機之間的主從關係永遠是扯淡,因為人類至少能承認邏輯的有限性,並且一直是智能>邏輯。


  哥德爾出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個似乎過於清靜的中小型城市。這裏曾誕生過現代遺傳學之父孟德爾、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等,更有很多市民引以為傲的哥德爾。走在這裏幾乎空闊無人的小街上,我知道美國《時代》雜誌評選的二十世紀百名最偉大人物中,哥德爾位列數學家第一,還知道當代物理學巨星霍金一直將他奉為排名最高的導師。我在街頭看到一張哥德爾紀念活動的舊海報下,有商業小廣告,有尋狗啟事,還有誰胡亂噴塗了一句:

  上帝就在這裏

  魔鬼就在這裏

  這也許是紀念活動的一部分。這意思大概是,哥德爾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因為數學是如此自洽相容;也證明了魔鬼的存在,因為人們竟然無法證明這種相容性。


  是這樣吧?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哥德爾。美國著名發明家、企業家庫茲韋爾(Ray Kurzy),告別人類的生物性漫漫長夜。在他看來,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新時空裏,在科學家們的新版創世論之下,新物種不是扮演上帝而是已經成為上帝,包括不再用過於原始和低劣的生物材料來組成自己的臭皮囊,不再死於癌細胞、冠心病、大腸杆菌(聽上去不錯),不再有性愛、婚姻、家庭、同齡人、兒女和兄妹什麽的(聽上去似不妙),是不是需要文學,實在說不定……總之,你我他都將陷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魔法大故事裏去。


  等一等,請等一等。我的疑問在於,文學這東西要廢就廢了吧,但關於上帝那事恐怕麻煩甚大,需要再問上幾句。


  一個小問題是這樣:如果那些上帝真是無所不知,想必就會知道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全員晉升上帝就是消滅上帝,超人類智能的無限“爆炸”(庫茲韋爾語)就是智能的泛濫成災一錢不值。有什麽好?相比之下,欲知未知的世界奧秘是何等迷人,求知終知的成功曆程是何等榮耀,既有上帝又有魔鬼的生活變幻是何等豐富多彩,人類這些臭皮囊的學習、冥想、爭議、沮喪、嚐試、求證、迷茫、實踐、創造及其悲欣交集又是多麽彌足珍貴,多麽讓人魂牽夢繞。在那種情況下,沒有缺憾就不會有欲求,沒有欲求就是世間將一片死寂。上帝們如果真是無所不能,如果不那麽傻,想讓自己爽一點,最可能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拉響警報,盡快啟用一種自懵、自停、自疑、自忘、自責、自糾,甚至自殘的機製,把自己大大改造一番,結束乏味死寂的日子,重新回歸人類。


  難題最終踢到了上帝們的腳下。它們如果不能那樣做,就算不上全能上帝;如果那樣做了,就自我廢黜了萬能的特權。


  我並不是說,那些上帝是仁慈的——就像不少技術主義者惴惴祈願的那樣。


  庫茲韋爾先生,我其實很願意假定有那些上帝,也假定那些上帝並無什麽道德感,甚至心思壞壞的太難搞定。不過它們即便一心一意地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恐怕也隻有那種“自私”的選擇。


  那一種糾結就絕無可能?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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