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的條件

  尋根的條件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9年《上海文化》雜誌。


  什麽是“尋根”?尋什麽“根”?怎樣去“尋”?你尋到了什麽?……問題一旦籠統和通俗到這個地步,事情就不好談。二十多年前談不清楚,二十多年後肯定還是談不清楚。正是考慮這一點,很久以來我對這個話題能躲則躲。


  文化是個筐,什麽都可以裝。上至主義與體製,下至廁所與廚房,世間萬物無不文化。那麽跳進“文化”這個遼闊泥潭裏起舞,還想勾搭出什麽共識,隻能是找死。即便是約定了邊界和規則,以木代林、同床異夢、陰差陽錯、頭痛醫腳也常是討論時的亂象。


  也許可以換一種辦法來談。比方問一問:什麽不是“尋根”?什麽地方沒有“根”?什麽時候沒法“尋”?……這種排除法,不能代替思考的正麵造型和全景檢閱,但至少可縮小範圍,就近設置定位參照,讓大家盡可能對接思路,減少七嘴八舌的虛打與誤殺。


  權且一試。


  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學景觀之一,所謂“尋根”或“文化尋根”大概算不上普遍現象,不是通行四海的文學新法。就是說,它大概不適用於所有中國作家,更遑論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同行。比較而言,愛情小說、探案小說、批判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都市青春文學等,都具有傳染性和輸出空間,幾乎是全球普適品種,有可能在任何群體那裏開花結果——但“尋根”不是。隻要稍稍放開眼界,就可發現這一嚐試,特別是群體性的嚐試,其實受製於諸多條件,似乎不那麽好仿造與移植。


  美國隻有兩百多年的建國史,除少許印第安保留區裏的文化遺跡,本土文化差不多都是外來文化,有什麽“根”可尋?大多數東南亞國家,依陳序經先生《東南亞古史研究》裏的說法,在歐洲殖民者到來之前罕有文字史,漫長曆史一片晦暗無法探知,有多少“根”可尋?戰爭、屠殺、流行病、有言無字、典籍流散之類事態,一旦把曆史記憶和傳統文化打入時空黑洞,作家們“尋根”就難以想象。讓那裏的賈平凹們寫出“秦漢”,那裏的李杭育們寫出“吳越”,那裏的阿城們寫出“莊老”……恐怕是強人所難。


  美國人可域外尋“根”,如長篇小說《根》的作者尋到了非洲,不過他尋的是政治悲情和血緣譜係,不足以掀起“文化熱”。非洲當然也是文化富礦區,藝術與巫術的特色尤為觸目。據說東非是人類最早發源地,古埃及比古中國的文明形成早一千多年。然而,中國後來避免了解體與換血,比如不像很多非洲國家在十八世紀以後遭受深度殖民,其語言、宗教、教育、政體幾近歐化,以至很多國家沒有自己的大學,連娃娃們也在舶來的教材前高聲齊誦“我是高盧人”或者“我是英格蘭人”。至於撒哈拉沙漠以北的非洲,曾與歐洲共享古羅馬帝國版圖,在人種融合、文化雜交、政治統轄的過程中麵目逐漸漂白,至今被很多人視為歐洲的一部分——至少是“歐洲”的郊區或表親。到了這一步,對於這個半生不熟的黑歐洲或灰歐洲來說,對於操一口法語或英語的很多作家來說,他們是否有願望或者有能力找回一個文化本土?

  一種另類於西方的本土文化資源,一份大體上未被殖民化所摧毀的本土文化資源,構成了“尋根”的基本前提。在這裏,資源並非高純度,幾千年下來的文化中,雜交串種乃普遍命運。不過,此雜種與彼雜種還是常有區別。作為一個億級人口的共同體,中國即便深受西方文化影響,但文字沒有換(不似南亞等),宗教沒怎麽改(不似非洲等),人種沒怎麽變(不似南美等,更不似北美和澳洲),還是雜得有些特殊。


  接下來的問題:這種特殊資源如何被發現、被喚醒、被啟用?往根本上說,文化資源的活態呈現就是生活與人,那麽這些生活與人是怎樣進入作家的視野?怎麽變成了小說、詩歌、散文以及理論批評?我們不妨看一看通常頂著“尋根”標簽的作家,比如賈平凹、李杭育、阿城、鄭萬隆、王安憶、莫言、烏熱爾圖、張承誌、張煒、李銳,等等。無論他們事實上是否合適這一標簽,都有一共同特點:曾是下鄉知青或回鄉知青,有過泛知青的下放經曆。知青這個名謂,意味著這樣一個過程:他們曾離開都市和校園——這往往是文化西方最先抵達和覆蓋的地方,無論是以蘇俄為代表的紅色西方,還是以歐美為代表的白色西方;然後來到了荒僻的鄉村——這往往是本土文化悄悄積澱和藏蓄的地方,差不多是一個個現場博物館。交通不便與資訊蔽塞,構成了對外來文化的適度屏蔽。豐富的自然生態和艱辛的生存方式,方便人們在這裏觸感和體認本土,方便書寫者叩問人性與靈魂。這樣,他們曾在西方與本土的巨大反差之下驚訝,在自然與文化的雙軸坐標下摸索,陷入情感和思想的強烈震蕩,其感受逐步蘊積和發酵,一遇合適的觀念啟導,就難免嘩啦啦的一吐為快。


  他們成為“尋根”意向最為親緣與最易操作的一群,顯然有一定的原因。


  他們是熱愛本土還是厭惡本土,這並不重要。他們受製於何種寫作態度、何種審美風格、何種政治立場,也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下放”既是社會地位下移,也是不同文化之間的串聯。文化蘇醒成了階級流動的結果之一——這種現象也許是一個有趣的社會學課題。於是,這些下放者不會滿足於“傷痕”式政治抗議,其神經最敏感的少年時代已被一種履曆鎖定,心裏太多印象、故事、思緒以及刻骨痛感在此後的日子裏揮之不去。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們筆下總是會流淌出一種和泥帶水翻腸倒胃的本土記憶——這大概正是觀察者們常常把他們混為一談的原因,是他們得以區別於上一代貴族作家或革命作家,更區別於下一代都市白領作家的原因。那些作家即便讚賞“尋根”(如汪曾祺,如張悅然),但履曆所限,就隻能另取他途。換句話說,所謂“尋根”本身有不同指向,事後也可有多種反思角度,但就其要點而言,它是全球化壓強大增時的產物,體現了一種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構成了全球性與本土性之間的充分緊張,通常以焦灼、沉重、錯雜、誇張、文化敏感、永恒關切等為精神氣質特征,與眾多目標較為單純和務實的小說,包括不少傑出的曆史小說(姚雪垠、二月河等)、鄉村小說(趙樹理、劉紹棠等)、市井小說(鄧友梅、陸文夫等)等拉開了距離。


  有意思的是,很多作家與批評家對“尋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們對西方文學與思潮如饑似渴狼吞虎咽之時——至少我的當年觀感是這樣。他們在另一些場合常被指認為“先鋒派”和“現代主義”,也能旁證這一點。那麽這是一種奇怪的混亂和矛盾,還是一種正常的遠緣基因組配?其實,本土化是全球化激發出來的,異質化是同質化的必然反應——表麵上的兩極趨勢,實際上處於互滲互補和相克相生的複雜關係,而且在全球化的成年期愈益明顯。當然,在具體實施過程那裏,全球化首先就是西方化,特別是全球都市的西方化,全球中上層生活圈的西方化。比如一種由城區、大學、超市、快餐店、汽車潮、媒體市場、女性主義、中產階級職場、散裝英語或法語、消費主義時尚所組成的精密體製,把全世界大多精英都收編在西化狂潮之內——作家們通常也不會放過這種金光閃閃的收編機會。後發展國家和地區的作家,更容易把這一切看作“進步”與“文明”的尊榮。在這種情況下,走向民間、走向本土、走向另類的想法如何操作?在陌生人那裏發現、喚醒以及啟用多元文化資源,對於作家們來說是否不大容易?是否將麵臨體製性和生存性的障礙?


  如果沒有一次充滿傷痛的下放,如果沒有高強度的履曆反差和身份分裂,很多寫作者也許就隻能揣著差不多的文憑,出入差不多的高樓和汽車,結交差不多的同事與賓客,繼續都市白領和金領的小日子,然後在咖啡館、電影院、旅遊線路以及檔案卷宗那裏,投入同質化、準同質化、半同質化的各種虛擬與感歎——盡管感歎也有雅與俗的各種款式。他們當然可以圖謀突圍和反抗,甚至可以壯懷激烈地宣言和奔走,穿上印有格瓦拉、披頭士、梭羅、特裏薩修女一類頭像的T恤衫,在各種聚光燈下氣衝牛鬥。但如果他們終究走不出既有的生活圈子和人生軌道,突圍和反抗就隻會是一堆符號遊戲,不會是全心身抵押與托付,不過是以“口舌之文”冒作“心身之文”。同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中的個別人也可能走出潮流與體製,爆出星光燦爛的三兩個案,但一個文學新異群體的出現,一大批創作與理論幾乎同時同地聯袂登場相互呼應,進而推動其他藝術和學術領域持久的“文化熱”,其發生概率則似乎太小。


  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是難以重複的,顯然也非大多數當事者所願。“尋根”者的特殊資源也有限,不一定能支撐他們的文學遠行。不過,走出幾步與自囚禁足還是不一樣。從今後遠景來看,作家們被教育體製、從業模式、流行風尚等統一收編難以恒久,不會是什麽“曆史的終結”。新的經濟危機、政治動蕩、宗教擠壓、革命推動、生態災難等,總是會造成社會格局的重新洗牌,遲早會使某些作家自覺或不自覺地切換人生,走向新的寫作資源,包括經驗資源也包括文化資源。在這個意義上,“尋根”是非西方世界一個幽靈,還可能在有些人那裏附體和興風作浪。美國學者亨廷頓(Huntington)所說的儒家文明、伊斯蘭文明、東正教文明,還有其他有專家補充的印第安文明、印度文明等,完全可能在什麽時候重獲一種蘇醒與激活機製,進入文學書寫,甚至是大規模的文學書寫,釋放感覺、審美、文化的能量,與西方文明形成有效的世紀對話——上述這些文明的積蓄地至少值得抱以希望。


  顯然,中國八十年代的所謂“尋根”不是什麽文學妙方,不過是這些已經或正在發生的對話之一。這次對話發生在未遭深度殖民和階級結構多變的中國,發生在世界文明版圖大變之前,應該說不足為怪。


  這次對話發生在尚無經濟高速趕超和“國學熱”的二十多年前,發生在西化浪潮獨大和狂勝之際,難免各種誤解與警覺。如果人們不是特別健忘,便可知“尋根”曾經幾同汙名,在八十年代中國遭受過兩種嚴厲政治批評:一是來自當朝的左翼人士(如賀敬之等),指“尋根”背離了“革命現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回到“封建主義文化”的危險動作;二是來自在野的右翼人士(如劉曉波等),指“尋根”是“民族主義”、“保守主義”的反動,純屬對抗全球現代化的螳臂當車。不難看出,這兩種批評政治標尺有異,卻分別延續了五四新文化以來“大破四舊”和“全盤西化”的兩種實踐,分別展現了蘇俄西方和歐美西方的強勢背景,透出了某種外來意識形態共同的麵包味與奶酪味,顯然是異中有同,甚至是一體兩麵。它們的聯手打造了一種文明進步觀,力圖把本土這個話題打入遺忘。


  但對話畢竟發生了,或者說開始了。


  這一類對話能否豐富和提升人類的整體精神,則正在和將要考驗參與者們的能耐。


  說到這裏,基本不涉及對“尋根”或“文化尋根”的績效評估,更不意味著對各種文明體係做出全麵價值判斷。


  清理該現象的三兩相關條件,隻是為了今後討論多一點方便。


  200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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