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循實求名開始

  從循實求名開始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0年《天涯》雜誌,原題《慎用洋詞好說事》。


  關於“××化”


  “現代化”這個詞已用得耳熟能詳。但何謂之“化”?依中文的用法,推廣、普遍、完全、徹頭徹尾謂之“化”。那麽徹頭徹尾的現代化是什麽模樣?筷子很古老,不要了嗎?走路很古老,不要了嗎?窗花與陶器很古老,不要了嗎?農家肥料與綠色食品肯定古已有之,還要不要?特別是在人文領域裏,孔子、老子、慧能、蘇東坡等很不“現代”,怎麽不要以後又要了?天人合一、實事求是、惠而不費、守正出奇等等,在不同時代雖有不同表現形式,一如男女求愛可以拋繡球也可以傳視頻,戰爭屠殺可以用弓矛也可以用核彈,但它們的核心價值能不能變?或該不該變?把它們都“現代化”一下是什麽意思?

  現代很好,特別是很多現代的器物很好。我眼下寫作時就愜意地享用著現代電腦,還離不開現代的供電、供水、供熱係統,離不開工業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各種成果。即便如此,“現代”仍是一個容易誤解的詞,而英文中的-sation或-zation已經可疑,譯成中文的“化”便更可能添亂。


  這個詞抵觸常識,折損了我們的基本智商。誰都知道,無論怎樣“革命化”的社會,很多事大概為革命力所難變,比如食色之欲、基本倫常、很多自然學科等等。無論怎樣“電氣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用不著電器代勞,比如,教徒祈神、旅者野遊、孩兒戲水等等。無論怎樣“市場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遵市場法則,比如,法院辦案、義士濟貧、母子相愛,等等。無論怎樣“民主化”的社會,很多事肯定不走民主程序,比如將軍用兵、老板下單、藝人獨創,等等。這就是說,世上很多東西,即便是好東西,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徹頭徹尾的“化”。


  倒是千篇一律的“化”必定單調乏味。整齊劃一的“化”必定缺乏生機與活力——這是從熱力學到生態學一再昭告的警示。世上的生態係統、文化係統、政治或經濟係統等一旦進入同質狀態,就離潰散與死寂不遠。那麽革命、電氣、市場、民主一類哪怕是好上了天,也隻是在一定範圍內相對有效,在一定程度上相對有效,不必頂一個“化”字的光環,被奉為萬能神器和普世天憲。


  關於“××主義”


  “主義(-ism)”也是意識形態的權杖。這個詞在漢譯過程中還不時加冕一個“唯”,如物質主義(materialism)成了“唯物主義”,審美主義(aestheticism)成了“唯美主義”,理性主義(rationalism)成了“唯理主義”。於是既“主”且“唯”,如同天無二日和國無二君,大大強化了一元獨斷的霸氣——其根據和好處到底是什麽,至今沒有個像樣的交代,卻實在該有個像樣的交代。


  有沒有簡約、尖銳、偏執乃至極端的思想適合“主義”一詞?當然是有的。但這種情況並非全部,也不是多數。特別是在多元而開放的環境裏,在人類文化豐厚積累之後,凡成熟、穩定、耐打擊、可持續的思想體係,幾乎都有內在豐富性,不過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下各有側重,如此而已。當今的大多社會主義者不會因“社會”而仇視個人和市場經濟。當今的大多自由主義者也不會因“自由”而仇視平等與國家監管。他們均離各自的原教旨甚遠,也都不會排拒孔子、柏拉圖、佛陀、耶穌、達爾文、愛因斯坦這樣一些共同的思想資源。這就是思想大於“主義”的常態。那麽,描述這樣一些思想組合體與多麵體,是不是可以有“主義”之外更合適的說法?如果創新一些更合適的說法,撤掉一些玩命PK的主義擂台,那麽多年來捉對廝殺不共戴天的“公正”與“自由”之爭,“民主”與“自由”之爭,“民主”與“社會”之爭,“社會”與“共和”之爭,作為很多有識之士眼中的小題大做甚至無聊虛打,是否可以少一點?

  任何一種社會形態誠然有主要特征,但這種特征是表還是裏,是果還是因,是相對甲還是相對乙而言,也常被人們粗心對待,於是“主義”的單色標簽常常過分放大某些信號而刪除其他信號,聚光某些因素而遮蔽其他因素,很容易把事物簡單化,甚至混亂化。十九世紀的俄國和美國都冒出資本家,又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奴隸,那麽對這種資本加奴隸的共生體攔腰下刀,將其命名為“資本主義”而非“奴隸主義”,用“主義”削足適履,似乎並無充足理由。另一個例子是:古代中國確有近似歐洲的采邑、藩鎮、領主、封臣等“封建”現象,但也有中央官僚集權漫長曆史,有文明國家體製的早熟跡象,與歐洲的情況大有區別。漠視這種區別,把大分裂的歐洲等同於大一統的中國,進而等同於集體村社製多見的印度和俄國,用一個大得沒邊的“封建主義”帽子打發紛繁各異的千年人類史,打發宗族、幫會、教門、官僚等各種權力形態,也顯得過於粗糙。顯然,“封建”一詞在多數情況下大而不當;談“封建”更不一定意味著到處頒發“封建主義”。一旦豎起主義大旗,有些問題倒可能讓人越辯越暈,越辯越累,越辯越怒目相向,直到離真理更遠。


  主義之爭,至少一大半是利少弊多。據恩格斯說,馬克思先後五次否定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見諸中文版《馬恩全集》第三十五卷385頁,第二十一卷541頁附錄,第三十七卷432頁,第三十七卷446頁,第二十二卷81頁——看來馬克思早已嗅出了主義的危險,不滿思想的標簽化。


  鄧小平多年前提出“不爭論”,也一定是有感於“姓社”與“姓資”的主義之辯不過是麻煩製造者,是妨礙大局的亂源。這種閉嘴令,算是沒辦法的辦法,是紙上主義都不夠用和不合用的時候,舍名求實的一時方便。


  兩個主義已經夠折騰人了。如果把西方成千上萬的主義都引入東土,從費邊主義到薩特主義,從修正主義到保守主義,從貨幣主義到福利主義,從達達主義到天體主義……這些高分貝理論尖聲一齊登場,誠然熱鬧,誠然讓人開眼,誠然讓學者們業務興隆並且接軌西方,但對於解決實際問題來說,倒可能有多歧亡羊之虞。更重要的是,麵對複雜多變的現實,“主義”式的一刀切、一根筋、一條路走到黑,其本身有多少智慧可言?一種療救社會的綜合方案,隨機應變和因勢利導的全部實踐智慧,如何能裝入一兩個單色標簽裏去?身邊的事實是,如果中國人要市場但少一點“市場主義”的狂熱,教育、醫療、住房等方麵的製度改革也許可以少走點彎路?如果美國人要資本但少一點“資本主義”的偏執,他們也不至於對金融資本失去節製,一頭栽進二〇〇八年的金融風暴吧?

  “主義”一次次成為製動閘失靈的思想,越出了正常的邊界。


  思想與文字的一體兩麵


  近百年來,一批熱衷於西學的中國新派精英確有革新之功,但譚嗣同、劉半農、錢玄同、胡適、陳獨秀、魯迅等都曾力主廢除漢字,甚至有人主張全民改說法語,差一點鬧到了“凡中必反”與“凡舊必棄”的激進程度。不過這一革新幸好夭折,使我們還有機會討論下麵的問題。


  中國人以前不說“主義”和“化”,大概與所用的語言文字有關。在論及人文話題時,中文少單詞,多複詞;少單義型單詞,多兼義型複詞,比如大國小家合之為“國家”,公道私德合之為“道德”,內因外緣合之為“因緣”,活情死理合之為“情理”……這一類複詞如雙核芯片,應付兩麵,布下活局,對關聯事物實行綜合平衡和動態管理。作為先賢們“格物致知”的語言特產,這類詞長於兼容和整合,長於知其一還知其二,連很多含義對立的事項也常常在中文裏組合成詞(東西、利害,痛快,褒貶等),幾乎都難準確西譯。這與中國古人喜歡“利弊互生”、“福禍相倚”、“因是因非”、“法無定法”一類說法,在文化原理上一脈相承。在他們看來,以道馭理,謂之“道理”;然而道可道,非常道,總是充滿著辯證的多義指涉,很難孤立地、絕對地、靜止地定義求解,因此上述詞語無非是實現一種八卦圖式的陰陽統籌,以中庸、中道、中觀之法協調相關經驗——這幾乎是中國人不假思索就可接受的修辭方法。包括一些借道日譯而產生的譯詞,也仍然順從這種修辭慣性。


  與這種語言相區別,很多西方語言文字呈現出某種詞義原子化和單鏈化趨向——雖然也有複詞和詞組,也可表達兼義,但單詞大多單義,單詞貴在單義,單義詞庫日益坐大,為人們的線性形式邏輯提供了最好舞台。古希臘哲學求公理之真,是一元論的,習慣於非此即彼的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基督教倡救贖之愛,是一神論的,習慣於非我必邪的爭辯、指控、裁判以及戰爭。它們都免不了追求詞義的精純和邏輯的嚴密,甚至都有一種幾何學的味道,長於理法推演,誌在絕對普世,因此不管是來自雅典的“格理致知”還是來自耶路撒冷的“格理致愛”,兩相呼應,一路窮究,都是要打造永恒的、不變的、孤立的神聖天理。在這一過程中,真實(true)高於事實(fact),因邏輯推演而身份高貴,以至fact一詞遲至十六世紀才伴隨各種外來的物產和知識進入歐洲詞匯。同是在這一過程中,對抽象的再抽象,對演繹的再演繹,使他們產出了不少“格理”而不是“格物”的語言,理法優先而不是經驗優先的符號工具,諸如being,nonbeing,otherness,sameness,nothingness,thing-hood,for- itself- ness……讓漢譯者們一看就頭大,真是要譯出高血壓和精神病來。顯而易見,這種語言確保了精密,營構了形而上的天國,卻忽略了活態實踐中太多的半精密、準精密、非精密以及無法精密。


  兩種主流文化傳統都經曆過自我反思。很多西方人曾不滿意理法霸權,很多中國人也曾不滿意經驗霸權。歐洲就有過質疑邏輯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的強大聲浪。中國學人也對本土文化傳統中的含混、虛玄、圓滑、散亂、空洞、實用投機等等有過激烈批判。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人也萌生追求文理精密的衝動,包括對很多兼義詞實行悄悄改造,以適應形式邏輯的需要。比如,當今的“國家”實際上是指國,與家沒有太多關係,兼義變成了偏義——科學家、法學家、神學家不正是需要這種精密的語言嗎?現代社會不正是需要這種言說的明確無誤嗎?不過,這種語言的改造運動力有所限。改造後的“國家”一詞仍然兼有國土(country)、國族(nation)、國政組織(state)等義,很遺憾,還是涉嫌混沌甚至混亂,在很多西方人士看來仍未達標。更重要的是,兼義複詞在漢語中仍是浩如煙海,構成了深入改造的難點。比如,“情理”就很難由兼轉偏,因為在中國老百姓看來,任何事情必須辦得入情入理,二者不可偏廢,所以“情理”必須是一個詞,是一回事,不可切分為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鬧出一個“情理主義”,肯定被很多西方人視為雙頭的怪胎;如果分解出“情感主義”和“理智主義”,大多中國人又肯定覺得弄巧成拙,活生生地把一個人分屍兩段。


  雙方碰到這一類詞語還是難辦,無奈之下隻能求助於大致心會,留下各種文化之間不可通約的餘數。


  不僅“情理主義”說不通,“標本主義”、“剛柔主義”、“知行主義”等也肯定不像人話。這證明大多中國人處理標與本、剛與柔、知與行之類問題,還是頑強堅持和持久懷念一種整合、互補、兼濟、並舉的態度,不大承認詞素之間的各不相幹,更不樂意在價值取向上挑邊押注。在這個意義上,不論是語言影響思想,還是思想影響語言,中國語言文字重要特色之一仍是盡可能全麵地、相對地、變化地描述事物,因此多多少少壓縮了一元獨斷論的空間,使“主義”和“化”一類詞用得不大方便。中國古人的儒學、墨學、經學、玄學、理學、心學等都很難簡化為一個主義。經過二十世紀的西化狂潮,隨著實踐經驗的逐步積累和文化自覺的逐步蘇醒,一些進口的單色標簽也在逐漸凋零。“革命化”、“市場化”、“集體化”、“私有化”、“道德化”、“世俗化”一類口號,經人們現實感受一再淘洗,在當今不是已退出曆史,就是被用得十分節製。很多外來詞甚至一直找不到移植的水土條件,比如中國老百姓較能接受大眾與精英的結合,因此“大眾主義”和“精英主義”聽上去總有點刺耳,不易說得理直氣壯,始終難以響亮起來。誰要是拍著胸脯自封“精英主義”或“大眾主義”,在多數情況下必是自找沒趣和自砸場子。


  當然,“現代化”一詞還未被更好的說法取代,姑且約定俗成地用著,以照顧人們的習慣和情緒。但多年來沿用的“社會主義”一詞已經被“中國特色”、“初級階段”、“改革開放”、“市場經濟”、“以人為本”等多種附加成分所拓展,詞組越來越長,內涵越來越繁,已讓很多西方人難以適應,不知這到底是什麽玩意。明眼人不難看出,這不過是中國人對舊標簽的小心彌補和修整,或可視為一種名理上的破蛹待飛。


  自主實踐須自主立言

  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與西方迎頭相撞,恩怨交集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其中大概含有三個層麵:第一是利益的共享與摩擦,比如,抗日戰爭期間的國人比較容易看到共享;而巴黎和會與藏獨鬧事期間的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摩擦。第二是製度的融合與競比,比如,引入市場和民主的時候,國人比較容易看到融合;遇到拉美、東南亞、美歐日經濟危機的時候,國人則比較容易看到競比。


  其實第三個層麵的關係更重要、更複雜、更困難,卻更隱形,即中國對西方思想文化的吸納與超越。百年來時風多變暗潮迭起,但不論是仿俄還是仿美的激進革新,中國人都從西方引入了海量的思潮和學術,包括車載鬥量的外來詞,遍及哲學、宗教、科學、法學、文藝、經濟學等各個領域,極大擴展和豐富了國人的視野,擴大了不同文化之間的近似值。檢點一下諸多新型學科,如果說國人因此對西方欠下一筆大人情,恐怕並不為過。在這裏,即便是“××主義”和“××化”也是重要的舶來品。它們至少能讓我們全麵了解全球思想生態,知道偏重、偏好、偏見本是生態的一部分,在特定情況下甚至不可或缺——這當然是另一個可以展開的話題,在此從略。


  不過,中國與西方雖然同居一個地球,共享一份大致相同的人類生理基因遺產,卻來自不同的地理環境、資源條件、曆史過程以及文化傳承,又無法完全活得一樣和想得一樣。有些洋詞是對西方事物的描述,拿來描述中國事物並不一定合適;有些洋詞在描述西方事物時已有誤差,搬到中國來更屬以訛傳訛——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誇大文化近似性的教條主義,倒算得上一個真實的“主義”,近百年來在中國不幸地反複發作。有些知識人似乎被洋槍洋炮打懵了,隻能一直靠西方批發想法,總是忙於打聽西方的說法,爭著在遠方學界的注冊名錄裏認領自己的身份,以至文化軟骨症重到了殘障程度:比如,明明是說及吾國吾民之事,卻念念不忘在關鍵詞後加注譯名,一定要比附歐美的某些事例,套上他國他民的思維操典,否則就如無照駕車和無證經商,足以令人惶惶不安,足以招來同行們的竊笑和聲討。


  其實,任何命名係統都有局限性,都不是全能。不同的文化之間既可譯又不可全譯,比如,中文裏的“道”就很難譯,英文裏的being也很難譯,這完全正常。恰恰相反,難譯之處多是某種文化最寶貴的優長所在,是特殊的知識基因和實踐活血之蘊藏所在,最值得人們用心和用力,如果能輕易地外譯,倒是奇怪了,倒是不正常了。換句話說,一個毫無難度全麵對接的翻譯過程,通常是一個文化殖民和文化閹割的過程,一個文化生態多樣性消失的過程,對於一個有誌於自主創新的民族來說,無異於聲頻漸高的警號。


  從這一角度看,創新文化的基礎工作之一就是創新詞語,弘揚文化的高端業務之一就是輸出詞語,包括不避翻譯難度、增加翻譯障礙、使翻譯界無法一勞永逸的詞語,哪怕造成理論對外“接軌”大業的局部混亂和一時中斷也無妨——這有什麽可怕嗎?這有什麽不好呢?說岔了就暫時岔一岔,說懵了就暫時懵一懵,可持續的差異、隔膜、衝突難道不正是可持續的交流之必要前提?

  一個不岔也不懵的美滿結局未必可靠,也未必是結局。


  作為文化活力與生機的應有之義,作為古今中外所有文化高峰的常規表現,曆史一再證明,富日子裏不一定綻放好文化,但新思想必然伴生新詞匯,促成命名係統的不斷糾錯與校正。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麵對一個全球化或多種全球化交織的時代,在深度吸納世界各民族文明的前提下,采眾家之長,避各方之短,從洋八股中大膽解放出來,在一種大規模的自主實踐中真正做到循實求名,對於當今中國來說必不可少,也非常緊急。


  如果這一片土地上確有文化複興的可能。


  如果這裏的知識群體還有出息。


  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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