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自然
遙遠的自然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7年《天涯》雜誌,後收入隨筆集《完美的假定》,已譯成韓文。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積,是一些鋼鐵、水泥和塑料的構造。標準的城市生活是一種晝夜被電燈操縱、季節被空調機控製、山水正在進入畫框和陽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說,是一種越來越遠離自然的生活。這大概是城市人越來越懷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對自然的懷念讓人感動。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年邁的父母,卻願意以昂貴的代價和不勝其煩的勞累來飼養寵物。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可忍受外人的片刻打擾,卻願意花整天整天時間來侍候家裏的一棵樹或者一塊小小草坪。他們遙望屋簷下的天空,用筆墨或電腦寫出了讚頌田園的詩歌和哲學,如果還沒有在郊區或鄉間蓋一間木頭房子,至少也能穿上休閑服,帶上食品和地圖,隔那麽一段時間(比方幾個月或者幾年),把親愛的大自然定期地熱愛一次。有成千上萬的旅遊公司正在激烈競爭,為這種定期熱愛介紹著目標並提供周到服務。
他們到大自然中去尋找什麽呢?尋找氧氣?負離子?葉綠素?紫外線?萬變的色彩?無邊的幽靜?人體的運動和心態的閑適?……事實上,文明同樣可以提供這一切,甚至可以提供得更多、更好、更及時。氧吧和醫院裏的輸氧管可以隨時送來森林裏的清新。健身器可以隨時製造登山時的大汗淋淋和渾身酸痛。而世界上任何水光山色的美景,都可以在電視熒屏上得到聲色並茂的再現。但是,如果這一切還不足以取消人們對自然的投奔衝動,如果文明人的一個個假日仍然意味著自然的召喚和自然的預約,那麽可以肯定,人造品完全替代自然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人們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的,是氧氣這一類東西以外的什麽。
也許,人們不過是在尋找個異。作為自然的造化,個異意味著世界上沒有兩片葉子完全相同,沒有兩個生命的個體完全相同。這種狀況對於都市中的文明人來說,當然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罕。他們麵對著千篇一律的公寓樓,還有千篇一律的汽車、車間、電視機、速食品以及作息時間表,不得不習慣自己周圍的個異的逐漸消失。連最應該各各相異的藝術品,在文化工業的複製浪潮之下,也正變得麵目相似,無論是肥皂劇還是卡能畫,彼此莫辨和新舊莫辨都為人們容忍。現代工業品一般來自批量生產的流水線,甚至不能接受手工匠人的偶發性隨意。不管它們出於怎樣巧妙的設計,它們之間的差別隻是類型之間的差別,而不是個異之間的差別。它們品種數量總是有限,一個型號下的產品總是嚴格雷同和大量重複,而這正是生產者夢寐以求的目標:嚴格雷同就是技術高精度的標誌,大量重複就是規模經濟的最重要特征。第一千個甲型電話機必定還是甲型,第一萬輛乙型汽車必定還是乙型,它們在本質上以個異為大忌,整齊劃一地在你的眼下嘩嘩嘩地流過,代表著相同功能和相同價格,不可能成為人們的什麽驚訝發現。它們隻有在成為稀有古董以後,以同類產品的大麵積廢棄為代價,才會成為某種懷舊符號,與人們的審美興趣勉強相接。它們永遠沒法呈現出自然的神奇和豐富——毫無疑問,正是那種造化無窮的自然原態才是生命起點,才是人們一次次展開審美想象的人性標尺。
也許,人們還在尋找永恒。一般來說,人造品的存在期都太過短促,連最為堅固的鋼鐵,一旦生長出鏽痕,簡直也成了速朽之物,與泥土和河流的萬古長存無法相比。它甚至沒有遺傳的機能,較之於動物的生死和植物的枯榮,缺乏生生不息的恒向和恒力。一棵路邊的野草,可以展示來自數千年乃至數萬年前的容貌,而可憐的電話機或者汽車,卻身前身後兩茫茫,哪怕是最新品牌,也隻有近乎曇花一現的生命。時至今日,現代工業產品在更新換代的催逼之下,甚至習慣著一次性使用的轉瞬即逝,紙杯、易拉罐,還有毛巾和襪子,人們用過即扔。這種消費方式既是商家的利潤所在,於是也很快在宣傳造勢之餘成為普遍的大眾時尚。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工業正在加速一切人造品進入垃圾堆的進程,正在進一步削弱人們與人造品之間穩定的情感聯係。人們的永恒感覺,或者說相對恒久的感覺,越來越難與人造品相隨。激情滿懷一諾千金之時,人們可以對天地盟誓,但怎麽可以想象有人麵對一條領帶或者一隻沙發盟誓?牽腸掛肚離鄉背井之時,人們可以抓一把故鄉的泥土入懷,但怎麽可以想象有人取一隻老家的電器零件入懷?在全人類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邏輯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廢的江河、不滅的太陽,還有什麽東西更能構建一種與不朽精神相對應的物質形式?還有什麽美學形象更能承擔一種信念的永恒品格?
如果細心體會一下,自然使人們為之心動的,也許更在於它所寓含著的共和理想。在人們身陷其中的世俗社會,文明意味著財富的創造,也意味著財富分配的秩序和規則。人造品總是被權利關係分割和網捕。所有的人造品都是產品,既是產品就有產權,就與所有權和支配權結下了不解之緣。不論是個人占有還是集團占有,任何樓宇、機器、衣裝、食品從一開始就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權限之外的人僭用,還有精神上的親近和進入。正因為如此,人們很難懷念外人的東西,比如懷念鄰家的鍾表或者大衣櫃。人們對故國和家園的感懷,通常都隻是指向權利關係之外的自然——太陽、星光、雲彩、風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那麽多色彩和音響,盡管也會受到世俗權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淪為莊園或者籠鳥,但這種染指畢竟極其有限。大自然無比高遠和遼闊的主體,至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被任何人專享和收藏,隻可能處於人類公有的狀態。在大自然麵前,私權隻是某種文明炎症的一點點局部感染。世俗權利給任何人所帶來的貧賤感或富貴感、卑賤感或優越感、虛弱感或強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麵前輕而易舉地得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麵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經體會到這一點,才有“山水無常屬,閑者是主人”一說,才有“山可鎮俗,水可滌妄”一說。這些樸素的心理經驗,無非是指大自然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慷慨接納,幾乎就是齊物論的哲學課,幾乎就是共和製的政治倫理課,指示著人們對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們心中轟然洞開一片萬物與我一體的闊大生命境界。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自然的全部。人們在自然中可以尋找到的,至少還有殘酷。台風,洪水,沙暴,雷電,地震,無一不顯露出凶暴可畏的麵目——人們隻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災難。自然界的食物鏈方式則意味著,自然的本質不過是千萬張欲望的嘴,無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種生物其實都沒有含糊的時候,都以無情食殺其他生命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便在萬籟俱寂的草地之下也永遠進行著這種轟轟烈烈的戰爭。文明發生之前的原始初民,同樣是食物鏈中完全被動的一環。山林部落之間血腥的屠殺,也許隻是一種取法自然並且大體上合乎自然的方式,隻能算作野生動物那裏生存鬥爭的尋常事例。他們還缺乏文明人的同類相惜和同類相尊,還缺乏減少流血的理性手段——雖然這種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戰一類事故中蕩然無存,並不總是特別可靠。
由此看來,文明人所熱愛的自然,其實隻是文明人所選擇、所感受、所構想的自然。與其說他們在熱愛自然,毋寧說他們在熱愛文明人對自然的一種理解;與其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毋寧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所呈現的一種文明意義。他們為之激情滿懷的大漠孤煙或者林中明月,不過是自然這麵鏡子裏社會現實處境的倒影,是他們用來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們的激情,不能證明別的什麽,恰恰確證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換一句話說,他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常常不過是對現存文明品質的某種測試:他們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隱疾,正是敏感到現實社會中的類型化正在危及個異,短效化正在危及永恒,私權化正在泯滅人類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變成了一種越來越重要的文明符號,借以支撐自己對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進。他們對自然的某種綠色崇拜,不僅僅是補救自己的生存環境,更重要的,是補救自己的精神內傷。
迄今為止,宗教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寺廟和教堂總是更習慣於建立在鬧市塵囂之外,建立在山重水複之處,把人們引入自然的旅途。迄今為止,藝術也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音樂、美術、文學的創作者們,無一不在培育著人類對一花一草一禽一畜的讚美和同情,無一不明白情景相生的道理,總是把自然當作人類美好情感的舞台和背景。他們如果不願意止於拒絕和批判,如果有意於更積極的審美反應,表達更有建設性的精神寄托,他們的眼光就免不了要指向文明圈以外,指向人造品的局限視界以外,不論是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其詩情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自然的撫慰之下蘇醒。他們的精神突圍,總是有地平線之外某種自然之境在遙遙接應。赤壁之於蘇東坡,草原之於契訶夫,向日葵之於凡·高,黃河之於冼星海,無疑都有精神接納地的意義。
正是在這裏,宗教和藝術顯示了與一般實用學問的差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特征。它們追問著文明的終極價值,它們對精神的關切,使它們更願意在自然界伸展自己的根係。
作為文明活動的一部分,它們當然並不代表人與自然的唯一關係。在更多的時候,以利用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破壞自然為特征的經濟活動構成了文明主流。現代的商家甚至可以從人們對自然的向往中洞察到潛在利潤,於是開始了對感悟和感動的技術化生產,開始製作自然的貨品,拓展自然的市場。宗教已經受到了市場的鼓勵,其建築正成為旅遊者的諸多景點,其儀規正成為吸引遊客的諸多收費演出。藝術同樣受到了市場的鼓勵,正以奇山異水奇風異俗的搜集和展示,成為吸引遠方客人的導遊資料或代遊資料。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藝術門類正被日益壯大的旅遊業收編,主宰著人與自然的詩學關係,搜索著任何一塊人跡罕至的自然,運用公路、酒吧、星級賓館、娛樂設施等等,把天下所有風光一網打盡並製作成快捷方便的觀賞節目;至少也可以用發達的視像技術,用風光照片、風光影視以及異國情調小說一類產品,把大自然的屍體囚禁在廣為複製的各種媒體上,變成工業化時代的室內消費。
旅遊正在成為一場悄然進行的文化征討。它是強勢地區與弱勢地區互為“他者”的交流。它的後果,一般來說是強勢文明的一體化進程無往不勝,也是文明向自然成功地實現擴張、延展和滲透。它帶來了新的市場、利潤以及物質繁榮,當然是人類之福。但它一旦商業化和消費化,也可能帶來物質欲望對精神需求的擠壓和侵害。對於當今的很多文明人來說,有了錢就有了自然,通向自然之路已經不再艱難和遙遠。問題在於:在這種吸金網絡所覆蓋的自然裏,我們還能不能尋找到我們曾經熟悉的個異、永恒以及共和理想?還能不能尋找到大震撼和大徹悟的無聲片刻?這種旅遊業正在幫助人類實現著對自然的物質化占有,與此同時,它是不是也可能遮蔽和銷毀自然對於人類的精神性價值?
如果說微笑中可以沒有友情,表演中可以沒有藝術,那麽旅遊中當然也可以沒有自然。這是一個遊客匆匆於今為盛的時代,是一個什麽都需要購買的時代:自然不過是人們旅遊車票上的價位和目的地。這個目的地正在撲麵而來,已經送來了旅遊產品的嘈雜叫賣之聲、進口啤酒的氣息、五顏六色的泳裝和太陽傘。也許,恰是在這個時候,某一位現代遊客會突然感到:他通向自然的道路實際上正在變得更加艱難和更加遙遠。他會有一種在旅遊節目裏一再遭遇的茫然和酸楚:童年記憶中牆角的一棵小草,對於他來說,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再會無期。
1997年6月